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 · 五十一 · 五十二
作品名称:悠悠汉水难了情 作者:黄皮人 发布时间:2019-04-21 21:31:01 字数:6245
五十
刘琪雅急匆匆地跑过来告诉我,唐建船执意要将他家的房子与别人对换,那间房子与他家的房子相差不是一星半点,简直是天壤之别,不要说是正常人,连傻子都晓得太吃亏了。刘琪雅与唐建船已正式确定了恋爱关系,关心他家里的事是很正常的。
唐建船家的房子我是再熟悉不过了,那是他祖辈留下来的遗产,在我们这一带算得上数一数二。文化大革命中被单位抢占了,改革开放以后,落实政策又还给了他们家。他的爸爸、妈妈也因为落实政策,重新走上了工作岗位,由于有突出贡献,单位分配了一套四居室。唐建船一个人在这里生活,这间房子就留给了唐建船。
我和刘琪雅赶到他家,这是我近10年以来第一次到他的家。仿佛经历了一个世纪,院子当中那棵熟悉的歪脖子树长粗了、高了,树干上还残留着文化大革命时因烧书而熏黑的印迹;青砖红瓦的房子显出厚重的历史感,夕阳下的蔷薇透出几分沧桑。我突然想起了他的奶奶,因为以前每当我跨进这间屋子的大门时,总是他奶奶笑吟吟地迎接我。而现在,她奶奶已成故人,站在院子里我不由有几份伤感。唐建船似乎揣摩到了我的心情,他拍着我的肩膀说:“别伤感了,快请屋子里坐。”
由于事先有约,唐建船准备了一桌佳肴等着我俩。三人围着桌子坐下后,唐建船拿出一瓶黄鹤楼白酒,三个小酒杯,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刘琪雅告诉我,说你要来我家,我想你今天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是来做说客的。所以,我特地准备了一桌家宴款待你。”他边说边倒满了三杯酒。
我说:“算你说对了。”
“但是,请你不要太乐观。虽然来做说客的人很多,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人说服我,而且他们都被我说服了。”
“是吗,请说来我听听。”
“且慢,先喝第一杯酒,来刘琪雅,我俩共同举杯敬我们的大媒人。”
三人举杯喝完了第一杯酒,唐建船不紧不慢掏出一支烟,点燃后,深吸了一口,说:“你是当老师的,对我国改革开放的形势应该比我更清楚,不用我多说。当前我们国家进入了一个前所未有的经济发展时期,而且这种发展呈多元化,国有的、集体的、股份的、外资的、三资的、个体的等等;也就是说,我们遇上了一个大好时机,这是其一。”说着,他伸手做出一个请的动作,对刘琪雅说,“麻烦你,请给我们倒第二杯酒。”
三人举杯喝了第二杯酒,唐建船深吸了一口烟,揿灭了,扔掉了烟屁股头:“其二,武汉市政府批准发展汉正街这个大市场是非常明智之举,你晓得汉正街的历史吗?有的人可能在汉正街生活了一辈子却不晓得汉正街的历史。”像在作报告一样,他一本正经地说着。说实话,我从小在汉正街长大,还真的不晓得汉正街的历史,他说这些是什么目的,把我扔到了云雾里。
他继续说:“汉正街迄今为止已有500多年的历史,早在明朝万历年间,汉正街就已形成贸易市场;到了清代康熙、乾隆的经济发展鼎盛时期,已成为汉口的一条正街。几百年来,汉正街是商贾云集,交易兴盛,市场繁荣。于是,在这条街上产生过许多老字号店铺,如谦祥益绸布店、苏恒泰伞店、汪玉霞食品店、叶开泰药店等。”
说到这里,他又停下来对我说:“还想往下听吗?“
我点点头,说:“当然想听。“
“想听就好,刘琪雅,再麻烦你倒上第三杯酒。”
待刘琪雅倒满酒,三人又一饮而尽,他又点了一支烟:“其三,前面两点,说的是个大背景、大环境,概括来说,就是久旱逢甘雨、枯木遇新春。汉正街的历史告诉我们在这条街上能够干出一番大事业,而现在国家的政策又鼓励你去干。但是,干事业就必须冒风险,舍得投入。你是为我家的房子来的是吧?那么,我开始说房子了。我家老祖宗留下的这套房子,有三百多平方米,我拿它去与一间不足40平方米的房子进行交换,谁都晓得这是吃大亏。但是,那间房子的地理位置好,不仅就在汉正街的街面上,而且还在十字路口的一角,几个方向的客户都从这里经过,这在经营上叫‘抢市口’,交易成功的概率是一般商铺的二到三倍。我不能永远都在地上摆摊、租别人的摊位,经营小作坊,我要建立自己的门店、形成规模化的经营模式,成立自己的公司。所以,表面上看我是亏了,但从长远看我却得到大实惠了。等我赚了钱,什么样的房子不能买?”
他突然站起来,嘴唇动了动,但没有出声,似乎还有话要说。过了一会,他激动地说:“现在社会上,有的人瞧不起个体户,还有的人认为个体户只是一部挣钱的机器。而我的目标是要干出一番事业,等我有了足够的实力,我要为汉水学校的教育、为王丽洁老师做点事,给人们树立起改革开放后一个普通个体户的形象。”
这番话,唐建船几乎是一口气说完的,而且还是慷慨激昂地说完的,我不得不对他肃然起敬!我想,他是经过深思熟虑后说出来的。他一定是花了很长的时间研究汉正街的历史、细读党的政策、并对自己的经营理念有十足的信心后决定交换房子的。尤其难能可贵的是,他至今都想着自己的母校,想着王丽洁老师。他成熟了,再也不是过去叫人十分担心的唐建船了,怪不得刘琪雅义无反顾地选择了他。
这时,我突然想起刘琪雅给我说的一件事,前两天,当他的爸爸得知他要换房子时,忧心忡忡地从单位赶来,与他单独在一起谈了几个小时后,临走时他爸爸还直摇头,说:“这孩子,变了,变了,变得不可思议了。”想必,他爸爸与我一样,原本来时是想说服他的,来后却被他的这番宏论说服了。
我看看刘琪雅,她似乎也被唐建船说的话折服了,站起身,给三个杯子倒满了酒。我拿起杯子,异常激动地说:“来,让我们为交换房子、为我们的母校、为王丽洁老师,干杯!”
我们三人同时举起酒杯,痛痛快快地干了!
五十一
总有好心人没完没了地劝说我回武汉,搞得我心神不安;尤其是田菜花见我带领老师在汉水学校学习,长期留守武汉,更是隐隐担忧:怕我哪天动心了,真回武汉!
临近春节前夕,田菜花突然从花山赶到汉水学校,见我带领几个从花山同来的老师正在认真学习,没好意思说什么。唐建船和刘琪雅见她难得来武汉一次,主动邀请我俩到中山公园去游玩,我也很少带她出来,便欣然同意了。
虽然离春节还有二十多天,但中山公园已装饰一新,以华丽的盛妆迎接春节的到来:门前是一只巨大的花蓝,五颜六色的花朵组成了“喜迎新春”四个字,缤纷五彩的气球被粗大的绳子拽着在空中飘动;一道用彩灯编织的七色彩虹依门而跨。公园的气氛与上次我们同学来这里相聚截然不同,道路打扫得干干静静;青松翠柏显得格外嫩绿,许多不知名的花儿,有的正在含苞吐蕾,有的争相怒放。改革开放焕发了人们的勃勃生机,人们穿着款式新颖、色彩艳丽的服装,脸上透出灿烂的笑容。
我们沿着曲径小道款款而行,在假山前合影、在湖中泛舟、在游乐场嬉戏。田菜花对划船不感兴趣,她说:“我们那里水比这里清亮多了,船也比这里讲究多了,在这里划船没有意思。”但是,在游乐场她玩得异常兴奋,恢复了孩子的天性一般,在荡秋千时,由于体质好,荡得非常高,像一只展翅的大鹏,几乎快和上面的横杠平行了。我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里,为她担心!我在陪她玩翘翘板时,她咯咯咯的笑声极具感染力,惹得游人驻足观看。
在一块青草地休息时,唐建船和刘琪雅借故离开了,把空间留给了我俩。离开了几个月,她消瘦了,眼睛也显得大了一圈。
我问道:“你突然来武汉找我,是怕我回不了花山吧?”
她有点不好意思,说:“来前有这想法,现在又变了。”
我问:“为什么?”
她说:“几个月没有见到你,想你,怕你在武汉呆久了回不了花山。但见到你以后,觉得这种想法太不近人情了,这里有你的父母、你的兄弟姐妹,你的同学朋友,你应该属于武汉。你还是回武汉吧。”
她说这话时故作平静,我想这肯定不是她的真心话,她是在替我考虑。我说:“我属于花山,那里有王老师,有花山小学,还有我的田菜花。”
她激动地说:“别,这样,你付出的代价太大了。”
我说:“你别说了,我们结婚吧?”
她深情地看着我,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闪着泪花,将头轻轻地靠在了我的肩上。
当我俩将马上要结婚的消息告诉唐建船和刘琪雅时,他俩惊呆了:太快了一点吧?一点准备都没有!唐建船说:“得举行一个隆重的婚礼,得布置一个漂亮的新房,这些费用我全包了。”
我说:“别费事了,不请一个人、不摆一桌酒。”
刘琪雅说:“你俩在关键的时候帮了我一把,今天是我还情的时候,必须得让我和唐建船操持,办得有模有样。”
唐建船说:“一定得给我们一个机会,要不然,我俩这一辈子都不安心的。”
田菜花说:“你俩的心我们领了,情我们收了,但操办的事就免了。”
我说:“我和田菜花已经商量好了,当初有人认为我俩的婚姻是不可能的,甚至认为即使结了婚,相处的时间也不会长久;直到现在仍然有人持怀疑态度。我们就是要让他们看看:婚姻的牢固程度不仅与地域的差别不成正比,而且与婚礼的隆重程度也不成正比。我们婚事新办,不举行婚礼、不布置新房,但我们的婚姻是最牢固的,请你们理解并支持我们。”
唐建船说:“既然如此,明天我和刘琪雅也去领结婚证,我们同一天结婚,也不举行婚礼、也不布置新房。让每年的这一天都是我们共同的结婚纪念日,直到一百岁。怎么样?”
我们三个人同时点头同意了。
我们一起结婚了,结婚的当天晚上,田菜花对我说:“还记得吗,你曾多次问我王老师临去世的那天晚上,给我交待了什么事情?我一直没有告诉你,因为条件不成熟。今天,我们是一家人了,这个秘密有必要让你也知道。”
说完,她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个包裹,说:“这里面是王老师当时给我留下的遗物,除了创办花山小学的钱以外,还有一个笔记本和一张黑白照片。这是一张她家的全家福照片,照片背面留有她父亲的姓名和联系方式。笔记本里面写着王老师留给我的遗言,遗言的内容你自己看吧。”
我接过她递过来的笔记本,翻开首页,是我最熟悉的笔迹。我一口气看完了王老师留下来的遗言,我的心都碎了。
田菜花说:“这件事你已经知道全部情况了,一旦传出去,你我都会被打成里通外国的反革命分子。唐建船坐的是7年监狱,而我俩将坐一辈子监狱。后悔吗?”
我紧紧搂着田菜花说:“从今以后,我俩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了,谁后悔,这根绳子就断了。”
五十二
事实证明,唐建船的这一步棋走对了,他借助换来的房子作为平台,成立了建船鞋业发展有限公司,买断了外埠几家工厂在湖北的经营权,专门经营鞋子批发。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他的事业迅猛发展,从一个门店发展成为六个门店,同时经营六种不同品牌的鞋子。一时间,他成为汉正街的传奇人物,不少新闻媒体都争相登载他的事迹。
在这样一股热热闹闹的经济浪潮中,我们学校却是闹中取静的好去处,在刘仁达校长的带领下,全体老师依然在兢兢业业地为社会教书育人。
其实,对于寸土寸金的汉正街,早就有人盯上了这块宝地,开始每天都有人找上门,欲租赁临街的几间教室做买卖,并给出了丰厚的条件。但刘校长始终坚持以教育为本,决不对外出租一间教室。他在全校教职人员大会上说,教室一旦租赁出去了,前来做买卖的人就多了,势必影响教学环境。由于找上门的人太多,他特地安排人在校门口竖起一块牌子,上面写着:与教育大事无关者,非请莫入。自从竖起这块牌子后,来的人就少多了。
这天上午,黄卫华与陆副局长第三次来到学校,再一次找到刘仁达校长,陆为还是那副头重脚轻的样子,他说:“我老家的副县长先后找我五次了,想租赁汉水学校临街的几间教室办公司,你考虑好了没有?”
刘仁达断然拒绝,他说:“不用考虑,绝对不能对外租赁。”
陆为有点生气地说:“刘仁达校长,希望你从大局考虑,牺牲一点局部利益。当前全国上下正在大力发展经济建设,各行各业都在经商,这是市场繁荣的表现。教育系统没有好的资源,只有房子,对外出租房子,既可以为国家纳税,又可以增加教职员工的收入,这么好的事情,你为什么就想不通呢?”
刘仁达轻蔑地一笑:“陆副局长,你身为领导,难道还不明白这个简单的道理吗?教学与经商,孰重孰轻?孩子们是祖国的未来,为他们创造一个好的学习环境,让他们安安心心地学习,这是我们每个教职人员应尽的义务和责任。这么重要的事业难道不是大局吗?作为一个堂堂的教育局副局长,希望你不要本末倒置。”
陆为显然有点恼怒了,一拍桌子:“刘仁达,你不要成为历史的罪人。”
刘仁达不紧不慢地说:“这不是文化大革命,可以随便拿大帽子往人头上扣,谁是历史的罪人自有历史评说。陆副局长,我想你应该看过我们学校上报给局党委‘关于给王丽洁老师评反’的报告了吧。事实胜于雄辩,这就是历史。”
陆为近段时间为王丽洁平反的事闹得心口痛,如果一旦平反成了,说明他以前对王丽洁定下的结论是非常错的。刘仁达的一席话无异于火上加油,使他恼羞成怒,他猛地站起来,头摇得更厉害了,用微微发抖的手指着刘仁达:“你、你、你不要太狂妄了,告诉你,我是代表局党委来找你的,好好考虑一下你的后果。”
刘仁达也生气了,提高声音,坚定地说:“我也告诉你,不要拿局党委来吓唬我,只要我在这个学校当一天校长,谁也别想对外出租一间房、一寸地。”
黄卫华见两人要吵起来了,忙站起来打圆场:“算了,别生气了,都是为了工作,生气伤肝。”
陆为气得眼镜都差点掉下来了,用手指往上一推,一跺脚,气急败坏地说:“你等着吧,有你的好下场。”说着,对黄卫华一挥手,“走。”气冲冲地走了。
下午,当我把刘校长与陆为争吵的事讲给唐建船听后,唐建船对我说:“其实,我也早就看上了学校的几间临街教室,我就不相信,刘校长不给别人面子,也不给我面子。走,你陪我找他去。”
我说:“你千万莫去,他正在气头上,说不定会把你骂出来。”
唐建船说:“你如果怕他那我一个人去。”说着站起来就要走。
我站起来,说:“没有什么可怕的,我是怕你去了白去,瞎耽误功夫。”
刘校长见我们来了,他说:“唐建船,我晓得你的买卖做得很大,如果为租赁房子一事来,请免开尊口;如果来母校看看,随时欢迎。”
唐建船说:“刘校长,请您莫急,今天我来有两件事,第一件是为王丽洁老师来的,听说学校要为她平反?”
刘校长说:“不是学校要为王丽洁老师平反,准确地说是党的政策要为她平反,还她一个清白。让死去的人得到安息、给活着的人一个安慰!通过我们组织人员对王丽老师进行内查外调,她的爸爸妈妈确实是解放前夕去的台湾,但他们现在都是台湾的进步人士,正在积极为台湾早日回归祖国四处奔波。王丽洁老师本人也不是什么特务分子,那是莫须有的罪名。”
唐建船愤愤地说:“都是陆为一手造成的,这样的人还他妈当领导。”
刘校长说:“准确地说,是历史造成的。当然,陆为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刘校长。”唐建船显得有点激动,眼里闪着泪花,“我有一个小小的请求,什么时候王老师平反的报告批下来了,请你召开一个全校大会,我作为特邀人员参加,并上台发言。”
“没问题。”刘校长说。
我高兴得插话道:“而且,刘校长,我想召集我们71届初三3班的同学们给王老师补开一个追悼会。”
刘校长也显得很激动:“好!就这么定了。”
“第二个问题,刘校长,我想问问,陆为要把汉水学校临街的几间教室租赁出去,大概每年租赁费多少钱?”唐建船问道。
“怎么样,你想租赁啊?告诉你,死了这分心吧,我是绝对不会同意的。”
“刘校长,请您不要误会了,我是随便问问。”
“他说每年给三十万。”
“那好,我每年出三十万元的租赁费,但不要一间房、一寸地,怎么样?。”
“不行,你是一个体户,钱是你辛辛苦苦赚来的,我们怎么能够要你的呢?”
“刘校长,我想了很久,这笔钱既是为汉水学校,更是为张汉生和田菜花。”
什么意思?我和刘校长都不明白怎么回事。
唐建船继续说:“花山小学目前没有中学,这几间教室可以直接召收花山小学的毕业生,他们到这里来可以享受更好的教学资源,接受更优质的教育。”
我高兴地说:“这个主意好,我完全赞成。”
刘校长说:“我原则上同意,但此事又是一个创新,必须得向教育局打个报告,获得批准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