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0）

　　这一天孟大海一大早就出了门，李富刚送走几个离店的旅客，转身回到院里，看见卡库玛这种情形，他撩起棉袍角，慌忙跑过来搀住了卡库玛，开口就埋怨起来：“你这个人怎么说风就是雨啊，昨晚刚说了个走字，怎么今天就要走呢？老海不是说了嘛，你躺了这些天，身子骨挺虚的，将歇两天再走也不迟哩。”
　　卡库玛固执地摇了摇头。回家的念头，让他的心此时有些酸酸的。
　　这么多天来，卡库玛一直躺在屋里，客房屋里的窗户上又糊着窗纸，所以他平时看不见院子里的情形，今天他倚在门框旁，从掀起的棉门帘子和推开的屋门，他看见院子里向阳的积雪已经开始变黑了，房檐的瓦楞下边，有几根晶莹剔透的冰溜子，长短不一地悬挂在那里。院墙外的那棵老杨树干枝上，落了两只麻雀，“吱吱”“喳喳”地欢叫个不停。早春的气息已悄然来到了这座古城。他看着这些，更使他怀念起久别的家乡、低矮的胡日布和生离死别的亲人。
　　“离开家这么久了，不知道家里怎么样了？家里人都怎么样了？”卡库玛出神地看着眼前的景象，喃喃自语说，“我得回去了……”
　　李富连劝带拉地把卡库玛扶回到屋里，两人刚刚在炕沿上坐下，正在这时，孟大海从外面心急火燎地推门进来了。他四方大脸上，平日里总是面带笑意，这时却满面怒容。他没有留意屋里的这两个人，径直走到方桌前，嘴里骂了句“奶奶的”，伸手一把撸下头上的旧毡帽，狠狠地摔在了桌子上。
　　卡库玛和李富两人见状，不禁面面相觑，一时竟摸不着头脑，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惹得孟大海发这么大的火。这时，孟大海一回身，这才发现他们两人坐在旁边，正愣愣地看着他，他稍一愣神，随即把神情恢复到常态，连忙问卡库玛说：“你咋下地了？这地上风大，你可别再着了凉啊……”
　　卡库玛一听孟大海这关切的话语，心里感到热乎乎的。但是想到家乡，他眼圈又有些红了，嘴唇颤抖着说：“离家久了，我、我不放心哪……”
　　李富在一旁告诉孟大海，说卡库玛惦记着一家老小，急着要走，他正在这儿劝解着。正巧老海你回来了，就一块劝劝卡库玛别记挂家，好好在客店里再歇上几天。再说了，估摸着他们家乡那边，也不会有啥事……
　　孟大海听卡库玛和老表哥说话，开头还点点头，脸上挂着笑模样，但是听到老表哥这最后两句，他慢慢收起了笑容。照往常的习惯，李富想，他这个老表弟是个热心肠的人，听他这么一说，一准会跟他一块劝劝卡库玛再多呆上一阵子。可是，孟大海今天却一反常态，他双眉颦蹙，一时并没开口，只是走上前来，把手轻搭在了卡库玛肩上，微微叹了口气。这倒把李富给弄愣了。
　　过了片刻，孟大海看着卡库玛的脸，突然问道：“好兄弟，你说过，你的家在舒穆鲁岳洪，是不是？”
　　卡库玛点了点头。
　　孟大海看着卡库玛，又同情地叹息了一声。他想起一个朋友刚刚传递过来的消息，他压了压心头的火气，回身坐到了板凳上，说道：“唉，你还不知，这两天朝廷下了密旨，命驻扎在依兰哈拉的官兵，要火速去进剿你们赫哲各部！你说，这次是谁统兵去你们那里？正是副都统额亦都！”
　　“啊？”卡库玛失声惊呼道，“就是那个被那尼傲诅咒的恶魔——因达•乌里古力额亦都？”
　　孟大海点了点头，两只眼睛像两颗烧红的火炭，闪出愤怒的光芒。
　　“正是这个老贼！当年，就是这个杀人如麻的狗官，杀害了俺许多义和团的弟兄，如今又要去你们那里残害你们了，他要偷袭大顶子山，准备把卡坦哈赫他们一网打尽！”
　　卡库玛又是一惊，忙说：“这可怎么好？大顶子山的人措手不及，岂不是要吃大亏了？”
　　李富在一旁也瞪大了眼睛，连声说：“唉唉，这可怎好？这可怎好？”
　　孟大海把大手一摆，冷笑道：“他额亦都想把反朝廷的人，都一一斩尽杀绝，那是痴心妄想！你们放心，他狗朝廷和额亦都想得再美，那也是狗咬尿泡一场空！俗话说，富帮富穷帮穷，苦命人向着苦命人。俺这里已经把官兵开拔的情报，秘密派人送到了大顶子山。不瞒你俩说，俺刚才就是在一间茶楼里，跟一位赫哲朋友秘密相聚。他也曾是当年俺在义和团里的最要好朋友，这次他是奉卡坦哈赫之命，特意来跟俺们联络的。他说，他们得到俺们送去的消息之后，已经做好了应对的准备……方才在茶楼上，因为时间紧迫，俺没有来得及把你赫哲兄弟的事，告诉那个来人。方才俺那个好朋友，已匆匆离开古城而去了。”
　　说到这里，他不放心地看着卡库玛，又道：“只是，额亦都这个龟孙，对待咱百姓们，一向烧杀抢掠什么坏事都干，他这一去，你们那里又该遭殃了。俺琢磨，你离家日久，是该回去看看。昨个俺已经特意去了郎中那里，打听过关于你的病情，他说你的病已无大碍。本来俺还想再留你在这里将养两天，可是你执意要走，再说你家乡那里要起兵燹，俺也就不再留你了……好！后天早晨俺和老哥就送你动身！”
　　一阵料峭的风，从旷野里吹过来，刮在了卡库玛的脸上，他不禁打了两个寒颤，思绪暂时从对往日的回忆里，又回到了现实。他坐在车辕上赶着车，朝四下里望了望。官道旁的白杨树上，叶苞有的已萌出了枝头。一只灰白喜鹊在那里蹦来跳去，一边用喙啄着脖子下边的白羽毛，一边斜着狡狯的眼睛，窥视着这辆从远处赶来的大车。
　　卡库玛挥动着马鞭，铁箍的车轮，“吱嘎、吱嘎”继续发出那单调而沉闷的声音。
　　……卡库玛起身的那天早上，孟大海想法从外边弄回来一点白面和猪肉，老表哥下厨，给他包了一碗汉族人饭食饺子。他们俩说这是按照他们汉族人送人上路的习惯，送行饺子迎客面，图个吉利，叫作“擀饺”（赶脚）。临走，孟大海又给他带了些干粮，和一些喂马的草料。
　　那天吃过早饭，老哥俩又抽空把他这个异族兄弟，送到了古城郊外。
　　卡库玛站在大道旁，他看着眼前这两位如此仁义的汉族大哥，这两位救了他一命的汉族恩人，他满腹的话语拥到嗓子眼，可他除了满眼的热泪，舌头却像打了结，半晌一句也吐不出。说实在的，他千言万语竟不知从哪儿说起，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该怎样来感谢这两个人。这些天来，他在客店里的吃住花销，连带着孟大海给他请郎中和抓药治病，还有这些天喂马的饲料，他知道就是把他身上所有的一切，全都拿了出去，也远远偿还不了这一大笔钱，更何况这两个汉族大哥对自己的救命之恩，对自己的这片火热心肠，更是他无法用银两来回报的。
　　可是，不要说还钱，孟大海就连卡库玛的感激话，都摆手不愿听。
　　卡库玛走上前，紧紧地拉住了孟大海的手，他掣动着厚嘴唇，就是孟大海不要听，他也要把他这心里的几句话吐露出来：“白浪啊、白浪！阿克拉衣宿里洽吉农？哈依温，阿里得勒傲冒舍我！”（赫哲语：“恩人啊，恩人！多昝能够报答你？你的恩情永远忘不了！）
　　卡库玛看着孟大海，他心头负载着沉甸甸的情谊，满眼热泪滚滚而下。说着，他就要跪下去。
　　孟大海连忙伸出手去，一把拉住了卡库玛的胳膊，将他拉了起来。他清楚卡库玛的贫穷，也知道这位异族兄弟此时的心情，他听得懂卡库玛刚才说的这番话，更理解卡库玛的一片真诚。其实，他现在也很穷困。这爿小客店原本就不是以赚钱为目的，所以开店至今，他也没剩什么钱，这次为了搭救卡库玛，他在外头还欠了债。但是尽管如此，他还是不愿意听句“谢”字。
　　“好兄弟，你这份心意，俺和老表哥都领了，往后就休再提什么感激。你回到家乡以后，自己多保重就是了！”卡库玛望着孟大海，又望着李富，这些天来的经历，让他疲惫的身心，感受到了人间的真情和温暖。此刻他百感交集，感激和惜别之情，充满了他的身心。
　　古城外，官道旁，长风啸塞北，雪原连碧天。孟大海望着卡库玛说道：“好兄弟！咱们就此分手，天各一方了。过两天，俺就要把这爿店歇了，要远走他乡。老表哥打算回山东老家去看看，若是关里家能呆就呆下，不然就把家里妻小接出来，再回关外来寻生路。依俺说，关外这里地广人稀，活路要比关里家多一点儿，他们来关外扎根也未尝不可，反正天无绝人之路。唔？你问俺老海要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