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 三十二
作品名称:悠悠汉水难了情 作者:黄皮人 发布时间:2019-04-21 16:51:00 字数:4984
三十一
告别了学生时代,告别了江城武汉,我和陈娅娜来到了花山生产队。来的第一天,在队委会办公室里与田国强队长见过面以后,我俩就匆匆跑去为王老师扫墓,这既是我和陈娅娜早就商量好了的,又是受刘老师、刘琪雅、张江、朱继强等同学之托。
到那里后,我们惊奇地发现,不知是谁将坟墓精心修整了一番。坟墓周围的枯枝野草被铲得干干净净,碎砖乱瓦全被清走;坟堆上是绿色的松枝,其间摆放着各种不知名的野花,坟前立了一块木碑,上面用黑色的油漆写着:王丽洁老师之墓。
正当我们扫完墓,准备往回走时,田国强队长跑过来:“到处找你们,给你们开欢迎会,你们怎么跑到这里了?搞什么来了?”显然,他还不知道我们是王老师的学生。
陈娅娜回答道:“田队长,我们到这里玩来了。”
“什么,到这里玩,荒郊野外,鬼打死人的地方,有什么好玩的?比你们城里差远了。”
突然,他转身发现坟墓被修茸一新,瞪着大眼,指着坟墓:“这,是谁修整的?看来,这阶级斗争还非抓不可。你们刚来,不了解情况,这坟墓里面躺着一个阶级敌人、特务分子。”说完,他弯腰将木碑拔了出来,拿在手上,气呼呼地说,“走,开会去。”
来到打谷场,全生产队的社员都集中在这里,大人们三五成群围坐在一起聊天,小孩子们则蹦蹦跳跳在人群中来回跑。
田队长走到会场的桌前,将木碑往桌上一放,双手往腰上一叉:“社员同志们,我先通报一件大事,我们湾子里出现了阶级斗争的新动向,有人把村西头阶级敌人的坟墓打扫得干干净净,还立了一块木碑,这说明什么?说明我们队还存在大家都没有发现的阶级敌人。你们看,这就是证据。大家说说,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说着,他从桌子上拿起木碑,举过头顶,让大家看。
社员们都伸长脖子,瞪大眼睛朝前看。这时,有个社员弓着身子,往前凑了凑,嘻皮笑脸地说:“我说队长,这不是很好吗?”
“什么很好?”田队长问道。
“字写得很好。”哈……会场暴发出一阵笑声。这个社员的表情、动作,包括说话十分夸张,惹得大家一阵乐。
“狗日的,我问你字吗?滚一边去。”田队长显然觉得自己被捉弄了,有点恼火,说话带出脏字。他一脸严肃,“这不能开玩笑,这种行为说轻了是反革命……
“说重了呢?”还是那个社员插话。
“说重了是阶级敌人。”
“这不是一回事吗?”
“管它是不是一回事,是谁干的谁站出来承认,不承认就请大家提供线索。”
“是我。”有人站出来说话,我一眼认出来了是田菜花,田队长的女儿。这是谁也没有想到的,刚才还是嘈杂的会场顿时变得鸦雀无声,正准备划火柴点烟抽的田队长手僵在半空,瞪着大眼睛看着她。
前年,我们学校组织学农劳动来这里时我对田菜花有所了解,她是田队长的幺女。她出生时,正是油菜花盛开的时候,她妈妈在田间里劳动时把她生在了地里,所以取名田菜花。田队长没有儿子,就是为了要个儿子,才一连生了六个孩子,结果还是品种单一,到了田菜花这里就截住了。六个女儿一个比一个漂亮,数田菜花最漂亮,那是一种朴实的天生丽质,象芙蓉出水。猛一看其长像、神态酷似王老师,就是皮肤比王老师黑一点,但个子比王老师更高,身体更壮实。田队长最喜欢她,但最不听话的也是她,在很多场合,她都让田队长下不了台。上次我们学农劳动来这里,王老师被安排与她同住一间房,是她爸爸按照陆为副校长的要求,派她监视王老师的。结果,她与王老师相处一段时期后,竟出乎意料地走到一起去了;尤其是王老师死后,她于众目睽睽之下失声痛哭。而今天,又是她站出来承认为王老师打扫坟地。这是为什么?
会场出现短暂的沉寂,气氛有点紧张。但毕竟田队长工作多年,经验丰富:“菜花,你别在这里胡闹,小伢们,懂什么啊,滚回去。”
田菜花没有动:“老爸,是我干的。”
“你干的,不可能,根本不可能。”田队长非常恼怒,提高嗓门说。
田菜花继续说道:“人家城里的知青来到我们湾子里,我们应该有一个好的环境欢迎人家。你安排人打扫湾子东头的道路、谷场,就没有安排人打扫西头。我把西头打扫干净了,包括王老师的坟地,这有什么不应该?我在王老师的坟墓前竖块木碑是为了提醒大家,要珍爱生命,不要轻生。这有什么不对的?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我出身在贫农家庭、从小受党的教育,难道还有反革命行为吗?”
显然,这是狡辩开脱之词。我在心里想。
听完田菜花的叙述后,田队长故作高兴地说:“好,好,你做得好。社员同志们,你们说怎么样。”
社员们当然不会去与田队长较真,也顺着队长的话音说:“对,好得很!明天我们也去打扫。”
田队长又说:“菜花,你是生产队的团支部书记,你们都是青年人,有文化,城里来的两个知青都是团员,归你领导。他们不会农活,由你带他们。”
“我提个建议。”田菜花又站起来说话,见队长点了点头,继续说,“我们队不缺劳力,缺的是文化,让知识分子下田干活,发挥不了他们的特长,应该发挥他们的聪明才智为我们队的发展作出更大的贡献。”
“好,不愧是我的女儿,不愧是有文化的人,你提醒我了,公社要求每个队办一个阶级斗争展览室,你先领着他们写写画画,办个展览室吧。”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建议,在我们队办个小学。我们队,还有附近几个队,从小学一年级到六年级的学龄儿童,共有162个孩子,他们每天上学平均要走8公里的路,如果我们办一所学校,让城里来的知识分子当老师,不仅解决了本队、而且也解决了附近几个队孩子上学的问题……”田菜花的话还没说完,下面有十几个社员就及不可奈地大声叫好:“我们同意,我们赞成。”
田队长显然不同意,脸马上阴沉下来:“胡闹,办学是政府的事,再说,没有文化照样能够干活,我一辈子没有文化,不也当了二十几年的队长吗?”
“但是,我们湾子二十几年来没有多大变化,社员们的生活水平也没有多大提高。当然,这里面的原因很多,但是,有一条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没有文化做基础,没有科学作指导。”
“放你妈的屁,给我滚回去。”田队长恼羞成怒,手一挥,“散会!”
原本安排的欢迎会,还没有拉开序幕,就草草收场了。
这个田菜花看来不是一个简单的农村女孩。
三十二
花山生产队处在“沙湖沔阳洲、十年九不收”的地带,饱经水患侵扰,有时一年下来颗粒无收。来前,我还特地查阅了资料,说湖北是千湖之省,而这一带既是汉水在湖北省内的上游又是湖泊最密集处,每当洪水暴涨,为确保下游免于被水淹,就要在这里分洪。花山三面环水,一面是开阔地,全队社员的住房构建在一个较高的土丘上。
由于穷,多年以来,家长普遍对孩子的教育漠不关心,尤其对女孩子更是如此,认为女孩子反正迟早要嫁出去,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没有必要花钱上学。因此,这里的女孩子基本上到了一定的年龄就被家长安排做农活,挣工分。田菜花上面的五个姐姐都没上一天学,唯有田菜花因为是老幺,加上几个姐姐陆续嫁人后,家里的经济条件有所好转,就让她上了学。她天资聪明,加上勤奋好学,每次考试都是满分,深得老师们的喜爱。小学毕业时,父亲不同意让她继续上中学,老师三番五次上门做工作,但父亲还是固执已见。为此,田菜花对父亲意见非常大,形成了一种逆反心理,尤其是在人多的时候,故意找点岔子让父亲难堪,以发泄内心的不满。尽管如此,田菜花目前在全村的女孩子中学历还是最高的。
这是我插队来这里后,断断续续了解到的情况。
我们来了后,生产队里为了节省开支,将多年废弃不用的仓库腾出来一间,简单打扫了一下,从中间隔了一堵墙,一边开了一个门,一边我住,一边陈娅娜住。可能田队长怕我们两个孤男寡女住在一起时间长了出问题,隔了不久,又安排田菜花住进了陈娅娜的房间。
田队长的有意安排倒是无意帮了我,因为自从初中毕业以后,陈娅娜总是用一双火辣辣的眼睛看着我。尤其是插队后更是步步紧逼,经常跑到我房间要我换衣服给她洗,还买了毛线要给我织毛衣。我说:“我不缺毛衣穿。”她说:“你缺一个女人给你织的毛衣。”我说:“也不缺,我妈我姐都给我织过毛衣。”她说:“自家人不算。”这不是明目张胆地挑逗我吗?我只有装傻。
人说女生比男生成熟早,我倒是觉得未必如此,是因为男生重理性、女生重直觉。比如我,早就对刘琪雅暗恋已久,但一直把这种想法埋藏在内心深处,从不显露出来,甚至对女生尽可能地敬而远之。为此,班里许多女生给我提意见,说我对女生的态度有点“冷淡”,不好接触。其实,我不是假装正经,我是一个对生活、对爱情十分认真、十分负责的男生。我认为,处于学生年代,无论是从生理、心理还是物质基础,都没有达到找对象、谈恋爱的程度。而现在则不同了,我们都踏上了社会,生活独立了,也逐渐进入了谈恋爱的年龄,有合适的就谈着。但起码至目前为止,我对陈亚娜还没有那种想法,我担心我与她同住一个屋檐下,仅一墙之隔,时间一长,说不定哪天晚上她钻进我的被子,我意志薄弱还真把持不住自己。因此,田菜花来后,客观上又在我与陈娅娜之间筑起了一道防护墙。
这是其一。其二,给我进一步了解田菜花创造了条件。因为,我发现田菜花几乎是隔三差五的去王老师坟地默哀凭悼,她与王老师仅相处一段时期,为什么建立了如此亲密的关系?她又为什么敢冒着那么大的风险经常去为王老师打扫墓地?我想解开这个谜。为此事,我从侧面、正面问过她几次,她都婉言回绝,表现得十分敏感。于是,我打算采取迂回战术,先跟她多接触,沟通感情;并投其所好,取得她的信任,然后再破解她内心的秘密。
于是,我打算从她最热心的办学一事开始。那是农闲休息的一天,陈娅娜到镇上买东西去了,我与田菜花沿着队西头的堤坝边走边聊。此时,正值深秋,两旁高大的槐树林不断飘下枯黄的落叶,脚步踏在落叶上发出沙沙地响声。我对她说:“办学固然是件好事,但有许多实际问题需要解决,如资金、校舍、师资、教材等,单靠一腔热情是不行的,还必须想办法。我替你考虑了很久,可否先作一下调研,到附近几个学校、生产队去调查了解一下情况,在此基础上写一份关于在花山生产队创办一所小学的报告。将报告一并上报县教育局和公社党委,以取得主管部门和地方政府的支持。同时,还要尽量说服你父亲,取得他的理解和帮助,因为他毕竟是父母官。”
她听了我的话,异常兴奋地说:“还是你有办法,正好,现在是农闲,明天开始我就去搞调研。唉,我一点经验都没有,你能帮我一起做这件事吗?”
她显然是在试探我,我毫不犹豫地说:“只要你愿意,当然没有问题。不过,有一个问题,我想冒味地问一下,可以吗?”
“当然可以。”
“你为什么对办学校这么感兴趣?”
她似乎有点犹豫,想了一会说:“因为,我深受其害,我不能让队里的孩子们再受其害。”
“你指的是没有文化吗?”
“是的。”
“那为什么要从办学开始?”
她站住了,面对汉水河,她说:“汉水流经我们乡村,这里一年四季有着富足的水资源滋润着我们的田野,我们的生活应该是非常美好的。”她又转过身,指着广袤无垠的田野,说,“但是多年来,我们这一带贫穷落后,而我们队更是如此。从我小时候起就听老一辈说,是因为我们队的名字没有叫好,种什么东西只开花不结果,所以叫‘花山’。以前,我相信,但后来我就不相信了,你说这是多么愚昧呀。”她自我嘲笑了一下,摇了摇头,又继续往前走,“贫穷落后,一个是物资上,包括生产力、生产方式、生产资源等,其实这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思想,包括思想观念、思想意识、思维方式等。毛主席说,‘没有文化的军队是愚蠢的军队,’没有文化的人也是愚蠢的人;因为,只有普及文化才能全面提高人的综合素质,才能站在更高处改变花山的面貌。要想彻底改变我们队的面貌,必须依靠具有文化知识的、新型的农民,这些人从哪里来,从城里分配来,不可能。只能靠我们自己培养,而普及教育是第一步,根据我们村的情况,最简捷的办法就是创办学校。”
她说这些话时,显得慷慨激昂,语气和动作以及神态使我很容易想到王老师。我真不相信,一个出身农村的青年女孩子,看问题那么深那么透,背后一定有高人指点。我有意恭维道:“真没想到,你的思想这么开阔,志向这么远大。”
她说:“我也是跟别人学的,刚明白这个道理。”说这话时,她的眼里闪过一丝悲哀。
我说:“你说的是王丽洁老师吗?”
她点了点头。这时,我们已经走到王老师的坟墓前,她发现坟墓上落满了残枝枯叶,立即跑上去用手拾起来,扔到旁边去了。接着她又拾起放在坟墓旁的一个塑料瓶子,跑到河里灌满了水后,又折返回来,一边往坟墓上新栽的青草上浇水,一边问道:“刚才我说的话是自己瞎编的,你不会当真的吧?”
她是在试探我吗?我在心里想。我说:“你不像是说的假话,我最喜欢说真话的人。”
她狡黠地冲我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