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11）

　　卡库玛站在大道旁，他看着眼前这两位如此仁义的汉族大哥，这两位救了他一命的汉族恩人，他满腹的话语拥到嗓子眼，可他除了满眼的热泪，舌头却像打了结，半晌一句也吐不出。说实在的，他千言万语竟不知从哪儿说起，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该怎样来感谢这两个人。这些天来，他在客店里的吃住花销，连带着孟大海给他请郎中和抓药治病，还有这些天喂马的饲料，他知道就是把他身上所有的一切，全都拿了出去，也远远偿还不了这一大笔钱，更何况这两个汉族大哥对自己的救命之恩，对自己的这片火热心肠，更是他无法用银两来回报的。
　　可是，不要说还钱，孟大海就连卡库玛的感激话，都摆手不愿听。
　　卡库玛走上前，紧紧地拉住了孟大海的手，他掣动着厚嘴唇，就是孟大海不要听，他也要把他这心里的几句话吐露出来：“白浪啊、白浪！阿克拉衣宿里洽吉农？哈依温，阿里得勒傲冒舍我！”（赫哲语：“恩人啊，恩人！多昝能够报答你？你的恩情永远忘不了！）
　　卡库玛看着孟大海，他心头负载着沉甸甸的情谊，满眼热泪滚滚而下。说着，他就要跪下去。
　　孟大海连忙伸出手去，一把拉住了卡库玛的胳膊，将他拉了起来。他清楚卡库玛的贫穷，也知道这位异族兄弟此时的心情，他听得懂卡库玛刚才说的这番话，更理解卡库玛的一片真诚。其实，他现在也很穷困。这爿小客店原本就不是以赚钱为目的，所以开店至今，他也没剩什么钱，这次为了搭救卡库玛，他在外头还欠了债。但是尽管如此，他还是不愿意听句“谢”字。
　　“好兄弟，你这份心意，俺和老表哥都领了，往后就休再提什么感激。你回到家乡以后，自己多保重就是了！”卡库玛望着孟大海，又望着李富，这些天来的经历，让他疲惫的身心，感受到了人间的真情和温暖。此刻他百感交集，感激和惜别之情，充满了他的身心。
　　古城外，官道旁，长风啸塞北，雪原连碧天。孟大海望着卡库玛说道：“好兄弟！咱们就此分手，天各一方了。过两天，俺就要把这爿店歇了，要远走他乡。老表哥打算回山东老家去看看，若是关里家能呆就呆下，不然就把家里妻小接出来，再回关外来寻生路。依俺说，关外这里地广人稀，活路要比关里家多一点儿，他们来关外扎根也未尝不可，反正天无绝人之路。唔？你问俺老海要去哪里？”
　　孟大海见卡库玛问他，他停了一下，抬头望着东方冉冉升起的朝阳，一双黑亮的眼睛里闪射出奇异的光彩。他坚定的语调里，充满了无比豪情。
　　“好！实不相瞒，南方各地已闹起了革命会党，听说酝酿着还要成立一个统一的组织，提出‘驱逐鞑虏，恢复中华，建立民国，平均地权’的响亮口号……俺跟一群秘密联络起来的朋友们，已经私下约好，不日就要南下去投奔他们，从此以后，咱们大概后会无期了。”
　　卡库玛的大车离开了古城，越走越远了，可是他还是频频回过头去，看着站在大路中央那两个热心善良、古道侠肠的汉族兄弟。隐约间，他看见李富站在那里，不时地低下头去擦眼泪，而孟大海则一手摩挲着满腮胡子，一手举过头顶在慢慢摇晃着，含笑地向他连连招着手……
　　卡库玛两眼饱含着泪水，他低声祈祷上苍：“巴恩都力、那恩都力，保佑他们这些好人吧……”
　　大车在官道上行进着，初春的季节里，冰雪已经开始消融，道路变得有些泥泞了。铁箍的车轮在坑洼不平的路面上，不停地扭动着，但是，疲惫的老马却似乎嗅到了久别家乡的气息，一改它往日里无精打采的步伐，稍稍加快了拉车的速度。
　　卡库玛坐在大车车辕上，刚才他跟尼果罗分手以后，天气虽然仍旧阴沉着，不过在乌云的缝隙里，偶而会有几缕阳光泻下来，照在他的身上，带给他一点儿暖意。他呼吸着早春清冽的空气，眺望着四周越来越熟悉的原野和山川。人虽在远处，但情却在深处，一股甜甜的又带着酸酸的感觉，悠然涌上了他的心头……家乡啊，有谁没有家乡呢？离家的人儿啊，有谁不思念家乡？人们呵，有谁没有亲人呢？久别的人儿呵，又有谁不盼望着早点儿看见亲人？今天，卡库玛终于回来了，就要回到他魂牵梦萦的家乡，见到他朝思暮想的亲人了。思念一下子变得那么近，似乎近得可触可摸了。他伸手抚着挂在腰间的香荷包，微微闭上了眼睛，沉浸在他自己的思绪里，想象着自己“回家”的情景。
　　当一座座土坯砌的卓、一围围篱笆栅出现在眼前的时候，一股赫哲人家所特有的、异常亲切的鱼腥气息也就扑面而来。他悄悄推开了自家虚掩的房门，掀开门口用来挡风雪的熊毛挂毡，映入眼帘的又会是怎样的景象呢？年迈的额尼大概会倚着土墙，手里在慢慢地推着摇篮，给心爱的小孙女轻轻哼着不成调子的摇篮曲，哄着小孙女快点儿入睡。老人家慢悠悠地摇啊摇，轻声地哼啊哼，大概她自己都快要昏昏入睡了吧？美丽的阿散也许会坐在炕沿上，忙着给小儿子做温得，用哲罗皮缝上革幼子，鞋子里絮进去捶软的乌拉草。这样，小卡尔干穿上狍皮袜，再套上温得到外面去玩雪，就什么都不怕了。说不定，小麻雀们看见了，它们还会羡慕地“吱吱喳喳”叫着说：“大家快来看看吧，那个小男孩有一双多漂亮的小鞋子呀！”
　　老马被官道上的石头磕绊了一下，大车一个摇晃，把卡库玛惊醒了。他抖了抖身子，朝四处望了望，老马拉着大车正朝着回家的路上走。他把狍皮大哈的领子朝上翻了翻，迎着东边带着一丝温暖的阳光，他把头低下，埋进狍皮领子里，闭上眼睛又陷入了沉思……他掀开挂毡的响动，大概会惊动坐在炕头玩耍的小儿子，小卡尔干一定会首先兴奋地“哇哇”叫起来。老额尼闻声会转过身来，用手使劲地揉着昏花的两眼，朝着门口张望着。而他呢，会按照古老的礼节，儿子远行归来，要对老人行“抱见礼”，他跪下了右腿，两手的手指叉在一起放在左膝上。而老人会弯下身去，把他搂在怀里，亲吻一下他的脸颊，以示长者的抚爱。接着，他要站起身来，右手执酒壶，左手端起酒杯，请老人坐好，给老人敬上一杯酒。这时，老人接过酒杯后，仅略一沾唇，会又把酒杯递还给他，让晚辈自饮。可是，他想象老额尼等这些礼数一过，她的泪珠就会滚落到腮上，泣不成声地说道：“儿子，你终于回来了……”但是，他还想象老额尼大概不等他跪行“抱见礼”，就会把脸凑到他的面前，眯着两眼犹犹豫豫地端详着他，而一旦认出了他这个儿子，她会立刻激动地扑过来，不顾他满身的风尘，张开臂膀把他紧紧地搂进她的怀里，放声地痛哭起来，一边哭还一边唠叨着，述说一个母亲对儿子的思念。而在这时候，三岁的小儿子卡尔干会一把丢开手里的玩具，也会跑过来，紧紧地抱住他的腿，害怕他会再离开半步。还有，躺在摇篮里的小女儿，可能会因为家里闯进来一个“陌生人”，要亮起像唱歌似的小嗓子，尖声叫起来了吧？而美丽的阿散呢？会是手足无措地站在不远处看着他，不知道应该是喜，还是悲。起初，她会用手捂住脸，任泪水在脸颊上偷偷流个够，可是当她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她那娇美的脸上，一定是绽露出了幸福和甜美的笑容……
　　最后，他会坐了下来，在暖烘烘的炕头上，坐在亲人们中间，向他们讲述起这些过去了的日子，他所经历过的艰辛和苦难，向他们倾述他对他们刻骨铭心的思念之情……这会是多么幸福的时刻啊。这个家虽说蓬门筚户，日子过得并不富裕，但却充满了无比温馨和快乐。
　　卡库玛坐在大车车辕上，他埋着头，闭着眼睛，想啊，想啊，仿佛坠入到了甜美的梦境中。他的脸上露出了幸福的笑容。
　　头顶上的乌云，继续从西天那边漫浸过来，整个天空又渐渐变得昏暗起来，阳光几乎不见了踪影。料峭的春风从远处山麓方面吹过来，带着亘古积雪蕴藏着的瑟瑟寒意，那低低的风啸声中，还似乎夹杂着天籁的几声轻微地叹息……
　　卡库玛坐在大车上猛然一惊，从冥想中清醒过来，他抬起头，睁大眼睛朝四下里看了看，不知怎的，他心绪忽然变得有几分烦躁不安起来。他把缰绳一紧，甩动手里的鞭子，抽打了一下老马，让它走快些，但瘠瘦年迈的老马扬起了蹄子后，只是奋力朝前跑了十几步，就又恢复了原来的步伐。
　　远方舒穆鲁岳洪终于遥遥在望了，可是，迎接卡库玛归来的，又将会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