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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姑姑,您一定要回来

作品名称:荷花梁      作者:悠悠岁月      发布时间:2019-04-17 11:02:16      字数:11483

  过了年,石玉凤的病情急转直下,年初三又送医院。但是,到了年初七下午,又一次昏迷之后,不管亲人怎么呼叫,她没能再次睁开眼睛。抛下她深爱的丈夫和一群儿女,独自走了。
  二姐晚苗和梁冉华回国快两个月了,过了正月十五,晚苗要回美国去上学,梁冉华也要回单位述职。于是她们买了正月十七回美国的飞机票。正月十五,黄常衡在家宴请了一些亲戚,感谢大家为石玉凤办丧事劳累帮忙,也邀请了石玉凤的两个哥哥的全家。
  吃过晚饭,亲戚们各自回家。弟弟妹妹和父亲把借来的桌椅分别还给邻居。晚苗和大姐晚芽一起把碗筷洗刷整理完毕后,姐妹俩对床夜语。一会儿泪流满脸,一会儿沉默无语,临行话别的心语,说了一遍又一遍。
  晚苗的心情非常沉痛,回家是奔父母来的,离家时却没有了母亲,心空空难于接受这个事实。而这次回了美国,不知道何时能再相聚,不知道……心里酸酸的。她7岁去了美国,由于各种原因,去年26岁时才回到记忆模糊的家;再过两天又要告别父亲和兄弟姐妹,独自回她的学校。
  大姐晚芽心里很苦,母亲生病这段时间,她一直与父亲和弟弟妹妹一起照顾母亲。母亲走了,她不知道后面的路怎么走,与革委会主任的这段婚姻,当时为了父亲治病,走投无路才嫁给他的,自己真的不想再回到那个家。然而道义上已经嫁给他,去离婚又没有结婚证书。好在户口还在娘家,还能参加娘家生产队的劳动,想到这里晚芽似乎轻松了一点,于是说:“妹妹你放心吧,爸现在被临海中学招去代课,校长被批斗后,缩手缩脚不敢作为。爸总是记不住自己所吃的亏,叫他去代课教数学,却做着相当于校长的这些事。还是那样精神饱满地去做那些不属于自己分内的事,还是那么忘我地工作。只要有繁忙的事情可做,他的心情比什么时候都来得愉悦。母亲走了,他能有回校做原先的那些事,痛苦失落的情绪也可得到一定的缓解。而我呢,我想最多我终老不再嫁人,自己干活挣钱养活自己,他们总不至于用绳子捆我回去吧。”
  这时候跃进也回西上房,听到了大姐的后半段话,“呛呛呛”放了一阵炮:“怎么不可以,他是革委会主任,在我们县有着至高无上的权力,还有什么事能难倒他。其实他在外面有很多的女人,听说那几个跟着他的小混混,每天给他物色美女。送到他办公室后边的休息室,不分日夜,来者不拒。县文工团每年都要招收年轻貌美的女演员,说穿了是在为他和他的爪牙选妃。他根本不在意你,但是,他能让你自由自在吗?大姐,你想得太天真,嘿嘿!”
  “那他把我怎么办?”
  “对咱爸下手呗。”
  “我就死给他看。”
  “你的死能激活他的良心吗?他能由于良心的发现而不找爸的茬吗?再说,他不会让人觉得你是为了他而死,他可以编个天衣无缝的故事嫁祸于人,说不定被嫁祸的人是娘家人。你死得起吗?我的大姐吔!”
  “那怎么办!跃进,你说我死不能死,生不如死。”
  “想那么多干吗,有奶就是娘呗,得过且过阳格姥姥里暖和。睡觉,睡觉。”跃进把外衣往小床的被面上一扔,钻进自己小床的被窝里,忽又抬起头说,“谢谢大姐,你给灌的盐水瓶真暖和,要是革委会主任死了才好呢。我就可以天天享受大姐的温暖了。嘻嘻!”
  “小妹你也不嫁人了?”二姐晚苗嘻嘻地笑着说。
  晚芽和晚苗姐妹俩,只相差一岁,从小一起在这个穷家一起吃苦。自从晚苗7岁那年跟着姑姑去了美国,她们19年没有见面。后天晚苗又要回美国去了。亲姐妹俩人披着外衣,坐在大床上的被窝里继续聊。
  “大姐,家里的困难不能你一个人扛着,应该让我一起分担。”晚苗说。
  晚芽摇摇头说:“那时候,不能给你写信,不跟你通信还要有人来寻事呢。而且即使你寄钱回家,家里也收不到,别说钱了连信都被扣了。要是没有中国加入了联合国这个转机,恐怕您不能见到母亲最后一面了。”
  晚芽把身子挪到床中间,拿着母亲活着的时候,母亲坐着轮椅拍的全家福说:“妹妹呀,你要回美国了,家里什么纪念品也没有,例如当年奶奶和母亲的戒指,爷爷带回家的虎骨,都在困难时换了钱。唯有这张全家福,我前天去照相馆镶了镜框你带着吧,也好有个念想,想家时拿出来看看。”
  晚苗接过镜框说:“有这张全家福足够了,这是唯一的一张,以后没有了。”
  晚芽说:“明天,我们兄弟姐妹再一起玩一圈吧,以后不知道要等到何日再团圆。”
  晚苗回国这段时间,为母亲的病,为家里盖房子,她没有认真地看过故乡的景,故乡的水。也没有与姐姐、弟弟妹妹一起放松一下。要回美国去上学了,心里留恋着,情绪也有点低沉,大姐的提议正中她的心意。
  正月十六,兄弟姐妹一起到北海边玩。老黄岸还有点影子,但是跨过老黄岸已经见不到白浪滔天的海浪了。一眼望去,老黄岸外耸立着片片楼群。横的竖的宽阔的马路,有石子路,有煤屑路,更多的是坑坑洼洼的泥路,路面倒是蛮宽畅的。田野里,绿色的小麦、油菜生机勃勃,在田里锄地的都是年轻人,叽叽喳喳地说着柔软的上海话。穿着非常时尚的衣衫,有人还在放声高歌。老黄岸的岸南岸北就是两个时代的社会,岸南是租代耕作在这片地上的农民,岸北是上海的知青和少数其他人员。
  晚芽羡慕地说:“他们才是生活呢,多么的无忧无虑,他们当中有好多是我的同龄人。”
  桐河接着说:“这些上海知青也失去了继续求学的机会,离开了大城市,离开了父母,心里苦着呢。”
  跃进说:“哥,今天是出来找乐的,不说丧气的活行吗?”
  “好好,我们也像他们那样唱个歌好吗?”桐江说。
  “锦绣河山美如画啊,祖国建设跨骏马,唱……”桐河打着拍子领唱。
  面包车穿过几个农场,缓缓地停在新黄岸下,姐弟们哄一下爬上了新黄岸。这时候正在涨潮,芦苇在土黄色的潮水里一会儿露个头,一会儿伸出个胳膊,在水面上划来划去。划啊划,与潮水反方向滑行,站在岸上的人也跟着芦苇在往后退,往后退。虽然脚没有动,却感到整个身躯在移动,有点像在晃晃悠悠的仙境里飘着,浮着。
  跃进从后面勾住晚芽的胳膊说:“大姐拉住我,我一直在往后退,飘啊飘的,飘得头里晕乎乎的。”
  晚芽搂着跃进说:“我妹妹成仙了!飘起来了。来,让我靠一靠,姐也占点仙气。”
  晚苗说:“弟弟说割刚芦在这里吗?”
  “姐,你看,这黄岸的坡上全是刚芦的根桩。”桐江说。
  “你们每天要跑那么远来割刚芦?”晚苗说。
  “骑自行车来。”桐江伸出两手做着握自行车把的姿势。
  “哎……大家来看,我抓到一只蟛蜞。”桐河蹲在岸下的水面处举着一只蟛蜞大声喊着。
  “啊,还张牙舞爪的。”晚苗伸出十个手指在空间抓来抓去,说:“大姐你说一下子要抓到几十斤蟛蜞?”
  “那要到夏天,天气闷热的时候,他们在洞里躲不住了,那时候一出手就能抓几只。到了冬天,都躲到洞里了,要等潮水退了,用蟛蜞钩子从洞里勾出来。沙滩上有很多的洞,有泥鳅洞,有鲫鱼洞。在洞口有一个个小刺印的才是蟛蜞洞。”
  “大姐,我觉得你是万能的,什么都知道,什么都会做,我要好好的向你学习。”
  “妹妹要向我学习,我不成了带博士生的导师了。”姐弟几个笑得前俯后仰,晚芽又说:“可是,我连高中也没有读完,岂不成了乌鸦教百鸪。”说到这些,姐弟几个都有点黯然失色,晚苗马上说:“会有机会的。”
  “机会与我们无关呀。”桐江说,“人家一批批地上工农兵大学,一批批被招工吃了统销粮。”
  “不说了,不说了,准备野餐啦!众人拾柴火焰高,同志们,现在开始拾柴运动。”晚芽一边说,一边跑到岸下把司机请来和大家一起野餐。
  大家在黄岸坡上捡些干刚芦和枯树枝,从面包车里拿来米酒、火质糕、鸡蛋、油炸鱼、年糕、糯米团子、花生、腊肉……弟兄俩又在水里捉了几条小鱼,驾驶员也是内行,用铁丝穿着,浇点米酒、撒点盐放在火上烤。鱼皮一会儿就焦黄了,这香味儿,闻着就要流口水。晚芽把糯米团子、年糕也穿在铁丝上,放在火上烤。等团子、年糕的外表烤出一个个小泡泡,年糕两面结了硬皮,嚼起来又香又脆,外面焦黄里面白糯。
  火堆被海风一吹,从干刚芦上烧到了树枝上。每人手里拿着根粗铁丝,串着自己爱吃的东西在火苗上转啊转。火上吱吱声不停,嘴里丝丝声不断,个个吃得满头大汗,一嘴巴的黑乎乎,一“外国壶”(一种很大的玻璃瓶)的米酒也很快被大家喝光。跃进说:“我给大家助兴唱个《北京的金山上》,好吗?”
  “好……再请二姐给我们唱个外国歌,让我们见识见识,大家说好吗?”桐江说。
  “好吧,等小妹唱好了,我给大家唱一个英语歌。”晚苗正在用小镜子照着,往手绢上滴点水擦着嘴巴,回桐江说:“在家里和弟弟妹妹、大姐在一起真开心,大家热热闹闹的,这是我从来没有过的真开心。”
  “开心什么呀,你在美国好吃好穿的,太优越了吧。我们在家里经常饿得连草都吃不上,现在刚好一点。”跃进站起来,又呛呛地说:“住在后落屋里,永远晒不着阳光,别人家讲究的是冬暖夏凉,我们享受的是冬冷夏热。”
  “跃进,就你呛呛呛的。现在不是有大房子住了吗。”晚芽把跃进拉到身边坐下。
  “大姐,我喜欢小妹的直率。”晚苗收着手绢和小镜子说。
  跃进的下巴靠着大姐的肩上,朝二姐做了个鬼脸,斜着身子用粗铁丝一挑一挑拨弄着火堆。
  “北京的金山上,唱……”桐河给发音,跃进扔了铁丝跳起来,一个脚一搠一踮地又唱又跳,两只修长的胳膊上下拍扇着,其他的人跟着节凑拍起了手。
  梁冉华没有跟他们去看海,她想看看《李记家常菜》馆。黄常衡说先到学校安排一下,提早出来与她一起去吃饭,他觉得欠她的太多,她回来这么多日子,因为家里事多,也没有好好的谢谢她,今天她说要重温《李记家常菜》,正好是个机会。
  这边黄岸上还在热闹着,吃饱、喝足了,躺在晚芽带来的旧被单上吹着冷飕飕的海风,惬意极了。
  跃进贴着二姐躺着,手里举着粗铁丝对着蓝天滑来滑去。眼睛盯着天上翻卷的云层,突然问道:“哎!二姐,你们来了这么长时期,姑姑的孩子谁帮着带?”
  晚苗抬起头,一只手撑着被单慢条斯理地坐起来,另一只手拿着小梳子梳着卷发说:“姑姑没有结过婚。”
  “啊!美国的小伙子配不上姑姑?”
  “有一个叫吉恩的青年,一直在追求姑姑,姑姑也与他相处得来,两个人的关系很不错。大家都以为他们会结婚的,相处了几年,姑姑给吉恩介绍了一个女朋友。吉恩一开始不太喜欢那个女的,可是,那个女的很喜欢吉恩,一直盯着他粘着他;后来结婚了,有个女儿今年9岁。可是,吉恩一直说,我爱的是华,那个女的却一点也不在意,反而说只要我爱你,我就愿意与你在一起,总有一天你会爱我的。”
  “姑姑爱的是爸爸,其实爸爸心里真爱的是姑姑。”晚芽躺在旧被单上,像是在自言自语地说。
  晚苗说:“姑姑刚刚大学毕业,就贷款买了房子,我和姑姑从姑姑的父母家里搬出来另住。正在姑姑按月还贷款的时候,三奶奶来信了。我们只好节衣缩食按月给国内汇钱寄物。有时候贷款还不上就去借……”
  晚芽说:“真的难为姑姑了,不过那时候要是没有姑姑的接济,桐河被姆妈卖了,跃进被送人了,家里的人也很难熬过来。特别是阿爸,要是没有姑姑寄来的食品,阿爸熬不到农场右派大撤退的到来。”
  上午10点钟,为了追求当年的味道,黄常衡仍然用自行车带着梁冉华一起来到原先《李记家常菜》馆,现在的《工农兵饭店》。
  去饭店的路比以前修宽了点,也铺上了石子。孩子们去的北黄岸向外移了几十里,而南边一直在保坍,岸南的沙滩几乎全被潮水冲垮了,黄岸外坡用石头筑起一道坚固的保坍石堤,潮来的时候,轰轰的潮水一下子打到石堤上,潮水涌动处也见不着露头伸胳膊的芦苇、丝草。南黄岸两侧倒是绿树成荫。
  梁冉华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抬头左顾右盼地端详着这些长高长粗的护堤树,感叹地说:“时间过得真快,这些当年的小树,现在都长得合拢了,原来的黄岸成了林荫大道。哦,原来黄岸上有好多卖鱼的渔民,现在都搬到哪里去了?”
  “成立了渔业大队,渔民都集体作业,捕了鱼交给渔业站统一处理,送工厂食堂、送学校、送公社机关,有多下来的供应菜场。黄岸上卖鱼已经绝迹多时了。”
  “以前我有空了喜欢到黄岸上来买鱼,这些刚打上来的鱼,都是活蹦乱跳的。回家不管是红烧清炖,都非常的鲜,顺便买几只刚采摘的蘑菇烧一碗汤。这个味道啊,我在美国描述得让老外流口水。”
  “哦,现在渔民不能随便卖鱼,一定要先把鱼交到渔业站过磅登记后,由渔业站把分配给机关多下来的拉到各菜场卖。”
  “这么复杂,这鱼还新鲜吗?”
  “冬天不会死,夏天……不过现在货源少,拿到菜场马上卖完,所以来不及腐败变质。”
  转过黄岸的弯头,就看到了《李记家常菜》馆的房子,梁冉华兴奋地说:“没有变,还是老样子。一座四合院,后面有竹园,东西两边有树,前面一条马路直通黄岸。”
  “嗯,远看没有变,尤其是房子没有改变。但是,已经换了牌子,叫《工农兵饭店》。”黄常衡应着。
  黄常衡把自行车停好,两人来到20年前经常坐的那个临窗位子落座。这里记录着两个人的多少故事,这里留下两个人多少的泪和无奈的叹息。今天又来到这个梦里牵挂着的地方,却有几分的忸怩。突然变得客气起来,连梁冉华也有点不自在了。
  心里爱着对方那么多年,因为责任、因为良心没有走到一起,却在远远地关注着对方,心底永远藏着这份没有圆满的爱情。今天已经没有了障碍,却变得羞涩和不自在,谁也没有捅破这层纸,石玉凤去世刚刚过了头七,谁愿意呢?
  黄常衡说:“你,嗯,小华你坐坐,我去点菜……”这时候离正式开饭早一点,饭厅里只有稀稀拉拉的几个食客,分散在几张桌子旁。
  “好。”梁冉华不解地说,“店小二不来点菜?”
  “现在是公社制,在这里吃饭要自己去服务台点菜,付了款拿了小票去窗口领饭菜,原来的店小二做勤值工了。”
  “来吃饭的人都自己端饭菜?”
  “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一个小老头弯着腰低着头在扫地。
  “老伯,您是……”梁冉华觉得这个人眼熟。
  小老头穿着劳动布上装,深蓝布长裤,脚上穿着布底的松紧鞋,戴一顶黄军帽,白平布套袖,白平布围兜,围兜的正中用红颜料描着断臂砍腿的《为人民服务》五个大字。听有人问,慢慢地直起弯着的身子,浑浊的眼睛里一下子有了光亮,激动地说:“您是梁老师!”快速从另一张桌子上拿过抹布,擦着梁冉华前面的桌子又说,“唉,这桌子太油腻了,我帮您擦擦。梁老师,您去美国快20年了,这次回国了,就不再出去……”
  “老伯,您记得怎么细致?请问老掌柜呢?”梁冉华也很激动,她看了看扫帚又说,“以前从没见过你们在客人面前扫地。”
  老头压低着声音告诉梁冉华,以前每天一清早,老掌柜带头和大家一起先扫好了才开市的。在开门迎客前,必须把这些不雅观的扫帚、簸箕清出餐厅。桌子不管有否油迹,都要用碱水擦过,再用干布吸干,这些资产阶级的一套现在全废除了。
  老掌柜么,先是被打倒发回生产队种田,现在又招回来,做酒、种菜。老板娘在后厨做特色糕点,说是为了招待外宾。我们这些店小二一直留在店里当清洁工。
  当年机灵的小伙子,现在已经是布满皱纹的小老头。从他懒懒散散的神态里,找不到当年敏捷而谦恭的身影,招人喜欢的唱卖声当然也轮不到他唱,餐馆里已经不时兴唱票。菜馆里已经没有了当年那种盈盈的柔和,完全是一种公事公办,因为饿了来填肚子的,吃饭是为了干得动活。没有了当年因为享受菜馆的柔和,为了品尝菜馆的特色菜,为了尝鲜而来坐上半个时辰的雅兴。
  梁冉华坐着等黄常衡点菜,既没有人来招呼,也没有人送杯水来。她端详着有点迟钝的店小二,黝黑瘦小。扫地也是有气无力的样子,装模作样地在地上一滑一滑,不像是在扫垃圾而是在舞台上比划。偶然间往她这边瞄一眼,才觉得闪过几道让她感到温暖的职业笑意。就是这几道职业笑意让梁冉华找到了从前的店小二。
  “老伯,我能见一见老掌柜吗?”
  “嗯,现在……要不您先吃饭,等忙过了中饭,行吗?”
  “行,您先忙吧。”
  “梁老师,您是一个人?”
  “不是的,还有黄……”
  “黄老师吧!他也有一段日子没有来了。您刚去美国的时候,还与张主任常来这里坐坐,后来,后来……听说现在又回到了临海中学,黄老师是个难得的人才!”店小二朝门口的账台快速地瞟了一眼说,“梁老师,我扫地去了,您慢用。噢,黄老师在排队,我去帮忙端一下菜。”
  梁冉华想桌子上既无菜也无饭,干坐着等黄常衡排队买饭菜,连一杯水也没有。“慢用”,我用什么呢?她朝店小二微微一笑,又朝账台看了一眼,说:“不用了,老伯您忙您的,我们自己来。”
  黄常衡买了小票正在窗口排队,老头拿着扫帚一边在地上划着,一边向窗口移动。窗口里送出几个菜碗,他放下扫帚,快速在水龙头冲一下手。一手端上五个菜碗,一手的大拇指和小拇指上钩了两只杯子,手心里握着一把酒壶。全餐厅里突然响起了掌声。
  “专业,专业啊!”有人忘我地叫着。
  老头有点得意地挺着胸,轻盈地移动到了梁冉华的桌前,脖子一升,白花花的头精神地一仰,亮了一嗓子:“油焖虾、白斩鸡加上鮸鱼炒鸡蛋,看一看还有香香甜甜的糖醋排骨。最后一盆咱家的看家菜,临海白切羊肉,请您品尝。”一边娴熟地放下酒壶、酒杯、五个菜碗。向梁冉华点了点头,又张了张嘴,突然闭住嘴巴向账台看了看。小跑步过去拾起扫帚,扫了两下,偷偷地冲梁冉华笑了笑。黄常衡会意地点了点头,梁冉华有点莫名其妙。
  “这么专业的人才为什么不用,而让他扫地?”
  “不是不用,而是为了节省……吃菜吧。”黄常衡往梁冉华前面的小碟子里夹了几只虾。
  “我从黄岸望过来的时候,觉得到了原来的《李记家常菜》馆。可是进来了怎么也找不到从前的那种宾至如归的感觉,要是没有遇见从前的店小二,我还以为走错了门。”梁冉华端起酒杯轻轻地抿一口说,“我在美国很少喝祖国的酒,今天喝了,觉得……”
  黄常衡也抿一口说:“我也有年头没有来了,这酒真的没有从前的甘甜醇厚。”
  “黄,黄老师,这里的工作人员……我们在这里吃饭,他们坐的坐着,站的靠着,两眼滴溜溜地盯着我们看。被他们看得怪别扭的。这白斩鸡煮得不透,吃起来撕来撕去,太斯文扫地,再被他们这样直直地盯着,太让人难为情。”
  “这些都是菜馆的干部,会计、革委会主任、副主任,饭店的领导和领导饭店的领导。套着白套袖、戴着白围兜开票的、收钱的,也是有来头的,没有上面推荐的都是扫地、烧菜、种菜……”
  “饭店只要烧好饭,炒好菜,顾客吃得满意。要那么多人看着干嘛?以前,我也来吃过,只看见端菜送水的人,即使老掌柜来了,也会笑眯眯地打个招呼,没见那么多人……”
  “不说这些了,我们喝酒、吃菜吧。”
  “我想看看以前那个老掌柜。”梁冉华低下头吃东西时,总觉得有人死死地盯着自己,从上面看下来的、从对面看过来的、从后背射过来的,那样直直地、居高临下地瞧着自己,弄得一点食欲也没有。
  “哗啦啦”大门被推开了,进来了一群肩上扛着的,手里拎着的人。收钱台前一下子排起长长的队伍。
  只听到有人说“来来这边坐”,梁冉华对面的桌子来了四位风尘仆仆的男人。听口音是本地人,却是一身的灰尘。四个人从买菜窗口拎来酒壶、酒杯,还有几个大碗、小碗的菜,把臂弯里的布包往桌子底下一塞。四个杯子“乒乓”碰到一起,四个头一起向后一仰,四只杯子同时放回桌子,又倒满了酒一起说一声“干”。一会儿有两个人站起来,把右手放在脑后再伸到前边,一下一下伸出几个手指头,嘴里喊着“六六六、五子登科、七兄弟……”猜错的罚酒。黄常衡说这些人在保坍队抬石头筑石楗,劳动强度很大,他们喜欢聚在这里喝酒胡吹乱嗙。
  “嗨嗨,是你输了,罚酒,罚酒……”向着梁冉华桌子站的那个人,指着他的同伴大声嚷嚷着。他的同伴已经喝得满脸通红,一只脚踩在椅子上,一只手端着酒杯,还有一只手啪啪把棉袄拉开,露出一件打了补丁的球衫……
  “啪嗒”一个鼓鼓囊囊的东西落在梁冉华的椅子扶手上,湿漉漉的泥巴擦在梁冉华羽绒服的袖子上。她从邻桌收回目光一看,吓了一跳,一袋子软软的东西,觉得微微地在动,还有轻轻的兮兮声。
  梁冉华站起来,从羽绒衫袋里抽出手绢,店小二远远见着了,拿了一条毛巾过来帮着擦去烂泥。
  她只顾看对面猜拳喝酒,没有发现他们这个四人座的桌子来了两个新食客。她和黄常衡对面坐着,新来的两个好像是兄弟俩,也对面坐着。和黄常衡并肩坐的那个好像是哥,对他的弟弟说:“把泥螺放台底下,一会儿被他们看到了。”
  坐梁冉华这边的那个弟弟拎起放在两张椅子扶手上的东西,“啪!”扔到桌子底下,看也没看梁冉华一眼。弄脏了梁冉华的羽绒衫,也没有一点歉意的表示。倒是那个哥哥说了话:“这位女同志,是从香港来的吗?”
  “你怎么知道?”黄常衡问。
  “她烫着头发。”
  兄弟俩抽烟、倒酒、吃菜。细细的鱼骨头一根一根地从他们的嘴唇上掉到桌子上、地上,顺便吐一口痰或者口水。梁冉华更加没有了食欲,轻轻地瞟一眼他们的三碟菜,一碟萝卜丝拌豆腐干丝,一碟油炸小鱼,还有一碟花生米。于是把自己这边的白斩鸡和糖醋排骨递了过去。
  “你们还没有动过筷子,等你吃剩了……”那个哥哥说。
  “这鸡太硬,嚼不烂,你们牙齿行吗?试试看,不行就倒了。”梁冉华说。
  那个弟弟转头看着梁冉华用毛巾擦过的衣袖,结结巴巴地说:“对,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不,不小心。”
  梁冉华抿嘴一笑,夹了一筷鮸鱼炒鸡蛋放进嘴里,用皮鞋脚踢了踢桌子底下的袋子问:“装的什么宝贝?不能让人看见。”
  “嘿嘿,也不是宝贝,是泥螺,在海滩上捡的。”那个哥哥说。
  梁冉华看了看黄常衡,黄常衡告诉她,落潮之后在海滩上能看到的,像蛤蟆一样,但是没有四肢和头。现在副食品供应紧张,老百姓捡回家吃。
  “那么为什么怕被人看到?”
  “这个,我不太清楚,恐怕说他们因捡泥螺而要少做公家生活吧。”黄常衡看看那兄弟俩,但是兄弟俩只当没有听见。
  在这乱哄哄的餐厅里,喝那带点酸味的米酒,梁冉华实在没胃口。黄常衡把黄鱼咸菜汤端来后,就去盛了两小碗饭,正要开始吃饭。忽听“呯”一声,扭头一看,从大门外进来六个穿一身黄军装,戴着黄军帽,腰间束着宽皮带,斜背着一个语录袋的年轻人。带头的那个示意大家起立,然后一起朗诵了几段毛主席语录,“啪”这六个人挺胸立正,带头的一挥手表演了一个忠字舞。舞毕,一个女生气喘吁吁拿着一张展开的红纸,宣读了毛主席批林批孔的最新指示。回头对饭店的革委会主任说,汇报一下你们这里的阶级斗争新动向。食客们就纷纷落座,梁冉华和黄常衡也跟着坐下。
  “这,这是谁弄的?”梁冉华刚拿起筷子,一个黄军装青年叫道,大家胆战心惊地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不知道谁的一件棉袄挂在墙上的一个钉子上,把毛主席的半个脸遮住了。黄军装青年大声吆喝着:“啊!这是谁的衣服?对毛主席那么的不尊重,该当何罪!”
  餐厅里一时鸦雀无声,饭店革委会主任也追着叫喊了一通。终于有一个老者战战兢兢地走过去把棉袄拎下来。饭店革委会主任恶声恶气地叫着:“谁让你挂的?”老者额头上冒着汗,低着头大气不敢出。
  “这钉子是谁钉上去的,要查先查根源。”黄军装青年说。
  店小二从人群里钻出来说:“一直有的,原来挂匾的。”
  “是谁布置毛主席像的?”黄军装青年又说。
  梁冉华这时候才注意到,原来那些仕女图、大鲤鱼、金元宝等不见了,象征着《李记家常菜》馆的那个匾也不见了。三面墙上,一张挨一张从墙角到屋顶贴满了毛主席的画像,西边是出菜的窗口。
  饭店革委会副主任贼头贼脑地说:“是我……那时候因为没有工具,拔不动就留着。”
  “你看看,能疏忽吗?现在问题出来了,谁负责。这是反革命新动向问题,阶级立场问题,对待伟大领袖的态度问题。”饭店革委会主任用手指着副主任的额头说。
  “我马上改,马上拿锯子把这个钉子锯了,硬拔可能要把旁边的毛主席像弄坏的。”副主任擦着汗说。
  “去拿块红布把这边的墙面遮一下,不能在毛主席的面前动刀舞锯子的。”
  “是,好的。”
  “还有那边,是谁把扫帚靠在这里的。”
  店小二慌里慌张拿过扫帚说:“是我,刚才一急就……”
  黄军装看了看说:“还好没有弄坏,而且是靠在毛主席的腿上,要是靠在脸上,我可不饶你……”
  “我一定注意,下不为例。”店小二弓着身子退到人群里。
  六个黄军装青年雄赳赳气昂昂地走了,众人毕恭毕敬地望着他们的背影到了黄岸。才战战兢兢地坐下来,呼噜呼噜地快速趴完碗里的食物。梁冉华喝了一口鱼汤说:“啊呦!太冰冷了。”
  “女同志,将就着吧,今天没有带走个人算是上上签了。”坐在黄常衡旁边的那个哥哥说。
  中饭后,老头带着梁冉华他们来到餐厅后面的大房子里。从前《李记家常菜》馆的老掌柜和几个年轻人,正从大灶上抬下几笼煮熟了米饭的蒸笼格。白色的雾气让人觉得暖暖的,白色雾气里藏满了浓浓的米饭香,梁冉华深深地吸了口白色雾气,肚子咕咕叫。
  “好香的米饭呀,真想大大地吃一口。”梁冉华伸出双手把雾气围到胸前。
  “李大叔,您看谁看您来啦?”店小二朝白色雾气里喊着。
  “谁来啦!”李掌柜在雾气里答应着。
  “您快下来……”
  李掌柜穿上毛衣,套了橡皮套袖和橡皮围兜,扶着栏杆从蒸饭的大灶上一步步踏下来。伸出右手握手的时候,梁冉华不由得再次看了看他的白发。他的手白嫩得像个小姑娘的手,他脸上的气色也好极了。虽然头发白了,然而皮肤白皙红润,腰板挺得直直的。
  李掌柜从墙上拎下棉衣往身上一披,把梁冉华、黄常衡引到大房子后面的大草房里。推开门,只见眼前黑洞洞的一片,甜甜的酒香却告诉人们,这里是酿酒间。李掌柜拉了一下门旁的开关线。梁冉华看清楚了,里面一排排的大青缸,虽然草盖盖得严严实实,满屋子的酒香不由得让进来的人要张口呼吸。
  梁冉华不解地问:“您老还在这里做酒,还是原来配方吗?”
  “是呀,没有变,梁老师。”
  “可是,我刚才喝着就是不一样。”
  “哦,在餐厅里现在喝不到原来的米酒了。一、因为糯米紧张,改用籼米。二、原来一斤糯米做6斤酒,而现在饭店革委会主任说要提高产量,一斤籼米做8斤酒。三、南边长江水被污染了,只有在下雨发水的时候抽上几池,不能随用随抽。所以抽上来的水,只用在糯米酒里,籼米酒就用硬水,就是井水。”李掌柜说着用小勺子从一只大青缸里舀了一勺子酒,倒进桌子上的搪瓷杯里说。“梁老师、黄老师你们尝尝这个酒。”
  梁冉华喝了一小口,又喝了一大口说:“黄常衡老师,你也尝尝,这才是《李记家常菜》馆的酒。”
  “和我们一起再吃点、喝点,我们为了赶好这炉蒸饭,正好还没有吃中饭。”
  “那倒不用了,刚放下饭碗,不好喝还是喝了点。我明天要回美国去,想买一些带过去。李师傅您看……”
  “哎吆,这个可能要饭店革委会主任批的。特别是糯米酒,我们只能在酒坊喝一点,不能拿出去的。”
  “李师傅,我是说我去餐馆买糯米酒,您老就帮忙拿真家伙行吗?我想让我家乡的糯米酒漂洋过海。李师傅您技术精湛,我找一家公司出资和李师傅一起做出更多好酒,让我们在海外的游子也能喝到家乡的米酒。”
  “阿吆吆,这可是大好事,不过,我……”李掌柜的双眸发出瞬间的欣喜之光,忽又弯下腰打鞋子的带,却歪过头用眼睛快速瞟了梁冉华一眼,然后直起腰说,“单位里恐怕不会同意我……”
  正月十七,黄常衡学校有事,决定把梁冉华到船码头后,由桐江、桐河送姑姑去飞机场。兄弟俩把包裹和一大箱米酒背到船上,找好座位。梁冉华和晚苗还在码头与大家话别,晚苗与姐姐、妹妹抱了又抱,最后扑到父亲的肩上呦呦地哭了。对着父亲的耳朵小声地说:阿爸,我知道您爱着姑姑,姑姑也爱着您,不要再苦自己了。黄常衡用手拍着晚苗的背,眼睛偷偷地瞄着梁冉华,梁冉华连忙把脸转向码头。心头“嘚嘚”地跳着,她希望黄常衡走过来说一声,不要走了留下来吧。可是,他没有走过去,只送了一个热烈的眼神。
  黄常衡多么想走过去说一声,小华,你不要走了,留下来吧,我真的很需要你。
  从《李记家常菜》馆回来,他心潮起伏,辗转反侧了一个晚上后决定不留她。倒不是因为石玉凤刚刚去世,他知道石玉凤也希望他俩结合的。可是,过去他与她有落差他可以努力,他有才华就有希望。而如今自己一个农民身份的代课教师,说不定什么时候再来个运动,自己这个多灾多难的家又要跌入深渊。说不定他们会把小华说成间谍、特务,然后把她投入监狱。啊!不能,不能……我怎么能把最最心爱的人,拉入这个见不到底的苦海呢。
  他只能眼睁睁地送她远离,他的心在滴血,他的心在哭泣。现在晚苗又触到了他的痛处,他把牙齿咬的咯咯响,坚定地说:“不早了,上船吧!回去好好念书,你是这个家唯一的希望,姐姐没有希望上大学,弟弟妹妹也希望渺茫。”
  客运船响起了一阵紧一阵的汽笛声。梁冉华背对着客运船,久久地站在跳板头上无意转身离去。晚苗站在她的身后,两眼紧盯着父亲。黄常衡终于来到梁冉华面前,伸出他的大手紧紧地把梁冉华柔软的有点凉的双手捧在手心里,轻轻地抚摸着。过了许久,亲切地说:“小华,41岁了,放低点条件嫁了吧,将来老了总得有个伴。”说着,情不自禁地潮湿了双眼。梁冉华止不住两行热泪,慌忙抽回双手转身向客运船走去。晚苗急匆匆上前扶着她一起进了船舱。黄常衡向轮船伸着双手,紧咬着的嘴唇间,渐渐地滴下一滴、两滴……的鲜血。
  “阿爸……”跃进用手绢护着父亲的嘴。
  晚芽望着渐渐远去的客运船大声地喊着:“姑姑,您一定要回来。”
  黄常衡扶着栏杆,目送客运船远去,海风吹乱了他灰色的头发。双体轮船渐渐成了一个小小的黑点,他失声而泣地说:“我害苦你了,小华,你一定要幸福。”
  再抬头时,小小的黑点也不见了,只见蓝天下一片海茫茫,风卷着浪头向远处奔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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