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心事有谁知
作品名称:乡里乡亲 作者:玉峡耕牛 发布时间:2019-04-24 21:38:14 字数:3009
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榕树啭黄鹂。门前迷人的景致,满眼的春光,落在国中老娘那儿,成了空落落的底色。
国中老娘回来几日了,端坐家中,眼巴巴地轻易不敢出门,有些寻仇觅恨,生怕恰好错过柳书记前来登门拜访。捱着熬着,还要装出云淡风轻、无所谓,提防东厢房那根烂朽木头嗤笑呢。
渐渐地,国中老娘的耐心消失殆尽,不喜不爱渐渐写在了脸上。十三伢子知道娘的心思,也无奈,不好去逮柳书记,说:能抽空去拜访一下我娘吗?开不了这口呀!只得在晨省昏定时,陪着十二分的小心侍候着,生怕触了娘的霉头。
国中老娘苦哈哈撑着,柳书记没等来,石斯文单身闹了一场,癫婆子也赶来凑热闹。
癫婆子与十三伢子一般年纪,自打大前年发病起,一直没好过。一条结着油污的长辫子在肩上当拖把,胸上手上印着一块块煤灰印,裸身套件宽大的灰色中山装,衣长过膝,五粒扣子只剩下两粒。下身没穿一根纱,一走动,白花花地全摆在外面。
癫婆子鼻子灵,哪家有一点动静就凑过去。她老远就对着国中家的大门热络地喊:“国中老娘回来哒!国中老娘回来哒!”见没人应,又轻车熟路径直来到西厢房,趴在窗口,惊喜地喊道:“哎唷,这么多东西呀!你老好福气哟!”
国中老娘心里嫌她,却不明着赶,和和气气地道:“外面耍去哒,这儿没么子好看的。”在外人面前,国中老娘总是和和气气的,人人称赞她,天生一副观音相、菩萨心。
癫婆子没捞着啥,拐了个弯,来到东厢房,望见国中老爹挎着个随身听,一个人坐着,哼哼呀呀的,便一脚迈进屋,蹲在国中老爹膝前撒娇卖乖地要糖吃,脏兮兮的奶子像一对灰色的兔子蹲在国中老爹的膝盖上。
国中老爹指了指桌上的几样糖果:“想吃么子,自己拿去!”癫婆子得了令,抓起一把,欢天喜地跑了,生怕国中老爹反悔似的。
老爹屋里的糖果,自然是国中老娘带回来的,是大女儿孝敬的。国中老娘从不贪墨他的东西,也是不屑,该他的,分毫不少。
癫婆子跑得急,白屁股急隐急现的,国中老娘叹道:“唉,伤风败俗哟!你倒是穿条长裤哟。唉,等见了柳书记,定要弄到精神病院去,丑死啦,丢人嘞!”
癫婆子一闹,东厢房又时不时传来咿咿呀呀的戏曲声,国中老娘烦躁,窝火,愤懑道:“有么子好乐的哒?神经病样!”
回到西厢房,踌躇半天,一咬牙,决定去串串门,怎么着也比与这根烂朽木头待在一个屋檐下要好过些!
第一想到的人是单一阿婆,心心念念的“老姐姐”。一回来,就送了两个热水袋给她。热水袋自然是大女儿孝敬的。这两个婆子,相差十岁,一个穷得骨头都干了,一个富得头发流油,却是村子里最合得来的一对。别的堂客对国中老娘,多少有点不服气,想爬到山顶与她比高低,只有单一阿婆甘为山坳。单一阿婆自打单雄走后,世界就坍塌了,人恍恍惚惚的。幸好国中老娘时常来串串门,不时劝慰开导,才从懵懵懂懂中走出来。
单一阿婆就如一把冰冷的火钳,国中老娘就如一堆烧得正旺的柴火,火钳总是喜欢靠近柴火,靠火的猛力与高热来喂养自己。没有国中老娘,单一阿婆或许熬不到今日,怕是早随单雄去了。
单雄在世时,威风得紧,爱打抱不平,爱怜贫恤弱。远近几个村,都颂着他的名号,传着他的事迹。国中老爹的命,就是单雄单枪匹马从绑匪手中救下的。
那是移民后的一个夏夜,一帮跑江湖的,风尘仆仆到村子求借宿。国中老爹古道热肠,见一个个又饥又渴的,好生接待在家,好酒好菜招待。谁知到了半夜,这伙人突然嚷嚷起来,说搁箱子里的一千多块钱不见了,硬是逼着国中夫妇交出来。此时的国中夫妇才如梦初醒,竟然引狼入室了!因自个家中正好有一千多块的移民补贴款,那是留着建房用的,一个子也不曾动用。他们不容分辩,拿出事先准备好的绳子对国中老爹五花大绑,唬得几个娃“哇哇”大哭。起先只是恐吓,眼看不行,正准备抄家伙来狠的。说来也巧,单雄夜起上茅房,隐隐感觉国中家有些不对劲,当时只穿个裤衩和背心,急急赶过来,正瞧有人轮起棒子朝国中脑门上劈,说时迟那时快,单雄手臂往前奋力一格挡,大吼一声:“干什么!”棒子被格往一边。单雄人高马大,如天神降临,几个绑匪还没反应过来,他抡起那砂钵大的拳头,朝一绑匪的面门砸去,又飞起一脚将另一绑匪当场踹倒,三五下将绑匪打懵了。怕绑匪反应过来,情急之下,吼道:“哪来的野种,敢到村里来撒野!还不快滚!待村民都醒了,你们一个也走不掉!”听得此话,绑匪魂飞天外,抄起东西,连滚带爬就往村子外跑。
自此,国中与单雄成了过命之交,处得比兄弟还亲。单雄走后,国中家对单一阿婆一直暗中护着,正因如此,单一阿婆才有对抗各色人等的底气和胆色。
国中老娘将在城里夜市摊上精心挑选的玩具、挂件、笔、本子等,一件一件过了目,按计划好的,一份一份配合妥当。有送本子笔墨、折扇香囊的,有送挂件、变形金刚、塑胶恐龙的,有单送电玩的。单一阿婆媳妇家的,又比别家不同,且加厚了一倍。一一打点完,便吩咐十三伢子带着堂客一一送往各家。
对这些个小恩小慧,国中老娘向来不屑自己动手,串个门,就大大方方去,拎着东西,不是她的风格。
“老姐姐呀,在家呐!暖水袋,暖不暖和,滚烫不?”国中老娘拉着单一阿婆的手,笑眯眯得意问道。
“暖和哟,暖和!我这双脚哟,像死人脚,整晚的哟,是冰凉冰凉的。现在好了,哎呦喂,捂得滚烫滚烫的!谢谢你老哒。”单一阿婆夸张地应和着,一脸的欢喜,笑成一朵菊花。
两个老婆子双手紧握着,欢天喜地聊着大城市里的趣闻逸事。聊着聊着,又说起了大女儿她如何能干,工厂开得如何大,家里搞得如何有。国中老娘卖力讲,单一阿婆津津有味听。国中老娘有些皱巴的心,烫平了,熨贴了!又兴兴地赶往别家去了。
刘月桂家,成日里,冷冷清清。今儿,十三伢子堂客送过好些东西来,邻居见了,羡慕不已。刘月桂感觉倍有面子,暗道:“怨不得人说国中老娘好,大方,会做人。一个老人家,巴巴地到女儿家出趟远门,能带多少东西?亏她也挨门儿送到。托孩子爷爷的福,自家的那一份,更是比别人家厚!要说村子里搞得好的,也有,淑芳家就是,若是她家,正眼也不肯瞧,哪还肯送我们东西?”一面想,一面把那些东西翻来覆去地摆弄瞧看一回。
忽然想起前几天婆婆掉塘里的事,一直没去瞧,想着是孩子爷爷前世修来的福,为何不到婆婆跟前卖个好?便蝎蝎螫螫地拿了东西,走至婆婆家,远远地便欢喜地喊道:“娘老子哎,娘老子哎,吃饭了吗?”待走得近了,又陪笑欢喜地说道,“瞧瞧,这是国中老娘送给您大孙子的!真难为她哟,想得这么周到,还时时刻刻记挂着我们。我晓得,这都是托您老的福嘞!这不,特特地拿来给您看看,叫您老也喜欢喜欢!”单一阿婆听了,知道来意了。心里正怄气呐,婆婆跌到塘里,也不见来瞧瞧问问,今天得了东西,巴巴地才想起自己的婆婆来,又不便不理她,说道:“好好,都是单福他爷老子前世修的福份。起先呢,叫十三伢子从塘里救起我来哒!前两天,又叫柳书记、龚书记来看我哒!今天呢,儿媳妇也来了哒!好好,好哟!”
单福媳妇来时兴兴头头的,谁知竟抹了一鼻子灰,满心生气,又不敢露出来,只得讪讪地出来了。回到了自己屋里,将东西丢在一边,咕咕哝哝自言自语:“这又作么子呢,怨谁呢?外头讲:老子英雄,儿好汉!偏偏到了我这,咋就不灵验了呢?单福抵他爷老子的一根指头,都抵不上嘞!弄得而今,姥姥不亲,舅舅不爱,怨得我么!”一面坐着,呆呆地生了一回闷气。
转而又想到单福,在外可好?累么,想家了么?可赚到钱了?不禁揪起心来。又想起养猪失败后,那讨债人冰冷的目光、村民的嗤笑和不友善,自己一一尝透。想起这成天冷锅冷灶冷床的日子,不知何日是个头啊,愈发伤心,不禁滴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