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2)
作品名称:赫哲之歌 作者:半袭青衣 发布时间:2019-04-23 21:07:39 字数:3198
单面鼓更加震耳欲聋地响了起来,“砰砰”“砰砰”的鼓声,时高时低,时缓时疾。头戴七叉、五叉、三叉鹿角帽的萨满们,抡起鼓槌,一起敲击手里的神鼓,左右扭动着腰肢,用力晃动着腰铃和脚铃,他们挪动脚步,进进退退地跳起萨满舞。他们戴的神帽上,前后都缝缀着十多条用熊皮条鞣过后做成的飘带,神帽前边的短飘带,遮挡着他们的眉眼,神帽后面的飘带长及脚踝;他们穿的神裙上,扎系着半尺多宽的狼皮腰带,那上面拴满了腰铃和用彩色布条、獾皮条做的各色飘带,那些飘带也一直拖到了脚跟。随着萨满们舞之蹈之,那飘带飘起来,那腰铃响起来。
在激烈的单面鼓声里,萨满们在头戴九叉鹿角帽萨满的带领下,围绕着高高的托洛神杆,开始载歌载舞。人们香跟随在他们的身后,一边舞蹈,一边随声附和:“呵勾”“呀勾”,跟着跳起了即兴萨满舞。
头戴着七叉鹿角帽、身穿绛紫色法衣的萨满,站在了祭台上,他用洪亮的嗓音唱起了恭请神灵受飨的《祭神歌》:
克库克库尼——克浴乐哈达,
托布通托布吐尼——托浴乐哈达。(托浴乐哈达:这两行字都是祭词中的虚字、衬词。)
我们在广阔的沙克杰草原,
奉献丰盛的神胙和甘美的酒馔,
祭祀保佑那尼傲的神明,
请你们歆享这牲醴和香烟。
——我们奉上一百只能飞上九天的胡莎,
和一百只展翅万里的大雁;
——我们捧来一百只万丈深潭里的乌龟,
和一百尾千年的沙格地阿全(鲤鱼);
——我们献出一百只窜山跳涧的库马卡(鹿),
和一百只力大无比的尼克特(野猪)乌库坦(罴)。
请你们快快降临尽情享用吧,
请你们保佑那尼傲幸福平安!
克库克库尼——克浴乐哈达,
托布通托布吐尼——托浴乐哈达。
头戴十五支叉鹿角神帽的老萨满,迈步走下祭坛,女萨满们身穿神衣神裙,跟在这位达特苏鲁科切(达特苏鲁科切:赫哲语,对品级最高萨满的尊称。)的身后,也开始跳起萨满舞。她们头上那顶圆形神帽的四周,镶嵌着荷花瓣形的金属片,帽沿上垂挂着十多条彩色布带,随着她们跳跃舞动,金属饰片闪射着光芒,彩色布带在高高飞扬。
一人唱,众人和;一人领,众人舞。在喜庆的鼓声中,在氤氲的香烟里,人们仰起一张张虔诚的脸,瞪大一双双企盼的眼睛,仰望着托洛杆上的神像,心灵里充满了对神灵的无限敬畏和对生活的美好祈愿。一群求子心切的年轻妇女,紧跟着达特苏鲁科切的身后,争抢着在他神裙飘带上挽上一个结,然后对他跪下来磕头许愿。据说,这样做神灵就会知道她求子的愿望,赐给她孩子。
几个老额尼双手捧着香烛遥对神杆跪着,他们垂首低眉地默默祷告着。可能是他们去年在跳鹿节上,祈祷了什么事情应验了,他们得赶紧回家杀鸡置酒去感谢神灵。也可能是他们的心愿还没有结果,今天在跳鹿节上,他们还得向神灵再祷告一番。
人们唱着祭神歌,跳着萨满舞,礼赞神灵的圣明,感谢神灵的恩泽。他们祈求神灵保佑他们这些普通百姓,这一年出猎、打鱼吉祥如意,祈祷神灵今年赐给他们一家幸福安康。
可是,就在草滩上举行热火朝天祭祀活动的时候,这些老百姓还没有忘记不时地朝草滩西边焦急地张望着。因为今天是跳太平神的节日,也是按额亦都老爷的吩咐,向朝廷缴纳皇贡的日子。所以,草滩上喜庆的气氛里,还笼罩着紧张不安的阴云。
草滩的西边辟出了一片区域,支起了几座帐篷,在帐篷的四周竖起了一圈木栅栏,兵丁们正在严密地把守着。这就是从依兰哈拉迁来的临时性衙门——专门在赫哲地区收缴贡赋的“赏鸟绫木城衙门”。
此时,乌苏里江流域的猎户们,按照事先通告,都惴惴不安地等候着。他们站在木城衙门的周围,手里捧着各自辛苦猎来的皮张,按照官府规定,准备把它们献给皇上。
木城衙门开始收取贡品了。胖猪噶珊达和瘦鱼条拨什库两人从大帐里兴冲冲地走出来。这次他俩奉国伦达之命,得到了这桩不仅可以吃到免费美餐,而且从中还可以捞点油水的美差,就是协助从副都统衙门来的官员,向百姓们收缴贡赋。
瘦鱼条拨什库负责唱花名。他站在木栅栏门口,翻开了手里捧着的一大本厚厚的花名薄,扯着公鸭嗓子,依次大声念着各部落每户交贡者的名字。他每点到了谁,那人就要立刻答应一声双手捧着自己的贡品,跟随胖猪噶珊达进入大帐里,交出自家应缴的贡物,由坐在上面的官员们核定,然后站在下面听侯这些老爷们或奖或罚的处置。
这次瘦鱼条拨什库又站在了木栅栏门口,他看了一眼手里大簿上的名字,扯开公鸭嗓朝周围人群喊了一声:“夏里克尤!”
栅栏外等待缴纳贡品的人群里,又引起了一阵骚动。刚才有一个挨了鞭打的猎户,被兵丁们从大帐里拖了出来,引起了大伙的一阵惊恐,这一次轮到的人又会有什么结果呢?
夏里克尤忙答应着,从人群里挤了出来。这是下游的一个部落里,一个上了年岁的、穿着破狍皮大哈的邋遢老猎人。认识他的人知道,这个干瘦的老头现在孤身一人,这两年他精神不太好,做事总是糊里糊涂的,说起话来也有些颠三倒四。这时他听到呼唤,谦卑地低着脑袋,跟随胖猪噶珊达走进了帐篷。
大帐里迎面摆放了一张长形桌案,三个满族官员坐在后面的大椅上,他们就是从依兰哈拉来的验收贡品的老爷。
夏里克尤连忙摘下头上用桦树皮做的“博如”(博如:赫哲语,一种形似斗笠的帽子。),露出了乱蓬蓬的白发。他匍伏在地,朝坐在上面的老爷们磕了几个头,然后站起了身,脚步有些蹒跚地走到长桌前,两手抖抖地从怀里拿出来一张兽皮。这是张毛皮黄色、兽毛平展的貂皮,他双手捧着放到了桌案上。
一个验收官员站起身,把皮张拿在手里,很有经验地揉搓一番,又把貂皮拉直,平放在桌面上,顺着毛势抚摸了一阵。另一个职位较高的官员也站起来,他倒揉了一下茸毛,毛屑和灰尘从皮子里飞出来,害得他连打了两个喷嚏。他嘴里咒骂了一句:“混账!这是什么玩意!”他朝站在下面的老头吩咐道,“这种等级的皮毛,怎么能孝敬皇上?你把这张留下,回去再拿一张来!”
“再没有了。”干瘦如柴的夏里克尤拱肩缩背地站在下边,他低声回答说,“再没有了。老爷,还有一张前些日子就给了你们……我干不动活儿了。我是一个孤老头子,我快吃七十个大马哈鱼头了(大马哈鱼头了:赫哲族旧俗,不识字的赫哲人,往往在每年鲑鱼汛期吃一个鲑鱼头,或者在自家鱼楼里挂上一个鲑鱼头,作为自己的年龄标记。)。这张是前年儿子撵的貂——”
“我知道你年岁大了。”官老爷说。接下他吩咐道,“那就让你儿子再去捕一只紫貂送上来!”
“老爷,他现在不能干活了,他以前残废过。”邋遢的老夏里克尤有些糊涂,因而语无伦次,“因为前年因达•乌里古力——不不,是副都统大人,他亲自去我们那儿验看贡品,他叫人打了他一顿板子。那是因为我儿子欠下了朝廷当年的贡貂……额亦都大人说这是为了他好,说免得他以后忘记了皇上。”
“少罗嗦。”官老爷有些不耐烦,又重复命令说,“让你儿子再去捕一只!”
“老爷,他实在不能干活了。”干瘦的夏里克尤因为紧张,有些慌乱了,说话前言不搭后语,“原本大人是要把他直接抓进大牢的,可是大人担心有人也学他的样子,所以大人拍着脑袋想了想,就决定法外开恩,饶恕了他。只是吩咐当着众人打他一百板子就算了。结果,只打了七十板,他的两腿就……折了。我吃了快七十个大马哈鱼头了。”
“住口!谁要听你这个!”官老爷沉下了脸,提高了些声音,“我们只要貂皮!你,回去,跟你儿子自己想办法去!”
“那不可能了,老爷!”年老的夏里克尤更加慌乱起来,脊背缩得更加厉害,自己都不知所云,“他当年就瘫在炕上,还不到半年就死了。他是不能再干活的了。我吃了快七十个大马哈鱼头,家里实在没有了,我干不动活了,他也不能干活了……”
验收贡品的老爷对老头啰里啰嗦动了气,他隔着桌案身子探过桌面,把拳头差点伸到老头的鼻子上。老爷大声呵斥道:“你这懒骨头!你等着,等我们收完贡品以后,也打你一百板子不可!”
白发苍苍的夏里克尤浑身颤栗着,下巴上那堆乱蓬蓬的白胡子抖个不停。他被兵丁们推搡着走出帐篷,垂头丧气地押在栅栏里面,等待着对他的处理。那里已经用绳索捆着十几个人了,他们都是这次交不出贡物,或者像这个老夏里克尤那样,“奉献”的贡品不合贡赋的要求。他们都由兵丁们严密看押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