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 · 四十

　　三十九
　　下车后，我俩径直来到花山生产队打谷场，我们的花山小学就建在这里。这里是整个队地势最高处，也是最好的位置，是我与田菜花精心挑选的地方。听她向我介绍说，当初公社要求各生产队出劳动力修筑堤坝时，她爸爸趁机带领队里的人员在靠近堤坝内侧，用土方堆积出了一处有十来个足球场大的平地。后被用做生产队的打谷场和库房。花山小学在打谷场辟出了一半的面积做校舍，8间屋子一字排开，面对汉水，没有围墙，生产队的打谷场就是学校的操场。每年，生产队只有在收割谷子的季节，才将这里作为打谷场用几天，平时都是学校作为操场用。这里最大的好处一是与村庄有一段距离，相对安静，有一个较好的教学环境；二是与堤坝相连，即使下大雨、下大雪，也不会因水大断路、因雪大封路，使本队和附近生产队的孩子们能够安全抵达学校。
　　我俩走进一间教室时，田菜花正带领社员们在粉刷墙壁，身上粘了不少白石灰。见到我俩，田菜花喜出望外：“你们，怎么今天来了？”
　　刘老师说：“你不是正在忙吗？我们那能袖手旁观呢？”
　　田菜花说：“这是最后一道粉刷，完工后凉晒一段时间就可以投入使用了，正好赶上了年后的开学，162个学生一个不少。”她在说话时，脸上荡漾着笑靥，这是少有的。
　　我说：“能否在开学前夕搞一个开学典礼仪式，尽量热闹一点，庆贺我们花山小学正式开学，让周围湾子里的社员们都晓得花山小学，鼓励他们把孩子送来上学。”
　　田菜花说：“我也正在考虑这个问题，还要把有关方面的领导请来，争取他们加大对花山小学的支持力度，使民办学校和官办学校都有同样的待遇。”
　　刘老师说：“有为才有位，最重要的是教学质量，这是立足的根本，目前的形势可能暂时对民间办学不利，但最终会有希望的。”
　　趁天还没有黑，我们赶去为王老师扫墓。三个人并排伫立在王老师的坟墓前，默默地告诉王老师，她的创办花山小学的遗愿马上就要实现了。
　　晚上，在我的宿舍里，我请田菜花给刘老师讲述上午我没有给刘老师讲完的办学经过。刚开始她还有点腼腆不愿讲，后来便娓娓道来。
　　那天，顾建国带着老同学来花山生产队游玩了一整天，临走时田菜花如此这般地给他交待了一番，顾建国连连说：好、好，一定照办。
　　第三天，顾建国的爸爸顾副县长带着县旅游局长夏云峰、教育局杨副局长等一干人来这里考察，公社里也来了好几个领导一路陪同。
　　这对花山生产队来说是开天辟地头一回，对田国强来说也是大姑娘坐轿子。在田国强二十多年的工作生涯中，与他面对面说话的最大干部是公社主管副社长，这一回，不仅正社长、书记来了，连副县长都来了。不知道给田国强多大的面子。
　　视察完了花山的地理环境后，顾副县长说：“田队长，你们这里是块风水宝地呀，神仙住的地方，今天我给你带来了财神爷，帮助你们发展经济来了。”
　　夏局长说：“这里的旅游资源十分丰富，自然环境得天独厚，就是没有充分利用，下一步县旅游局可以考虑在这里投资，办个旅游点，把外面的人都引进来。保证花山生产队能提高经济收益。”
　　田国强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嘴巴咧着合不拢，心里比吃了蜜还甜三分。
　　杨副局长说：“发展旅游必须有文化内涵，这样才能更吸引人、才能经久不衰。要打造旅游文化，必须有一批具有文化知识和修养的人才，比如导游、旅游宣传等。因此，花山产生队急需一批有文化、有知识的人才。”
　　一番话象一盆凉水，把刚才心里烧得热烘烘的田国强浇了个透心凉，他问道：“能派有文化的人来吗？”
　　夏局长问：“你给多少月工资？”
　　田国强：“记10分，年底分红。”
　　“哈、哈、哈。”大家都乐了，田国强莫名其妙地看着哈哈大笑的领导。
　　夏局长说：“导游的月工资27块。”
　　田国强吓了一大跳，心想，我们这里一个壮劳力一年分红才20多块钱。
　　杨副局长说：“还是靠自己培养吧，用自己的人经济实惠。”
　　顾副县长最后总结性地说：“军中无戏言，只要花山生产队条件成熟了，有了自己的旅游文化，我们随时拿钱来投资，决不食言。”
　　临走时，一直站在旁边轮不到讲话的公社社长走过来，用力地握住田国强地手说：“田队长，县领导对你们花山生产队如此重视，你要为我们公社增光啊！”
　　当天晚上，田国强笑嘻嘻地凑到田菜花身边，亲热地叫了一声：“菜花女儿。”
　　田菜花故作不高兴地答道：“有事吗？”
　　田国强说：“爸求你来了。”
　　田菜花说：“你还用得着我。”
　　田国强说：“用得着、用得着，爸以前错了，向你认错不行吗？”
　　“快说，我要睡觉了。”
　　“想请你出面把学校办起来。”
　　“办学校，你不是说只要你当队长这个学校不让办吗？怎么突然又要办了？”
　　“是这样的，县里要在我们这里发展旅游，需要有文化的人做这项工作，旅游局派人来太贵，只有靠我们自己培养。”
　　“那我问你，我要建校舍，地你给吗？”
　　“全湾子里，你要哪块地我批哪块地。”
　　“那好，我有两个要求，你必须答应，否则我不干。”
　　“别说两个要求，只要把学校办起来，十个我都答应。”
　　“第一个，我的婚事我自己说了算，从今以后你和妈别管了，行吗？”
　　“这个，这个，我和你妈商量一下怎么样？”
　　“不用商量，就这么定了。”
　　“我是怕你吃亏，我堂堂生产队长，大小也是个干部，起码得找一个门当户对的。你打算找什么样的，先让我和你妈把把关，可以吧？”
　　“这个你放心，你女儿这点自信是有的，到时候保准让你们满意。”
　　“那第二个要求呢？”
　　“办学需要文化，你不能参与，不能兼任学校的校长。”
　　“这不是问题，你当校长最好。”
　　“我也不当，让来我们队的知青当，他文化高，懂教育。”
　　“哦，就是那个叫张汉生的白面书生，我明白了，你自己不当让他当，莫非你俩真搞上对象了。”
　　“爸，你别瞎说。”
　　“爸心里明镜似的，这一年你俩出双入对，湾子里早有人告诉我，说你俩在搞对象。如果这小青年做我的幺女婿，不用跟你妈商量，我俩举双手赞成。”
　　“爸，人家是城里人，怎么瞧得起我们农村人，请你千万不要瞎说。”田菜花满脸通红，娇嗔地将他爸爸推出了房，关门睡觉了。
　　“有意思，真有意思。”刘老师听完田菜花的讲述后，笑着说，“也就是说，我们还得在六年级的学生中增加一门旅游课程。”
　　田菜花说：“是的，县旅游局定期来人讲课。”
　　“这就是定向培养，有地方特色的办学模式。”
　　我们三人彻夜长谈，一直到雄鸡啼鸣，东方破晓。
　　开门送田菜花回家，站在门前，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朦胧的曙光里我才收回目光。刘老师回头看了我一眼，笑了笑说：“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我似懂非懂，问道：“什么意思？”
　　刘老师说：“这是一句成语，你查查字典就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四十
　　初三清晨，我睁开眼一看，刘老师床上无人，已出门了，估计看王老师去了。原定今天送他去长途汽车站，他要返回武汉上班。
　　我翻身起床，穿好衣服，开门出去找刘老师。刚走几步，见田菜花迎面走来。昨天说好了，她是来为刘老师送行的。
　　我俩朝湾子西头王老师的坟地走去，快接近坟地时，见刘老师正跪在王老师的坟墓前，发出轻微的抽泣声。我俩连忙跑上前，将刘老师搀扶起来。刘老师擦拭着眼泪，对我说：“你还记得王老师临走的那天我对你说的一句话吗？”
　　我说：“记得，王老师是在用生命证明自己的清白、用生命保护您。”
　　刘老师微微点头：“那天晚上，陆副校长召开全体教职员工会议，宣布完对我的处理决定后，又安排另外三个人把我叫到队委会办公室继续对我施压。他们一共是四个人，搞车轮战，二人一组轮流与我谈话。目的是让我同意在第二天召开的批斗会上发言，揭发检举王老师的问题。当时我与王老师正处在热恋中，在那种环境下，可以说我是她唯一的、最值得依赖的人。如果我也站出来反对她，无异于将她往悬崖上推，使她彻底绝望。所以，让我上台发言是绝对不可能的！整整一个晚上他们不让我睡觉，用这种方法折磨我。整整一个晚上，我是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
　　刘老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说：“后来我得知，那天晚上王老师曾来队委会办公室找过我，她没敢进门，因为她来时正赶上陆副校长在逼我。这是另外一个当时在场看守我的老师告诉我的，他出门小便，见王老师站在门外很远的地方，王老师见他出门，吓得跑走了。从时间上我估计她走后直接去了村西边的林子里，喝农药自尽了。”刘老师说到这里，又情不自禁地掉下了眼泪。
　　这时，一直站在一旁的田菜花也哭起来了，哭了一会，她掏出手绢边擦眼泪边说：“那天晚上，王老师让我去找过您三次，我都没有机会与您见面说话，也是因为您旁边有人看守。”
　　她停住了哭泣，继续说：“第二次去找您回来后，王老师拿出一个笔记本，没让我看，放在我的枕头下面后对我说，这是我今天给你布置的作业，今天太晚了，明天再做。因为当时王老师正在教我语文课，每天给我布置几道作业，她当时非常平静，看不出一点异样，我也没有当回事。第三次出门找您回来后，见王老师不在屋子里，以为她上厕所了。坐在床上等她，因为实在太困了，不知不觉睡着了。直到第二天清晨，外面有人说话把我闹醒了，才知道出事了。”
　　我忙问道：“那笔记本上写的什么？”
　　“从王老师出事的现场回家后，我猛地想到了昨晚她放在枕头下面的笔记本，打开一看，里面有一个存折。一张白纸上写着：这是王老师给你布置的最后一道作业，相信你能够用自己的行动完成。存折里有七万六千二百一十五元八角八分钱，按照我给你说的，务请刘仁达老师、张汉生同学帮忙，在花山生产队创办一所小学。谨记，拜托事宜十分敏感，万万不得让他人知道，现在也不宜告诉刘、张，等条件成熟后再说。下面是他俩的联系地址和方法……”
　　我说：“笔记本能给我们看看吗？”
　　她果断地摇了摇头：“这是王老师留给我唯一的纪念物，谁也不许看。”
　　刘老师说：“看来，那天晚上她急于想见我，不仅仅是与我道别，还想给我交待创办学校的事。”
　　田菜花说：“我一直有个想法，王老师为花山做出了这么大的贡献，我打算在花山小学为她做一尊塑像。”
　　刘老师说：“这个想法好，国内外都有这个先例，谁出资办学校，就给谁做一尊塑像，以纪念他是这个学校的创始人。而我们还有更深一层意思，王老师是无辜的，是清白的，所以，一定要用白色的大理石做。但此事只能择机而行，不得贸然行动，弄不好则适得相反。”
　　在送刘老师去长途汽车站的路上，刘老师单独对我说：“田菜花之所以不让我们看王老师留给她的笔记本，里面一定还有其它内容。”
　　我说：“会不会是与她家有关的内容？”
　　刘老师说：“很有可能。王老师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因为这件事太敏感了，一旦被发现，轻者被打成反革命，重者判刑入监狱。田菜花现在不给我们看是在保护我们。”接着，刘老师又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我相信她迟早会告诉我们的，而你很有可能先于我。”
　　“为什么？”
　　刘老师笑而不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