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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文革结束

作品名称:荷花梁      作者:悠悠岁月      发布时间:2019-04-24 10:02:47      字数:12398

  这年的春天显得特别地短,好像一下子就进入了夏季。黄常衡度过了一个孤独又心碎的暑期。学校开学没几天,9月9日中午接到上面通知,今天下午停课半天,吃过中饭全校师生都集中到大礼堂里,等中央广播电台的新闻节目。
  到了下午3点钟,广播里不停地播放着哀乐。然后报出了长长的一串职务,大家心里禁不住忐忑起来。1976年中央广播电台连续播过几次的哀乐,1月8日是我们敬爱的总理周恩来逝世,7月6日是人民的总司令朱德逝世,这次的哀乐又是哪位中央首长?有那么高,那么多的职务……
  黄常衡在心里暗暗地想,这样高这样多的职务,怕不是毛……一秒钟之后否定了自己的猜想,告诉自己这是不可能的、不可能的。中国不能没有毛主席,要是没有了毛主席,现在到处是几派在打打杀杀……他一个激灵不敢想下去。这时候播音员用十分沉痛、低缓的声调播出了最后三个字:毛泽东。
  大礼堂里顷刻之间一片愕然,毫无思想准备的老师和同学都淹入了惊悸之中。短暂的寂静之后,有人捶胸蹬足,有人嚎啕大哭,有人跳到操场上大叫这不是真的。然而,广播里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重复着……大家知道这是真的,不是听错,不是搞错。
  接下来的一星期里,一向欢声笑语的学校沉静得让人心悸。老师和学生都没有了取乐心情,一个个低着头。每天升半旗,广播里没有了柔美的音乐,一遍遍地播放着哀乐。人们也没有心情去唱歌听音乐,女孩子也不穿红色的衣服,一些娱乐场所也停止了营业。一星期后,学校组织了与毛主席的告别仪式,老师和学生都带着黑纱、白花,手里拿着白花,在哀乐声中绕着毛主席的遗像转三圈。起先只听见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慢慢地有人抽噎起来,渐渐地抽噎的人多了起来,后来有人嚎啕大哭了。
  桐江带着弟弟妹妹到公社礼堂参加了同样的告别仪式,他们大队被安排在下午4点钟。晚芽在社办米酒厂里当管理,带领全厂几十个职工,也到公社礼堂参加了告别仪式。
  这些日子,人们最担心的派性之间的火并倒是没有发生。过了一个多月后,小道消息传来一个不亚于毛主席逝世那样令人难于置信的消息,“四人帮”抓起来了。黄常衡和大家都在心底里暗暗地庆幸着,期待着有一天能证实这些小道消息是真的。
  然而每一个人都装得若无其事的样子,全都压抑着欣喜若狂的真感情。就像一片乌云暂时把阳光遮掩着,人们偷偷地却目不转睛地盯着乌云边缘射出的尖尖光芒,渴望着一声惊雷推开乌云见到万丈阳光。
  大家心照不宣地在内心庆贺着,时不时交头接耳地一下,偷偷地传递着犹如原子弹爆炸一样的惊人小道消息。
  有一天,县里的领导分别到各公社召开基层党员大会,随后高音喇叭里也发播了这个消息:“四人帮”抓起来了。要择时开审判大会,清算他们的滔天罪行;不可一世的四人,再也不能来残害老百姓了。被久久禁锢着的人们,不由自主地欢腾起来,有人放鞭炮,有人大哭,有人大笑,更有人倒在地上打滚……各级政府没有组织群众上街游行,街上却人流涌动,锣鼓喧天,载歌载舞;奔走相告,相拥而泣。
  随后,党中央又宣布了文革结束。全国人民终于结束了十年来惊恐无序的日子,过上了有序踏实的正常生活。再后来各种各样的冤、假、错案得到平反,黄常衡的右派帽子也摘了,而且落实政策,恢复了他在临海中学的正式编制。
  很多右派分子摘帽之后,从天涯海角回到原居住地,等待安排工作。然而即使能回到原单位,也不能做原来的工作了。一是这个位置上有人占着,二是离开多年已经不熟悉这份工作。而黄常衡由于热爱教育事业,这些年利用各种机会断断续续地当代课老师。后来他又到原单位——临海中学当代课老师,一般人无论如何不能接受的。一个原来的校长带着右派帽子,低三下四地在原来的下属面前,当没有任何保障的代课老师,而他却非常珍惜这个机会。那时,当家校长被批斗后,缩手缩脚不敢作为,他却记不住自己所吃的亏,还是那样精神饱满地去做那些不属于自己分内的事。还是那么兢兢业业忘我地工作,用自己低微的身份团结了一批热爱教育工作的老师。在乱纷纷的文革后期,临海中学却是一个较有教育秩序的学校,让在校的学生能在轻视知识的年代里,学到了不少的真智实才。
  现在别人到处咨询找工作,等待着组织上安排工作时候,他却是稀有地摘帽右派能原地转身当校长。其实他一直做着相当于校长的工作,现在只是政策给了他一个名份。这是个奇迹,这是上帝给他的一个伟大恩赐,是他几十年用卑微身份,为教育事业辛勤耕耘的回报。
  他除了把这个喜讯及时地传递给梁冉华之外,最最要做的是看望张县长。
  星期天,他骑了一辆崭新的飞鸽牌自行车,轻车熟路几个转弯就到了张县长家。刚刚六十出头的张县长,人逢喜事精神爽,远远地望见黄常衡骑着自行车过来,就站在院子里拍着手掌说:“欢迎,欢迎,我正好有好酒等着你一起喝呢。”
  黄常衡今天穿了一套崭新的华达呢中山装,半新的黑皮鞋擦得锃亮。新理的头发理发师给他吹了个飞机头,点点的白发也偷偷地躲进亮晃晃的发蜡下,不那么显眼了。张县长眯缝着眼睛紧紧地随他的活动而转动着脑袋,把他瞧了好一阵,黄常衡被他看得怪不好意思的。微红着脸低头安放好自行车,从自行车的书包架上拎下个袋子,一闪身跨进了张县长的客厅。秘书端来两杯茶,张县长和黄常衡同时坐下,新换的沙发套还留着折逢。黄常衡用手轻轻抚摸了一下沙发套,张县长说:“是丫头给换的,这布不错吧?”
  “不错,又滑又柔软。”黄常衡端起杯子,文绉绉地呷了一口,问道,“都回来了?”
  “没有,儿女们都已成家。她属于三种人,要说清楚了才能正常工作。我一个人习惯了,也不想她回来。”
  “都是时代的错,还是给阿姨一个机会吧,她不也是为了孩子么。”
  “哼!她心里有孩子吗?”张县长站起身往南屋走去,一边说,“不说这些了,今天你来了正好,商量给济生选个地址,让他入土为安。我老了,他总有一天要独立自主的。”
  “好吧,这件事您就交给我来办,选好地址后我先接您去看看,然后我把墓地修缮完成了,您再选个日子请阿姨和孩子们一起安葬济生。您看怎么样?”
  “她没来看过儿子。”
  “因为您放在家里,到家里来怕您不欢迎。”
  “她连问都没问过,她是个‘彻底的革命者’,常人说得好,虎毒不食子。她这个女人蛇蜥心肠,只为自己的权力,没有儿女情长。她的心里只有自己的权力至上,说谎唱高调,讨好上级残害同胞。对她管辖范围内的老百姓,随意拿虐不管他们死活,对亲人没有情感。常衡呀,跟你说,你也不会相信,她连自己的父母亲生病去世都麻木不仁。对儿子的去世没掉一滴泪,别人跟她说起,她像在听故事一样平静,不,比听故事还要无动于衷。她呀,真是个‘彻底的无产阶级’,没有父母儿女……”张县长摇着满脸是泪的脑袋,说,“要是她稍微顾及一下儿子的感情,儿子就不会死的,那怕给他送一点麸皮、草根。”
  张县长回到了县政府工作,家里还是一个人住。儿女们有时间来看看他,虽然吃了那么多的苦,身板还算硬朗,精神也不差。张济生的骨灰盒一直放在南屋,他要给他选个地址立个碑。他觉得对不起这个孩子,因为受到他的牵连,儿子才匆匆地走完了年轻的人生。
  晚芽因姑姑梁冉华的委托,在自己所在公社利用旧房子办了个酒厂,老掌柜在公社领导的协调下,调到了酒厂当技术工。这样她有理由继续留在娘家的农村,革委会主任家里早已有了新人,但是,换了几个没有一个能像晚芽那样真心真意的当这个家,接送他的儿子。他浑天昏地,但是对孩子还算上心的,于是又想起晚芽。
  黄常衡觉得晚芽既然是名正言顺嫁过去的,应该回去。晚芽的酒厂离县城也不远,她每天下了班绕道去学校接红卫回家,星期天把他带到厂里。刚开始,爷俩还算安稳,也不逞凶发狂。时间稍长,红卫觉得有人管着不自由,又逃学、逃课,打群架;甚至去抢劫,被抓进去几次,都被革委会主任保了回来。老师不能当着革委会主任面说红卫的不好,实在看不下去,忍不住跟晚芽说道说道。晚芽也只能听听,既不能跟革委会主任告状,也管不了红卫,只是尽力而为能让他多在家里、厂里呆着。久而久之,终于又重现了上次的争吵,晚芽忍无可忍地搬到了酒厂。红卫为了要自由自在,极力怂恿父亲赶走晚芽;革委会主任为了红卫才要晚芽回家的,既然红卫要赶她,那么留她也没有必要。
  重复了上一次的驱赶,还是那么一个漆黑的夜晚,爷俩还是那么绝情地赶走了晚芽。而这次,晚芽没有单身夜奔,也不再有幻想,她拿着革委会主任写给她的休书,到附近公用电话上给酒厂打了个电话,让值班工人到人民电影院门口接她。
  文革结束后,革委会主任属于三种人之外的有罪人。他手上有命案,所以不是说清楚的对象,而是必须受到人民的审判。他蹲了监狱,他的狐朋狗党也散了,都与他划清了界线。他新娶的老婆跑得无影无踪,他的兄弟姐妹也不再搭理他。他的寡妇娘吓得病倒了。
  这个小学没有毕业的县干部,呼风唤雨撒豆成兵了十年,一直以临海第一威严自视。他打个喷嚏临海都要摇三摇,路人见了他都要点头哈腰;他甚至觉得马路两边的树都对他卑躬屈膝,他今天要谁进监狱谁就在家待不到明天,他要谁死,有罪没罪都得死。他是个地地道道的土皇帝。
  现在蹲了监狱,他倒有时间想一想,想想自己的娘,想想自己的儿子。蹲监狱几个月了,没有人去看过他,他开始想他的娘,想他的儿子。他被判了死缓,在转移到外地监狱前,他跟监狱长提了要求,要见见娘和儿子。监狱派车把他娘接来了,他娘病得要有人扶着才能坐车。革委会主任的儿子在哪儿,监狱长派人去寻了多日,一时没有找着。他哭了,这次是真哭,是发自内心的绝望的哭,哭过之后反倒清醒了。
  他拉着老娘的手急切地,呜呜咽咽地说:“姆妈,我错了,我对不起您,可是,您无论如何……呕,呕!我是死罪呀,我死了留下红卫,我还算有后……姆妈,我只有求您了。”说完嗷嗷地大哭起来。
  老人只是瑟瑟地落泪,用颤抖的青筋暴涨的双手梳理着亲儿子的头发,一下,两下……久久地,久久地沉默着。
  “姆妈,您说话呀!您就打我骂我也行,别不理我。”
  老人抖动着下巴,从干瘪的两片嘴唇里抖出了几个字:“儿子,娘没有力气了,我打也打不动,骂也骂不动……娘早想来,来看您,没人陪我……”
  “姆妈……”
  老人摇着手叫他不要说了,她告诉他,那个女人把家里的东西全卷走了。红卫在她那里吃了几天,两个媳妇来说了一大通带刺的话。红卫能不懂吗?把饭碗一推出去了。我塞给他一张10元钞票,叮嘱他出去转一圈就回来。可是,到第二天也没有回来,我自己病得出不了门,叫你两个弟弟去找了,直到现在也不见红卫回家,也不知道红卫去了哪儿?
  革委会主任突然眼睛向上一翻,晕过去了,监狱医生来打了一针,醒过来就嚎啕大哭,说:“我昌盛时,两个弟弟家没有少搭福,现在,现在居然那么绝情。”老人也陪着哭,直到警察把他带回牢房,她没有再说一句话。
  晚芽正在新建的办公室与几个农民讨论着养鳗鱼的事,桐河来了。他提着两大捆书,额头上沁出了大颗汗珠,他是直接从公交车站点走过来的。他到父亲那里弄了好多高考复习资料,为了让姐、弟、妹妹一起复习,一起参加中断了10年后的第一次高考,每一个科目都备了双份。他知道姐姐一定在酒厂,于是提着书先到厂里来。
  几个农民走后,晚芽捧起了桐河带来的复习资料,这本翻翻那本看看。最后放回原处说自己不考了,桐河惊诧莫名地说:“大姐,你是老高中生,我们姐弟几个中,你最有希望进大学了,而且你又那么的羡慕向琴老师能跳出农门。”
  晚芽把书重新捆好,默默地整理着办公桌上的纸片。一个久远的镜头不由得让她的手抖了一下,手里的杯子滑下,清脆的玻璃破碎声中跳出一个女孩的影子……
  一个女孩在一条石桥上彷徨着,把一本本的书撕成碎片,一片一片地撒向河水,看着湍急的河水把纸片卷走,一会儿就无影无踪。她疲惫地坐在石桥上,低头看看河水,浑浊的河水里照不出她的影子。她偷偷地笑了一下,心里说要是能照出影子,一定非常难看。
  晚霞也疲惫了,不再放出红红的霞光。女孩叹口气说,永别了疲惫的晚霞,您也忘了我这个疲惫的晚芽吧,说完往前一扑……
  当她睁开眼睛的时候,桐河呆呆地看着她,就像现在那样呆呆地看着她。晚芽看着桐河呆呆的眼睛,叹口气说:“弟弟!”忽又笑了笑说,“唉!时间过得怎么快,就在眼前的事一下子翻过去了。上大学的梦,不!那时候觉得今生今世不得翻身,不可能上大学……今日里既然能唾手可得。人生不可预测,人生无常啊!”
  “大姐,别感叹了,赶紧复习迎考吧!”
  “弟弟,姐非常想上大学,上大学是姐十年来的心愿,可是,现在姐不能考大学了。你也看到了,刚才几个农民正在与姐谈养鳗鱼的事,养鳗鱼投入很大,技术要求很高,是姐把他们带上这条路的。现在刚刚起步,池塘修建了,设备购进了,已经跟渔民订好了购鳗苗的合同。姐这个时候不能走啊!万一养殖中出现点问题,养鳗鱼失败了,我怎对得起农民兄弟。”
  “大姐,养鳗鱼的风险这么大,你为什么一定要去担当这个风险呢?难道有你在,养鳗鱼就一定会成功?”
  “当然不是100%的把握,但是,我天天看着,自己亲手做着,专业书籍自己弄懂了。万一出现点问题,至少能在第一时间查出问题的来龙去脉,能及时想出解决的方案。我有信心,只要认真去做,只要像对待考大学那样的全力以赴,我认为能成功的,一定能成功的。而且台湾农民早已成功地养殖鳗鱼,并获利丰厚。这是农民致富的一条金光大道。我们临海的农民现在都很穷,穷得大姑娘买不起花衣服,小伙子买不起一辆自行车。队里有几家盖得起新房,没有外来收入的人家连把旧房子翻修一下都难。姐不能为了自己的前途,自己的大学梦,而让生我养我的临海失去这个好机会,让农民兄弟失去这个致富的机会。
  “还有酒厂,姑姑把《李记家常菜》馆的酒带到美国,没有打开市场,却受到东南亚华人的追捧。姐已经跟公社里说了,给县里打报告要建个像样的酒厂,准备大干一场……”晚芽动情地看着天边,拍拍书本又说,“有了这个考大学的平等机会,姐也心满意足了。其实当年姐想不通的不是羡慕大学毕业生的工作环境。姐失望的是没有平等的人格,不能参与平等的竞争。姐觉得失去了做人的底线,既然没有了做人的资格。既然被踢出了人类,没有了努力的方向。再努力也没有希望挣脱右派女儿这顶让人失去尊严的帽子,永远被这顶反属帽子死死地扣着。不知道要压500年还是5000年,那么还有啥活头呀?
  “现在想想觉得可笑,当然,可笑的不是姐一个人。就是上工农兵大学的人,就是当了造反派的有权人也很可笑,他们疯了,姐是呆了。今天觉得那时候大家都扭曲发疯了,而身在其中时却觉得疯得不够狂,不够坚定。胸腔的热血还未完全释放出来,大家狂跳狂呼狂喊,总感到还有余力没有用出来,还有忠心没有表白出来。”
  “姐,现在大家都平静了,理智了,你也现实点吧。我觉得姐一定能考取大学,而且能考取名牌大学。你放弃这次机会实在可惜,姐……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呀,姐,你就再想想办法,可不可以一边读书一边遥控指挥……”
  晚芽使劲摇着双手说:“姐现在很理智,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能做什么。姐没有遥控养好鳗鱼、办工厂的能力,姐只有脚踏实地去做事的干劲。好啦,回去把桐江和妹妹找来一起复习,你们都考取了大学,也就圆了姐的大学梦。”
  桐河提着两困书,悻悻地跨出晚芽的办公室,心不甘情不愿地慢吞吞向大门迈去。
  “桐河。”晚芽不由自主地追出了办公室。
  “大姐,你改变注意啦?”桐河欣喜地跃到晚芽跟前。
  “弟弟,你骑我的自行车回家吧,我今晚不回家了。晚上县里要来人考察扩建酒厂的事。”晚芽说。
  
  梁冉华在晚苗的搀扶下,一起上了船,桐河桐江兄弟俩把她们送到飞机场。一路上,大家都沉默着,直到机场安检处梁冉华才微笑着叫兄弟俩回家,谢谢他们的送行。晚苗再一次与弟弟们拥抱话别。她们与他们挥手道别……梁冉华觉得一切都是那么的机械,好像隔着一层膜,看得到摸得着,分明又是那么的遥远而模糊。眼睛已经不是自己的眼睛,伸出的手也不是自己的手。
  回到美国公司之后,稍微好一点,她尽量把自己拉到现实的工作上,不去想回国的情境。可是,回国的情境,特别是码头分手的镜头,不思量还是见缝插针地侵袭着她的心灵。一阵阵的刺痛在提醒着她,明明白白地告诉她:“你是忘不了的。”
  黄常衡一直害怕刺痛她,所以决定暂时不给她写信,等她结婚后再联系。今天,她突然收到黄常衡的来信,她的心像被高空垂落体撞击了一下,震撼得非常痛。她端着信,惶恐得不敢拆开,然而还是在第一时间拆开了……
  亲爱的小华:你好!
  我最疼最爱的小华,你好吗?我今天终于可以大声地喊出来我爱你,我的华!我最疼最爱的人!小华,我爱你,真真的思念你,我的心煎熬了20多年,20多年的煎熬,我能告诉谁?我时时刻刻牵挂着你,深深地想念你,你知道吗?我独自挣扎了20多年,我夜夜面对星空,面对着月亮。缠缠绵绵地诉说着,诉说着我对你的思念,愿飘飘漾漾的云带去我的问候。亲爱的小华,我最亲最近的人,我的心肝宝贝——小华,我爱你。可是,我把你伤害得最深。小华,码头送别,我知道你非常痛苦,我恨恨地咬着自己的嘴唇,嘴唇咬破了滴血了,我的心掏空了。机帆船在嘚嘚声中离开码头,远了、远了,我的灵魂走了、走了……举目远眺天水之间只有一个小黑点,悠悠云朵从小黑点飘过,小黑点不见了……。我爱你,我不能留你……
  现在我摘帽了,自由了,做着我最喜欢的工作,我可以爱你了。我爱你,我爱你,我爱我最疼最爱的宝贝——小华。一定有人说我发疯了写了那么多的我爱你,我积郁太久了,今天让我喊个够——我爱你,我爱你……让我们甜甜蜜蜜到永久!
  梁冉华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觉得这纸上的字是滴滴血红血红的血点;又像是火山上崩出的岩浆滚烫滚烫的,把她的手灼烫着,她的手被烫得一颠一颠的。她把信放在胸口上,一股暖流流进了她20多年积压的冰山,冰山融化了。一滴一点地融化了,一片一片地融化了;冰山小了、小了、冰山倒了,化成了滔滔的巨浪。在她的心海里翻腾,汹涌地奔放……她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眼前一片白茫茫的海水,有一个人站在岸上渐渐地远去,变成黑点,黑点不见了……一阵巨响,黑点变大了,大了,是一个男人,他是谁?怎么那样的面熟?轰隆,轰隆!……一个声音由远而近,近了,好像在自己的身上,啊!是心跳。梁冉华捧着信纸奔到海边,面向东方跪倒在沙滩上,她要让自己哭个够。
  两个月后,黄常衡在上海虹桥机场接到了梁冉华,梁冉华欣喜若狂地奔过去抱住了黄常衡。黄常衡没有梁冉华那么地兴奋,他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拉着她坐进了晚芽单位的客货两用车后座,才在她的额头上深深地吻了一下。没有信上的那种激动情绪,有着的是黯然伤神的情绪,把梁冉华的一腔烈火浇灭了。她沉默了,突然遇到细雨蒙蒙的冷却,难道自己理解错了。可是,在办理回国护照期间又接到黄常衡一封比一封滚烫的来信,那是真的呀,难道这是中国男人的矜持?
  一路上也没有兴趣看窗外匆匆往后倒下的广告牌、林荫树、高高低低的建筑。黄常衡有说没话地跟她讲着临海中学的故事,她那有心情去听,更懒得回答他的提问。
  黄常衡知道她不开心的原因,而他的心里正被一件突发事件缠绕着。他怨自己太过冲动了,写了这些情绪失控的信。可是,这是自己积压了20多年的真情,实在是想控制也难呀,谁知道家里突然发生了这个让他山崩地裂的事故。
  “阿爸,你就跟姑姑说了吧,我想姑姑能理解的。我觉得您苦了那么多年,不要再苦自己了。”晚芽在前面开着车,听着父亲那些言不由衷的话,心里实在憋不住了。
  黄常衡接住梁冉华疑惑不解的眼神,拉过她的手,绵绵地揉擦着。突然把她拥进怀里,热烈地吻着她的头发,她的额头,最后亲了她的嘴。久久地亲着,久久地抱着她,然后泪流满面地说:“小华,最近家里发生了一些事,也许……”
  黄常衡原本想在学校的食堂里热热闹闹办几桌,把梁家的亲戚、学校的老师、石家的亲戚、自己的弟弟都请来聚一聚的。梁冉华在临海中学也教过书,很多老师都认识她,梁校长现在也得到平反。趁着这个机会把他的家人请到学校来,一为梁家的姑娘出嫁贺喜,二缅怀老校长生前为临海中学呕心沥血的贡献。
  可是,正当桐河、桐江和跃进三个孩子准备复习迎考的时候,跃进的男朋友李卫忠突然提出要与跃进分手。跃进受不了这个打击,跑到李家跟他闹。一开始李卫忠还躲躲闪闪地应付着跃进,后来干脆躲在城里不回家。李飞在队里说,儿子已经攀上高枝,与县政府里的一个干部女儿订了婚。
  跃进气急败坏地回家,把李卫忠送给她的手绢、围巾、图书统统撕烂,摔得满地都是;最后气昏了头的跃进,居然把一盒子的毛主席的像章,也从抽屉里拿出来往地上甩……桐河和桐江在隔壁屋里复习功课。一开始听着跃进又哭又骂,后来听到她撕布条,再后来觉到她在甩书,突然又听到“叮叮当当”的声音。桐河推开腰门吓了一跳,急忙呼喊桐江过来,抢着把毛主席像章从地上拾起来。发了疯的跃进不让他们拾,用脚踢开他们的手,用自己的头顶他们的身体,用手抢他们拾起来的像章……忙乱中一脚踩着了像章,三个人吓得顷刻间都凝固了。还是跃进最先醒过来,大声叫喊着,我不要那个“消缩狼”的东西,要你们烦什么烦。我不要你们管,“消缩狼”的东西我一样也不要再看到……
  桐河把跃进攥到另一个房间,桐江继续整理毛主席的像章。不知道是跃进的叫骂声招来了李卫忠的父亲、造反派头头李飞,还是因为文革结束了,李飞闲得无事过来串门。像鬼魂一样的李飞,干活懒到脚,做事有气无力,贼眼倒比别人尖。看到桐江慌慌张张地拾像章,伸出两个指头从嘴里夹下叼着的香烟头,慢条斯理地弹了弹烟灰,两只惺惺松松的贼眼,贼溜溜地看着桐江拾像章。突然一丝淫笑掠过他那张香灰色的黑脸,阴阳怪气地说:“怎么搞的,是谁那么胆大妄为,竟敢把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像章摔到地上,该当何罪。桐江你是懂的!”突然俯下身子拾起一个踩扁了的像章又说,“谁把毛主席的像章踩在脚底下,这不是一般性的问题。这是在恶毒攻击伟大领袖毛主席,是企图诋毁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反革命行为,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一定要不遗余力地深挖出这个罪该万死的人。谁反对毛主席就要全党共诛之,全国共讨之。”
  桐江去夺李飞手中的像章,李飞把像章紧紧地捏在手心里就是不给。桐江急着拾地上的像章,一边喊弟弟妹妹过来。
  “李飞,你想干什么?”桐河厉声呵斥着。
  “证据呗!”李飞举着握有像章的拳头,摇头晃脑,一副得意的样子。
  “你有没有良心?你家的卫忠把我妹妹害得还不够吗?”
  “害她了吗?再说了,我家的儿子跟谁订婚碍着她了吗?阿,难道还要通过你妹妹吗?再说了,我们是什么成分,你们是什么成分,我们家能与摘帽右派联姻吗?再说了,他们常在一起玩,也是你妹妹在巴结我儿子……”
  “放屁,你回家去问问那个‘消缩狼’,他是怎么跪在我面前发誓的。”跃进伸手去夺像章,被李飞用另一只手抓住了扭到背后。桐江“嗖”的直起腰,恨恨地打了李飞一拳头。李飞后退一步跌倒在地,头撞到门槛上顿时鲜血染红了门槛……
  黄常衡被队里的好心人叫回家时,警察已经把桐江带走了,跃进也被扣在大队部里。
  “这,这太不公平了,简直是歪曲真理。”梁冉华紧紧地抓着黄常衡的手说,“我们请律师,一定要为孩子们挣得公平。”
  “请……”黄常衡说,“问题大着呢,考大学的事,桐江和跃进肯定被耽误了,而桐河也政审通不过……唉,孩子们好不容易盼到了一个希望之光,怎么就那么的倒霉呢。”
  一头雾水的梁冉华,张着嘴巴过了好一会才说出:“太,太……意外太多了。桐河没有打人,也没有摔像章,为什么政审通不过。”
  “李飞搞的鬼么。小华,我家又连累你了。”黄常衡说。
  “你说的不对,是我们家,我们应该共同面对。”
  晚芽把车子停在自家房前的水泥地上,桐河从屋里出来帮着搬行李,对着晚芽的耳朵轻轻地说:“今天去送饭的时候,他们让我把跃进带回家了。”
  这话刮进了黄常衡的耳朵里,他扔下手里的行李,一边往屋里跑一边喊:“跃进,跃进!你在哪里?我的女儿,你终于回家了。回家了就好,就好了,谢天谢地我心上的两块石头,终于有一块落地了。”
  桐河却从鼻子里舒出一股冷气,悠悠地说:“阿爸,她好像疯了,一直在呆呆地傻笑。我觉得那些人因为跃进有病了,才叫我带她回家的。”
  “啊!”黄常衡的脚下一蹩,身子撞开了房门,他扑进西上房大声喊着,“跃进,我的好女儿,他们打你了吗?”
  晚芽和梁冉华紧跟着来到西上房,跃进坐在她的小床上,斜靠在床栏杆。乱蓬蓬的头发里镶嵌着许多的麦秸秆,两只手不停地缠绕着胸前的发梢,上身的花棉袄脏得底色都看不见了,棉袄下边的几颗扣子脱落了,蓝布裤子上油迹、墨迹一块一片的;手上有血迹、烂泥,脸上道道伤疤有的开始脱落。见大姐和梁冉华进去,傻傻地笑着用手指着梁冉华,再指向晚芽说:“是你的,还是你的爸是县里的大干部?你把卫忠迷住了……可是,你不知道,不知道你只能做偏房,永远做不了正房……嘿嘿,你看着我干吗?你不相信,我说你会相信的……”
  “跃进,我是你的大姐,她是从美国回来的姑姑,你最想见到的姑姑。”晚芽一把抱住了跃进说,“大姐先帮你洗洗头发,洗个澡,你吃点东西,回家了好好睡一觉。”
  “为什么要洗头发?”
  “洗了头发跃进就更好看了。来,跃进,听大姐的话。”晚芽拍着跃进头发里的麦秸秆说。
  黄常衡长吁短叹地蹲在地上,梁冉华时差还没倒过来,又突然遇到这个如其来的冲击,呆呆地不知所措,搬一把椅子拉黄常衡坐上去。桐河放好行李,来到西上房,又说出了一个能击倒所有人的坏消息,他说:“一个看管跃进的阿姨说她一直吃不下东西,还呕吐。大队赤脚医生说她怀孕4个月了。”
  “啊!这个畜生,我找他算账去。”黄常衡的脑袋一下子大了,拿起一根门闩往外跑,梁冉华跌跌撞撞跟着他跑到了李飞的家。李飞早已知道跃进怀孕的事,远远看到黄常衡拿着门闩奔过来,把前门一关从后门溜走了。
  一向温文尔雅的黄常衡,见李飞家门紧闭,举起门闩把他家的窗子玻璃全敲碎,还打烂了两块门芯板。桐河赶来和梁冉华一起把他硬是攥了回家。
  回到家里,黄常衡丢下打毛了的门闩,蹲在地上抱头大哭。大骂桐河、晚芽没有照顾好妹妹。说石玉凤在的时候总是照看着这个不懂事的女儿,她一走,女儿就出事了,我对不起她;以后我怎么见她,怎么向她交待,我没有保护好女儿呀,是我,是我的失责……
  哭得筋疲力尽的黄常衡,已经忘记了梁冉华刚从美国回来,独自倒在被面上抽咽、哀叹。
  晚芽安顿好妹妹,硬是把一家人劝到饭桌前,让一家人陪着姑姑趴了点米粒。
  晚饭之后,晚芽为了让远道而来的梁冉华倒好时差,安排她先在东上房休息。自己陪着疯疯癫癫的跃进睡在西上房。让桐河守着失魂落魄、醉得不省人事的父亲。
  梁冉华从大洋彼岸来到黄常衡的家,一路上甜甜的想着相逢时的甜蜜、缠绵的幸福……然而摆在她面前的却是那么个尴尬的场面,她的到来实在有点儿不合时宜。她一个人蜷缩在没有暖气的东上房,当然黄家所有的屋子里都没有暖气。两只脚紧紧顶着一只滚烫的盐水瓶,胸口里抱着一个暖暖的热水袋,这些都是晚芽精心安排的。厚厚的棉被有点沉,沉甸甸地压在身上觉得不舒服。但很松软,肯定是新弹的被絮,被单和床单也都是新的,好像刚晒过,有股清清的日头香。蚊帐白亮白亮,还有折缝,也许就是刚才换上的。
  梁冉华在这个全新的被窝里翻了个身,忽然内疚自己给晚芽添麻烦了,晚芽的热情驱散了她的孤独感,以及内心深处莫名的阴影和寒冷感。她倒觉得晚芽既要给妹妹洗头发洗澡,哄她吃饭、睡觉。还要给自己做那么多的事,自己没有给这个遇难的家分担什么,反而给晚芽增加负担。她用手抚摸着新被、新蚊帐、新枕头、枕巾和床前的新拖鞋。内心感激晚芽想得真周全。这是晚芽用尽心思做的,是发自内心欢迎自己的到来。看得出来,在无法控制的悲愤中,一家人还是坐到了饭桌前,尽管吃不下,为了她还是摆了一桌子的菜。黄常衡还是勉强吃了几样菜,给她夹了满满一碟子的各种菜肴,劝她品尝晚芽的手艺。看得出来,他在强忍着满腔怒火,估计要不是为她,他要放弃这顿夜饭了。估计他嘴里嚼着的饭菜像在嚼蜡,他是为了她才坚持坐到饭桌旁,和大家一起吃东西喝酒。晚芽和桐河都没有劝父亲少喝酒,任凭他喝醉……
  一家人为了她,都在强咽着痛和恨……她理解黄常衡现在的心情,他为女儿被李卫忠诱奸后抛弃而愤怒。她同情他,她更认为这是一个血性男子汉应有的激愤。时差让她昏昏欲睡,心里却担心着黄常衡,她实在放心不下,就穿衣下床来到西下房。
  这时,黄常衡昏天黑地呕得一天世界,桐河给他喝了点酸醋茶后刚刚睡着。梁冉华推开门,桐河在清理呕吐物。见姑姑进来,放下扫帚转身搬把椅子说:“姑姑还没休息。”
  “桐河辛苦了。”梁冉华坐到床沿上,用手摸了摸黄常衡发烫的额头,静静地盯着他那由于痛苦而有点扭曲的脸。黄常衡一阵猛烈的咳嗽,梁冉华轻轻拍着他的背,倒了杯温开水慢慢地喂着。
  桐河倒了垃圾回来,见梁冉华的头像鸡啄米似的点着,来到她的身边,轻轻地说:“姑姑,您一路辛苦,时差还没有倒过来,还是回房间休息吧。爸爸是心里闷喝多了点,刚才呕了只要好好睡一觉就过去了,我一个人能行。”
  梁冉华觉得头越来越沉,渐渐地支撑不下去了……桐河再三劝说下,她回到了东上房。这时,银色的月水已经泻进房间。冬天的月光有点寒气,显得清亮清亮,她从窗洞里向天空望去,海水一样湛蓝湛蓝的天上;一轮明亮的月亮镶嵌在湛蓝的海水中,密密麻麻的亮点,撒泼在湛蓝的海面上,挤挤挨挨其乐融融……她忽然觉得自己现在落到了黄家这个海洋里,以后就在这个海洋中开始自己崭新的生活。这里将是自己的港湾,是自己的最后归宿,是自己多年来祈盼的爱巢,等待了多少年的爱,无可替代的爱的归属。
  一种暖暖的幸福流淌在梁冉华刚才觉得孤独的心田,她怀着满满的幸福在湛蓝的天空遨游……
  当她一觉醒来时,已是第二天的10点钟了。
  黄常衡来看过她几次,见她睡得真香。今天是星期天,明天要回校上班,所以孩子们的事,一定要在今天开个家庭会议……他等待着她的醒来,他要她参加他家的这个重要会议,当然也是大女儿的意思。她昨天刚来又遇到家里那么多的意外事,她的时差还没倒过来,本应该好好休息的她,却跟着受累,她太累了,他不忍心吵醒她。他为自己昨天的失态内疚,因为自己失态把心爱的人冷落了,让她无缘无故地又一次受到伤害。
  昨晚跃进闹了一个晚上,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才疲惫地睡去。晚芽收拾了跃进从里到外的脏衣服,用手敲着额头从西上房出来,强烈的阳光照射下,连打了三个响亮的喷嚏。桐河说大姐感冒了,再睡一会吧,我烧好早饭来叫你。她说再睡就是中饭了,说着把跃进的脏衣服,用桐河刚烧好的热水泡了两大盆。
  她一边洗衣服一边想,昨天父亲失控了,大骂自己和弟弟。细细想来父亲骂得对,要是母亲还在,跃进就不会……自己光顾了工厂的事,养鳗鱼的事,经常住在厂里,把妹妹一个女孩家丢在家里。父亲责怪弟弟,可是,现在房子大了,不像以前那样兄弟姐妹全挤在后落屋里,谁放个屁都能听得见。现在两个弟弟住在西下房,自己住在工厂里,妹妹就一个人住在西上房。这样一个单纯、不谙世事的女孩,在文革中她阅尽了哥哥姐姐因为出生成份而纷纷倒下。她害怕了,她需要有人来拉一把,她渴望能与贫下中农的同学平等竞争,终究由于善良而上当。
  现在自责也晚了,后悔也晚了,像父亲那样跟别人去拼命,也于事无补。跃进需要的是治疗,是疗伤,然后通过法律去追究李卫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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