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三 · 五十四 · 五十五

　　五十三
　　真是好事一桩接着一桩，谁也没有想到，刘仁达校长与陈娅娜宣布要结婚，而且媒人是刘琪雅。接到唐建船打给我的电话后，我与田菜花从花山赶到武汉，前来向他们贺喜。自从王老师去世后，刘校长一直孑然一身，我们也曾劝过他，他总是搪塞我们，此事当学生的也不好意思说多了。所以，始终在默默地关心他。
　　我们相约一起去他们的新房，一路上大家高兴地议论此事。朱继强审问似的、一本正经地说：“刘琪雅，坦白交待，你是如何牵的红绳？”
　　刘琪雅看了我一眼：“当红娘，我是向张班长学的。”
　　“张班长是你和唐建船的红娘，这个我们都知道。你们的性质不同，老实交待，你是如何给刘校长和陈娅娜当媒婆的？”朱继强穷追不放。
　　几个人起哄地说：“对，请介绍媒婆经历。”
　　“哟，你们讲话真难听，我这里叫媒婆，张班长那里叫红娘。”刘琪雅嘻笑着说，“说起来话长，简单一点说吧，‘从关心到关爱，从爱戴到爱慕’，就这样一个过程。”
　　几个人正饶有兴趣地想听下去，她突然不说了，大家不约而同地问道：“怎么呢，没啦？”
　　见把同学们的兴趣逗上来了，刘琪雅语调一转，说：“你们都知道，我与陈娅娜大学毕业后来到汉水学校任教，正赶上刘老师升为校长。他有经验、有能力、有责任心和事业心，带领全校教职员工在短短的两年时间里从全区各项综合评比垫底到连续三年排名第一。他个人则是全教育局的标杆，年年立功受奖。在日常的工作和生活中，他热心正直，为大家排忧解难，深得全体教职员工的信任和爱戴。由于我和陈娅娜以前就与他十分熟悉，所以往来也自然比别人多，对他的爱戴也是从学生时期就开始的。由于他把全部精力放在工作上，所以在个人生活中一点不讲究，我俩始终在生活中照顾他、帮助他。比如帮他洗衣服、被子，给他织毛衣，包括买衣服等。尤其是有一次，他因工作劳累病倒了，咳嗽不止。他既不去医院就诊、也不回家休息，最后导致患上肺炎，发高烧。由于病重，他住了二十几天医院，躺在床上需要人照顾，我和陈娅娜轮流换班，直到病愈出院。在这种长期的接触中，在这种深度的交往中，面对如此亲和的领导、优秀的男人，我发现陈娅娜的心开始萌动了，有了那种以身相许的意思。”
　　“而陈娅娜巾帼不让须眉。论工作，非常出色，连续两年被评为区级优秀老师；论业务，我们语文组的骨干；论才气，由于中学时期开始热爱文学，大学期间多次发表文章，去年与刘校长合作，写了一篇名为《春赞》的散文，获《楚天日报》二等奖。加上在日常的生活中，她对刘校长体贴入微，关怀备至。这些，都获得了刘校长的好感，于是，我发现刘校长的眼光落在陈娅娜身上的次数多了、时间长了；尤其是说话时陈娅娜三个字出现的频率比以前高了。”
　　“我观察到，他们之间已经产生了爱情的火花，但他俩毕竟相差近二十岁。”
　　“相差二十岁怕什么，鲁讯与许广平，孙中山与宋庆龄，他们都相差二十多岁。”朱继强迫不及待地说。
　　“是的，当爱情的火花燃烧成熊熊的火焰时，什么地域之隔、国界之分、年龄之差、门第之别都不在话下。但他俩毕竟一个是领导、一个是下属；一个是老师、一个是学生，这种角色转换是很不容易的。那么，就需要一个人出面穿针引线，促其转换，这个时候只有我出面才是最合适的。”
　　“我把这些说给唐建船听了后，他与我的想法一致，鼓励我做一次红娘，并给我出谋划策。我首先到了刘校长那里，问：‘您对师生恋有什么看法？’刘老师嘿嘿一笑，说：‘好你个刘琪雅，你先回答我，你对生生恋有什么看法？’我问：‘什么叫生生恋？’他答：‘既然老师和学生叫师生，那为什么学生和学生就不能叫生生呢’？我一听，估计刘校长知道我的来意了，心想，还是学生斗不过老师，就没好意思再说了。倒是刘校长说，‘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我现在是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情却有情，请你转告她吧’。我明白刘校长的意思了，便跑去找陈娅娜。凭我对她的了解，一句话肯定能把她搞定。”
　　“有这么简单吗？”张江不相信地问。
　　“凭我对陈娅娜的了解，有十足的把握。见到她后，我说：‘刚才我做了一笔交易，把你卖出去了，你猜买主是谁’？她说：‘真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嫁给做生意的唐建船满身都是臭铜味。告诉你，找到了好的买主，本姑娘免费奉送，让你一分钱赚不到’。我说：‘这次不仅赚不到你的钱，还得贴钱给你做嫁妆’。”
　　朱继强问：“这就成了？”
　　“是的，连刘校长的名字都没有提，我们都知道说的谁。”
　　刘琪雅说话的时候，我一直在想：是改革开放的形势促使她发生了变化呢？还是当老师这个职业改变了她？使她练就了一套伶牙俐齿的本领？
　　这时，一直没有说话的黄卫华对刘琪雅说：“我还是一个大龄青年，你们学校那么多女老师，能否帮我介绍一个？”
　　唐建船问：“你要什么条件的？”
　　“什么样的都行。”黄卫华也不挑剔了。
　　朱继强说：“那好，我们单位有一个，介绍给你保证满意。可惜，就是工种不怎么好，年龄有点不太合适。”
　　“工种无所谓，年龄有多大？”黄卫华问。
　　“工种嘛，厨房做饭的；年龄嘛，54岁的王寡妇。”朱继强开了个玩笑。
　　“哈……”几个人一起笑了起来，黄卫华难堪地红了脸。
　　田菜花悄悄地在我耳边说：“你们同学真逗。”
　　几个人边说笑边行走，不由来到了刘校长和陈娅娜的新房。说是新房，其实很简陋，一间16平米的平房，四壁糊上报纸，一张双人床占了近三分之一的地方，我们几个人进去后，房间里顿时显得十分狭小。陈娅娜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各位凑合着挤挤。”
　　待坐定后，刘校长对我说：“你回来的正好，唐建船上次与我谈了租房办学一事后，我给局里打了一个报告。局里很重视，经过几次与我商量研究，决定汉水学校与花山小学长期联合办学，可将花山学校改为汉正分校。不仅六年级的学生毕业后可直接来汉水学校读中学，而且其它年级的学生也可以接受到我们的教育。这样就能充分发挥我们学校师资力量强的优势，全面提升花山小学的教学质量。”
　　田菜花高兴地问道：“这可是大好事，什么时候开始？”
　　刘校长说：“快则半年，慢则一年。”
　　唐建船问道：“听说为王老师平反的事进展不顺利？我们都很担心，不会半途而废吧？”
　　刘校长说：“这事黄卫华应该清楚，让他给你们介绍一下。”
　　黄卫华面无表情地说：“刚开始，陆副局长有很大的抵触情绪，竭力阻止，现在局党委已经统一了思想，情况还算可以的。”
　　唐建船说：“还像共产党员吗？当初整人的时候雷厉风行，现在纠错却是老牛拉慢车。”
　　田菜花说：“刘校长，我已经请熟人挑选了一块质地非常好、颜色雪白的大理石，已经开始为王老师雕刻塑像了，一定要赶在给王老师平反前安放在花山小学的操场上，供大家凭吊。”
　　刘校长说：“这一天的到来不会太久了。”
　　这天晚上，我们将王老师的笔记本和全家福照片拿出来给刘校长和陈娅娜看了。自此，王老师遗留下来的秘密扩大到第三家人知道了。而此时的社会环境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祖国和台湾的关系也在慢慢解冻。因此，我们再也不像过去那样偷偷摸摸、提心吊胆了，我们坚信为王老师平反昭雪的日子就要到来了！
　　临离开前，田菜花对刘校长说：“我打算给王老师的父亲写一封信，让他赶在给王老师平反前来大陆，完成王老师的第二个遗愿。因为目前条件已经成熟了。”
　　刘校长说：“可以，最好让她父亲直接到汉水学校找我，先参加平反大会，然后一起去花山小学参加追悼会。”
　　第二天，我和田菜花给王老师的父亲发去了一封信。
　　
　　五十四
　　还有几天就是85年9月10号，这是我们国家建国以来第一个教师节，刘老师和我们商量决定：这天上午在汉水学校召开全体师生大会，宣布为王老师平反；下午在花山王老师坟墓前举行追悼会。
　　王老师的塑像已在花山小学的操场上安放完毕，这是按照她生前最喜欢的一张照片雕塑的，与本人的身高、体形相差无几，远看近瞧诩诩如生。她的头微微上扬，眼睛平视前方，嘴唇微张，面带笑意；双手垂于身前，一手拿着书本、一手拿着粉笔。给人的整体感觉是：一个漂亮的女老师面带纯真的微笑，正在聚精会神地讲课。
　　她的坟茔也打扫装饰一新：坟上铺满了白色的鲜花，红色、黄色、黑色的鲜花点缀其间，一只巨大的花圈依坟而扎，坟前是一块浅青色的石碑，上面用黑色的楷体文字镌刻着：王丽洁老师之墓。
　　一切准备就绪，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我们期盼着9月10日这一天的到来。
　　我与田菜花提前一天来到汉水学校，明天就是召开平反大会的日子，可是，王老师的父亲还没有从台湾赶来，我们焦急地等待着。直到下班时刻王老师的爸爸才在区教育局党委书记夏凯的陪同下，匆匆赶到学校。进入学校大门，一群孩子敲锣打鼓列队欢迎，两名男女学生跑上前为他系红领巾、送鲜花。在会议室里，我才有机会仔细观察到王老师的父亲：这是一位70余岁的老人，宽额大脸、头发花白，身材颀长、体魄健壮，虽经长途跋涉但却精神矍铄。老人说：台湾与大陆近在咫尺，但没有直接通航，他是从香港转道而来，因而路途花了好几天时间。
　　当与田菜花见面时，老人的目光在她的脸上停留了好一阵子。田菜花将王老师的笔记本和全家福照片拿给老人看，老人紧盯着照片，手微微颤抖、面部肌肉剧烈抽搐，眼睑快速闪动。端详良久后，他紧闭了一下双眼、喘了口粗气，说：“我命当如此，是我害了丽洁，也害了她妈。”看得出来，这是一位非常坚强刚毅的老人。
　　刘校长劝道：“老人家，请节哀。”
　　老人说：“我曾任国民党某部队上校团长，在抗日战争期间，由于我们的部队把日本鬼子打得落花流水。他们花重金买通了我们内部的汉奸，寻找机会向我下黑手。一次，这名汉奸假装来我家拜访，当时我们之间比较熟悉，并不知道他被买通了，也没在意。在谈话时他趁我不注意掏出手枪向我射击，我夫人正在给他沏茶，见状猛地向他扑去。子弹穿过了她的心脏，但却为我赢得了时间，我掏出手枪将他击毙。那年，丽洁才两岁多。49年国民党逃往台湾时，正遇上丽洁她奶奶身患重病，由于担心经不住颠波折腾，她身边又没有其他人。只好让她和奶奶做伴，将祖孙俩留下来了，当时洁丽才5岁多。原本打算等我在台湾安置好了后再回大陆接他们，可是，没想到等了这么多年，再与他们相见时却是阴阳两隔呀！”
　　老人说到这里，眼圈有点湿润，他掏出手绢擦拭了一下，接着说：“凭心而论，我这个国民党军官既没有上战场与共产党打过仗，也没有拿枪打过同胞兄弟，若不是当初同窗好友非拉我逃往台湾，加之害怕多年积累的财产被‘共产’了，我肯定留下来照顾他们祖孙俩。我这一走，却害了丽洁。她妈是为我而死的，为了不负她对我的救命之恩，我发誓终身不续弦。丽洁是我唯一的孩子，可是，这真是老天对我的报应呀！”
　　说到这里，老人终于忍不住了，眼泪夺眶而出。
　　正在这时，从外边跑进来一个人，他直接跑到老人面前，“扑嗵”一声跪下了，连续磕了三个头后，他说：“老人家，对不起！我向您谢罪来了。”他是陆为，前不久已经被免职了，据说免职后他三天没有出门，坐在屋子里面壁思过。他今天这个举动有点突然，令所有在场的人大吃一惊！他可是从来不肯认输的人，更何况下跪磕头。
　　老人连忙起身将陆为扶起来，说：“何言谢罪，何罪之有？大陆这场文化大革命我们早就听说了，一个人、一个国家，免不了犯错误，但可贵的是能够知错就改。你们敢于给丽洁平反，承认这场运动是动乱、是浩劫，说明共产党知错就改。当初蒋介石领导的国民党枪杀了那么多共产党人，后来共产党打败了国民党，对国民党的许多高级将领和普通士兵都给予宽大处理，这说明共产党有宽大的胸襟。而蒋介石犯了那么多错误、有那么多罪行，直到临死前都没有向谁承认过错误，谢过罪。”
　　老人突然提高声音，说：“这次我来大陆，是来看我女儿的，不是来听你们道歉的。既然她已不在人世，那么从今天起，我女儿与你们之间的任何恩恩怨怨都一笔勾销。”
　　陆为悄悄走了，老人接着说：“我出生在湖北，当我从台湾回来，踏上大陆的土地时，我感觉到自己回到了故乡；当我踏上湖北的土地时，我感觉到自己回家了。既然我们都是自家人，血浓于水，还有什么不能谅解的？”
　　刘校长激动地说：“老人家，我代表全体汉水学校的教职员工、学生，感谢您的宽宏大量！”
　　两人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我想：如果王老师还健在，这两人应该是翁婿关系，该是多么幸福的一家人啦！
　　
　　五十五
　　第二天上午，汉水学校召开了为王老师平反大会，前来参加会议的人将整个操场挤得满满的，自发前来的人比原定安排的人多出好几倍。
　　会场布置得十分庄严隆重，主席台的后面是一幅王丽洁老师的油画像，足有三尺高，二尺宽。是唐建船请人按照王老师二十多岁的照片画的，还是那张妩媚的笑脸、漆黑的秀发、明亮的大眼睛、洁白的牙齿。主席台的上方是红纸黑字的会标，上面写着：王丽洁老师平反大会。台上四周摆满了鲜花，五颜六色，分外艳丽。广播里反复播放着《花儿朵朵向太阳》的旋律，这是王老师生前最喜欢的一首歌曲。
　　不知谁别出心裁，在教学楼的顶端挂出了一幅巨大的横幅，上面用深黑色字体写着：王丽洁老师永远活在我们心里！
　　这是自建校以来汉水学校的操场容纳人数最多的一次，也是自建校以来人气氛围最为浓烈的一次。
　　台上坐着夏凯、刘校长、王老师的父亲和几名发言的人，唐建船就在其中。我们初三3班的全体同学自毕业后第一次全员到齐，大家都坐在一起，我的心情特别复杂，思绪万千：学生时期，就在这个操场上，我们开了无数次内容迥异的会议。印象最深的就是批斗会，当时批斗的是王丽洁；而今天召开的是平反会，平反的还是王丽洁，这真是历史的巧合。我相信许多人都会和我一样，这两次会议将终生铭刻在心里。
　　大会开始了，刘仁达是主持人，他大声宣布：“汉水学校为王丽洁老师平反大会现在开始！”
　　台上台下一片寂静，听得见有人的抽泣声！
　　“下面，请区教育局党委书记夏凯宣读给王丽洁老师的平反决定。”
　　夏凯书记说：“我代表局党委宣读《江桥区教育局关于为王丽洁同志平反的决定》……经组织内查外调，王丽洁热爱党、热爱人民、热爱祖国，在历史上没有发现任何违背国家利益的言行，因此文化大革命中把她定为反革命特务分子是没有任何根据的，是完全错误的……”宣读完决定后，夏凯继续说，“今天是９月10号，是我国的第一个教师节，我们隆重举行为王丽洁老师平反大会，是本着实事求是的精神，拨乱反正，正本清源，还王丽洁老师一个清白。希望大家向王丽洁老师学习，忠诚党的教育事业……”
　　接着，由老师代表和学生代表分别发言，唐建船在发言时说：“王老师是我学生时代的班主任，也是我人生道路上的领路人。她总是用一颗赤诚的、宽容的心温暖我们，教我们学知识、学文化，告诉我们如何走路、如何做人，对我有终生影响。从她身上我体会到做老师的光荣与责任，为了感谢王老师，为了表示对教育事业的支持，我和刘琪雅商量决定：在汉水学校设立王丽洁教育基金，每年向学校投资五十万元。一是用于表彰在教育工作中作出突出贡献的老师；二是用于因贫穷而不能上学的孩子们。”
　　“哗”……会场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王老师的父亲讲话，他激动地说：“感谢政府、感谢领导，今天，我看到这个场景、听了上面几位先生的讲话，我已经感觉到丽洁女儿在九泉之下瞑目了！有这么多好心人替她洗冤，有这么多好心人惦记着她，我也安心了，我也知足了，我要欣慰地告诉她：丽洁，你可以安心走了！”
　　“哗”……会场再一次响起热烈的掌声。
　　午饭是唐建船做东请大家，为的是抓紧时间赶去花山。席间刘校长告诉大家一个消息，他说：“我也是刚刚得到的消息，陆为昨晚因精神崩溃、神经失常，被送进了六角亭疯人院。”
　　我早已知道，自陆为被免职、尤其是王老师的平反报告被市相关部门核查批准后，他陷入了深深地自责中。开始有轻度的呓话，后来越来越严重。昨天他突然跑来给王老师父亲下跪谢罪就一反常态。
　　刘校长说完后，陈娅娜惊讶地说：“是真的吗，他也有今天？”
　　刘琪雅笑了笑，没说话。
　　黄卫华一撇嘴：“这真是天意，命该如此啊。”
　　唐建船愣了一下，对黄卫华说：“这话不该你说，他可是你的恩人啦。”
　　朱继强说：“悲剧，又是一个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