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六
作品名称:悠悠汉水难了情 作者:黄皮人 发布时间:2019-04-22 19:15:06 字数:3799
五十六
下午,我们去花山,给王老师召开追悼会。一共去了两辆大客车,刘校长、王老师的父亲以及学校的其它领导和老师坐一辆车;我们原初三3班所有同学坐一辆车。为了照顾老人,我让田菜花一直陪伴着王老师的父亲。
受上午大会的影响,上车后至汽车行驶了一段路程,同学们很少说话,汽车里的气氛比较沉闷。这时,坐在汽车中间的陈娅娜带头说话了,她说:“多年没有见面,每个人自我介绍一下,在那个单位?干什么?首先我带头,我在汉水学校,是一名人民老师。”语气里充满自豪感。
第二个是刘琪雅:“我就不用说了,刚才我的同事陈娅娜已经替我介绍了。”
大家依次自我介绍,气氛开始活跃起来,轮到黄卫华了,他说:“我在江桥区教育局,后勤科长,清水衙门,每天是一杯茶、一根烟,一张报纸看半天。末等公民嘛。”说到这里,他从荷包里掏出一根香烟,自己抽了起来。
坐在他左边的张江说:“我在江桥区法院,做书记员。”
黄卫华在张江肩膀上一拍:“大檐帽两头翘,吃了原告吃被告,你是一等公民。”
坐在他右边的朱继强幽默地说:“我们家世袭工人阶级,轴承厂。”
黄卫华说:“一看就晓得你是十等公民,十等公民老百姓,学习雷锋干革命。”
朱继强挖苦地说:“还在谈革命,连父母起的名字都‘革’掉了。”
黄卫华明白朱继强是在说他的过去:“嗨,那时年轻,一时冲动,赶上现在,打死我也不会改名字了。”
“哈……”大家哄堂一笑。
轮到唐建船,他说:“我是个体工商户,自己给自己打工。”几个人起哄到,“不对,你给刘琪雅打工。”
黄卫华说:“嗨,大老板。现在是搞导弹的不如卖鸡蛋的、当部长的不如练摊的。”
我发现黄卫华一肚子的牢骚话、俏皮话。
陈娅娜大声对黄卫华说:“黄卫华,你这是典型的机会主义加红眼病。”
同学们起哄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们不清楚,请解释一下。”
陈娅娜站起来:“当初,黄卫华同学是一副道貌岸然的革命形象,现在是满嘴的牢骚话。这不是机会主义是什么?另外,他对社会上先富裕的人看不顺眼,这不是红眼病是什么?”
“哈,哈。”又是一阵笑声。
大家说说笑笑,不知不觉车到了目的地。走在去王老师坟墓的路上,每个人的心情开始沉痛起来,没有说话声,更没有刚才的笑声,只有我们的脚步声和呼吸声。
来到坟墓前,刚才还是阳光普照,天气闷热,现在却是绿树成荫、一片清凉。王老师的坟墓静静地躺在高大的杨树下,转眼间已经过去了十个年头了。
追悼会开始了,我们排着队肃立在坟墓前,默默地哀悼着!想着里面躺着的曾经是一个鲜活的生命,她的音容笑貌像放电影一样在我眼前闪现,我的心如刀绞,泪如雨下。
这时,人群中有人在轻轻地抽泣,刚开始是断续地、零星地,不一会连成了片,最后,竞变成号陶大哭。
只见唐建船往前跨了两步,跪下,声嘶力竭地哭喊着:“王老师,我们来了,我们来看您来了。”他的感情是真挚的、声音是凄凉的,深深地感染了大家,同学们不约而同地跪下了,悲切地痛哭起来。
王老师的父亲,这个坚强刚毅的老人,他没有跪下去,也没有哭泣,而是一直默默地肃立着。他说:“孩子们,不要哭了,都站起来吧,把眼泪揩干吧!”
待所有的人站起来后,刘校长对着坟墓开始念悼词:“……王丽洁老师,你安息吧,党和人民已经给你平反了,你是无辜的、是清白的,你像松柏一样万古常青、永垂不朽,永远活在我们心里!”
追悼仪式结束后,我们来到了花山小学。在操场上,刘校长指着王老师的塑像问老人:“您看这是谁?”
老人揉了揉眼睛,看看塑像,又看看田菜花,说:“是这个小姑娘。”
田菜花说:“王爷爷,这就是您的女儿,我是按1比1的比例,请人给您女儿塑的像。”
老人走上前去,紧紧地搂抱着塑像,脸贴着脸,双目紧闭,久久地站立着。过了一会儿,他的身体开始颤动,由小到大,继而剧烈地抖动起来。同时,两行泪水从紧闭的双眼中慢慢地流了出来。
一直陪伴在他身边的田菜花劝慰道:“王爷爷,请节哀,别哭坏了身体。”
老人松开双手,止住了哭,说:“我与丽洁离开那年,她只有5岁,在我记忆里她永远是5岁时的童影。刚才你们大家都哭了,我没有哭,因为离开大陆这么多年,我一人孤独地生活在异乡,早已把眼泪哭干了。现在,我亲眼看见了我的女儿,既使它只是一尊塑像,但我毕竟亲眼见到了她的模样,我的泪是从心里流出来的。”
田菜花指着站在周围的人群,说:“王爷爷,您不要悲伤,我们都是您的孩子。”
老人突然抓住了田菜花的手,指着塑像说:“你看,你和丽洁长得多像,我第一眼看见你时,误以为丽洁还活着。你的模样、神态与她太像了。”
田菜花说:“王爷爷,从今以后,我就是您的亲孙女。”
老人非常激动地说:“我求之不得,求之不得!”
站在一旁的刘校长插话道:“老人家,这所学校是您女儿出资建立的,每年都要培养近200名学生。”
老人说:“好啊,这是善人之举。我女儿虽然走了,但她留下了一所学校,我感到很欣慰。我是个商人,不懂得教育,但我知道老师是‘传道授业解惑’的。两千多年前,中国有个老师,他传授的儒家文化到现在还在影响我们的民族,他就是孔老夫子。”
这时,唐建船看看老人,又看看田菜花,似乎有话要说。田菜花见状,说:“王爷爷……”
老人说:“从现在开始,你就直接叫我爷爷吧。”
田菜花说:“爷爷,唐建船有话要说?”
老人说:“小同学,请说吧。”
唐建船说:“王老师一个人躺在这里太孤单了,我一直都想将她的坟墓挪到武汉一家条件十分好的陵园去,不知您老同意不同意?”
老人说:“不妥,这地方是你们王老师自己选的,就满足她的心愿,让她长眠在这里吧。再说这地方山清水秀,是块宝地。”老人指了指周围,提高声音对大家说,“我女儿丽洁长眠在这里,今天我又认了一个亲孙女。我长年飘泊在外,四海为家,今天我终于找到了落脚的地方。从今以后我就在这里安家落户,在这里陪伴我女儿和亲孙女。你们说欢迎不欢迎?”
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我们欢迎您!”
今天安排的最后一项内容,是我与田菜花精心设计的,目的是要给大家一个惊喜!我将所有的人带到了花山小学的一间教室里,每个桌子上都放有标签,标签上写着人名。我让大家按照人名坐下,刘老师和王老师的父亲坐在教室的最后面。待大家坐下后,有人惊奇地发现,完全还原了在汉水学校上学第一天王老师编排的座位。正当大家感到惊奇的时候,突然上课铃声响起,田菜花从教室外面走了进来。她站在讲台上,面对大家。我大喊一声:“起立!”
所有的人站了起来,刚才还是嘈杂的教室突然变得十分安静了,能够清楚地听见汉水拍击河滩的声音。田菜花模仿王老师说话的声音说道:“同学们好!”
大家一起说:“王老师好!”
田菜花说:“请坐下。”等坐下后,田菜花继续模仿王老师的声音,说,“同学们,今天是你们学生生活的第一天,让我们大家互相认识一下。我叫王丽洁,你们就叫我王老师。”说着,她拿出一根白色粉笔,在黑板上写了三个字:王丽洁。
“好了,该轮到你们作自我介绍了。”
时空仿佛回到了二十年前,我的脑海里浮现出王老师亲切的面容,耳畔回响起王老师甜美的声音。
第一个站起来的是黄卫华:“我叫黄卫华。”他正准备坐下,唐建船说:“不对吧?好像叫黄富贵。”
朱继强还是那么幽默地说:“他是怀念文革时期。”
他连忙改口说道:“我叫黄富贵。”
第二个站起来的是陈丽娜,还是快人快语。
轮到唐建船时,黄富贵起哄道:“应该在唐建船的桌子上划条‘三八’线。”唐建船和刘琪雅同桌。
朱继强说:“划不划‘三八’线人家都是一家,你眼馋啦?”
最后是刘琪雅,她说:“我叫刘七丫。”
田菜花说:“你妈说这名字不好听,让我给你改个名字,你叫刘琪雅。”说完,她在黑板上写了三个字:刘琪雅。
下面开始上课了,今天上课的内容是王老师给我们编写的教材,需要给大家解释一下,这是王老师临走时给我留下的遗书。下面我给大家朗诵一遍:
田菜花,当你看见我的遗物时,我已离开这个世界了。按说,我不该走这条路,但这是我目前唯一的选择。我与刘仁达老师的相爱是真诚的,在我的处境最困难的时候他没有离开我,而选择了与我一道承担痛苦。他原本是一个有理想、有抱负、有作为的年轻人,就是因为我们的相爱葬送了前程。因此,他对我的爱是无私的;而我对他的爱却是自私的。今天,他因拒绝在明天召开的批斗会上发言,受到了组织处理,而且陆为还在继续对他施压。我能够忍受对我的任何不公正的折磨,但绝对不能忍受我心爱的人为我而遭受煎熬。如果能够用我的生命换来对他的解脱,我宁愿做出这种选择。这也是我目前唯一能够做到的——用我的生命报答他给予我的爱!
我有两个遗愿需要你替我完成,第一个是用留给你的钱,在花山生产队创办一所学校。按照我平时对你说的那样,此事须刘仁达老师和张汉生同学参与,因为他们比你有经验。第二个是想方设法与我父亲联系上,让他来看我一眼,我是他老人家留在这个世上的唯一亲人,以免却他对我的牵挂。这张全家福照片要好好保存着,我相信,有朝一日我的父亲会来大陆看我的,到那时候,你可凭笔记本和照片与我父亲见面。
永别了田菜花!永别了刘仁达!永别了初三3班的同学们!
田菜花在上面声情并茂的背诵,不时发出哽咽的哭声,眼泪像瀑雨般下个不停。坐在下面的人早已哭声一片,刚开始是两行热泪,继而是失声抽泣,最后竟抱头痛哭。
下课铃声响了,我喊道:“起立。”
大家都站起来了,与田菜花面对面地站着,田菜花显然受到刚才情绪的影响说不出话来,见状,我高声喊道:“王老师,我爱你!”大家异口同声地放声高喊:“王老师,我爱你!”
我感觉到:这喊声从教室里冲出,在汉水河的上空回荡,被奔流的河水带到很远、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