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 三十

　　二十九
　　初中毕业了，我们即将踏上社会，别无选择：上山下乡干革命，走“老三届”哥哥姐姐走过的路，我们早已有这种心理准备。
　　但是，一条意外的消息令我们十分振奋：部队来我们学校征兵，一个名额，而且要男生不要女生。也就是说，我们这届毕业生有一百多名男生，一个名额意味着百里挑一。尽管每个人嘴里说得十分好听，当兵光荣，上山下乡也光荣。但是，心里却十分清楚：在面临着是到广阔天地去？还是到军营去？这样两个选择时，后者无疑是最佳选择。
　　所有的男生都报了名，究竟选定谁？唯一的条件就是看谁的身体棒！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此时充分体现出来了。
　　在医院体验时，我发现一个个体验项目就好像一道道关口，几乎每道关口都有人被淘汰下来。淘汰下来的人没怨言，只有遗憾。因为这是公平竞争！最后只剩下二个人了，一个是我、一个是黄卫华。要在二个人中挑选一个，真应了那句古话：不是冤家不聚头。征兵的领导明显倾向我，因为我家的成份比他好，我家世世代代是工人，他家却是小商人。但是陆副校长出面了，他代表学校领导极力推荐黄卫华。
　　为此事陆副校长找我做工作，被我拒绝了。这是我第一次在他面前说话十分牛气，反正毕业后他也管不着我了。陈娅娜、刘琪雅，还有许多同学都为我高兴，积极为我筹备欢送会。
　　我踌躇满志，志在必得！
　　那天晚上，我从学校出来，走到家门口，老远发现有个人正站在我家门口，走近一看，是黄卫华。黄卫华看见我，“嗵”地一声跪下去了：“张汉生，我是来向你求情的。”我忙跑过去扶住他：“你，你，赶快起来。”
　　他仍然跪着：“请你接受我的三拜。”说着，他“咚、咚、咚”，给我叩了三个头。
　　我急了：“同学之间有什么值得这样，赶快起来。”
　　“不，你不答应我绝不起来。”
　　我说：“答应什么，请你赶快说。”
　　“张汉生，我一辈子最大的理想是当兵。今天只有你能成全我，如果你不答应，我就不活了，当着你的面死了算了。”说完，他从腰里掏出一把锋利地匕首，对准自己的胸，眼泪汩汩地从他脸上滚了下来。
　　我一下子蒙了，连连点头说：“我成全你，成全你，千万别这样。”
　　他又“咚、咚、咚”地给我叩了三个头。“谢谢你，我永远记住你的恩德。”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跑了。
　　血一下子涌上了我的周身，太可耻了！我觉得他这种人，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真是不择手段。
　　第二天，我没去学校。陈娅娜、刘琪雅、张江、朱继强跑到我家，陈娅娜关心地问我：“学校说你自动放弃了当兵。有这事？”我没说话，点了点头。
　　“你真傻，为什么要成全黄卫华。”
　　我很宽容地笑了笑：“都是同学，他走我走都一样。”我嘴是这样说，心里却是另一种滋味。
　　他们一起指着我说：“你真傻！”
　　学校为黄卫华举行了隆重而热烈的欢送会，主席台上摆满了五颜六色的鲜花，巨大的红色横幅上写着：热烈欢送黄卫华参军。黄卫华胸戴大红花，身穿草绿色军装，端坐在主席台上。他满脸堆着笑容，英姿勃发，神气极了。
　　全校的师生参加了欢送会。
　　欢送会是热烈而隆重的，我的心是酸涩而沉重的。
　　第二天，学校又召开了一个内容、气氛截然不同的大会：公开宣判大会。附近工厂的工人、居委会的居民以及全校师生挤满了操场。主持人宣布：“把流氓团伙、犯罪分子唐建船等七人押上台来！”只见七名犯罪分子被持枪的公安人员押上台，第一个是唐建船，他剃着光头，脸色苍白。
　　我的心“怦、怦、怦”地快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
　　听主持人宣布得知，唐建船一伙在与另外一伙流氓殴斗中，将对方一人打死。由于是群殴，是谁把对方打死了也无法弄清楚，加上他认罪态度较好，年龄不足十八岁，被判了九年。
　　开完宣判会，我的心难受极了，两天开的会反差太大了，一个是浓重、热烈而光荣的；一个是严肃、警示而可耻的。两个大会的结果也截然相反：黄卫华服役，唐建船服刑。我想，如果社会环境不是这么乱，如果王丽洁老师不离开我们，恐怕不会出现这种悲剧性的结局。想到这里，我更加怀念王丽洁老师。于是，我萌生了一个想法，向学校申请，去花山生产队插队，与王老师在一起。
　　由于绝大多数同学对上山下乡还在犹豫中，我的申请书又是全校第一份，而且态度非常坚决，强烈要求上山下乡闹革命！所以，申请书交上去的第二天学校就批准了，并作为好的典型进行宣传。
　　接着，陈娅娜、刘琪雅、张江、朱继强等几个平时非常要好的同学也先后申请，要求去花山生产队。但是，不到几天，情况又有了新的变化，张江的爸爸为他在区法院谋了一份职位，成为一名司法工作人员。朱继强的爸爸内退，他作为独生儿子顶职进了工厂，跨入了工人阶级行列。临走的前几天，刘琪雅的爸爸妈妈跑到学校来，说按国家规定，她的几个哥哥姐姐都上山下乡了，父母身边无人，可以留下她。尽管她不愿意，但还是被父母安排了工作，成为“八大员”之一，当上了谦祥益商场的售货员。只有我和陈娅娜，投入了上山下乡的革命大洪流中。
　　
　　三十
　　十年寒窗情谊深，一朝别离泪沾襟。这是我们汉水学校初三3班毕业生真实的心理写照。我们这个班的同学从小学入学那天开始，到初中毕业离开，在一起相处整整十年（小学６年、初中３年，加上文化大革命耽误了１年），同学间建立起了深厚的感情，一旦要离开真有点依依难舍的感觉。陈娅娜一句话得到了大家的共同响应：举办一次全班聚会。
　　聚会的地点原定在蛇山，但刘琪雅坚决反对，她说，聚会应该高兴，蛇山是黄鹤的故乡，王丽洁老师曾带我们去过，容易使人怀旧伤感；况且，黄鹤一去不复返，不适宜临别之情。而龟山，则有“归来之意”，希望大家分手后，都能平平安安归来，应该到龟山。就这样，聚会的地点定在龟山。
　　这天，艳阳高照，微风拂面。清晨，同学们从四面八方汇集到了龟山脚下，是沿着台阶拾级而上还是顺着陡峭的小道往上攀，立即引起了两种争论。大多数男同学说，女生走台阶，男生爬山。陈娅娜脖子一挺：“凭什么瞧不起我们女生，我们也要爬上去。”她似乎早有准备：脚穿一双黑色软底高腰球鞋，身穿一套兰色运动装，背上背一背包，显得干净利落。再看其它女生，除了颜色不一样装束几乎全部都一样，活象一个登山队。
　　陈娅娜见我们目瞪口呆地看着女生，很得意地冲着男生说：“我们女生不仅要爬山，而且还要向你们男生挑战，看谁先到山顶，敢应战吗？”
　　这不是拿鸡蛋往石头上碰吗？我不屑一顾地说：“先让你们爬十分钟，然后我们再爬，体现平等。”
　　女生们显然不服，陈娅娜说：“什么叫平等，在同一条起跑线开始，这才叫平等，我们也是半边天，双方各派一名代表，签字画押。上面正好有一家饭店，女生输了请男生吃饭，男生输了请女生吃饭，怎么样，你们谁敢站出来打赌？”
　　在这种场合，双方自然都不会服输，经男女生双方商量后，一致推选，男生队代表是我，女生队代表是陈娅娜，负责操办“认输宴”。
　　本来大家的兴趣就很高，再加上有挑战的激励，每个人都象拉满了弓的箭，憋足了劲往上爬。没有等女生反应过来，我带着男生找了一条山路一哄而上，一边爬还一边调侃地说：“我们在山上摆好酒席等你们上来付钱，别等饭菜凉了啊。”
　　陈娅娜不甘示弱地回应道：“别笑得太早了，看谁笑得最后吧，要知道我是你们的文体委员。”
　　等我们爬到半山腰，发现女生们在陈娅娜的带领下，从背包里拿出绳子、铲子和铁钩，由下往上观察了一会，最后确定了一条山路，不慌不忙地往上爬。我暗自高兴：我们赢定了，她们即使有三头六臂也赶不上我们。
　　龟山蹲伏如龟，山势险要，若从头尾攀爬，不仅能够享受攀爬之乐趣，而且还能领略沿途美景。而我们此时是从“龟背”处往上爬，坡陡路狭，有些地段岩石裸露，寸草不生，稍不留意就会摔下去壮烈牺牲，十分危险。所以，我们一个跟着一个小心翼翼地往上爬，眼看就要到了山顶，突然，前面出现了一块大岩石，石面光滑如镜、十分陡峭，根本无法攀爬。
　　往上走，不行。望下看，更不行。这里距离山下一千多米，山势如刀背般，足有70度的陡陂，往下看仿佛山在晃动，令人头晕目眩、毛骨悚然。我们只能保持攀爬之势，连原地坐下来休息都不可能。怎么办？我们进退两难！刚开始大家只是你瞪着我，我瞪着你；过了一会，全都瞪着我，是我带错了路，我知道，都在心里埋怨我。
　　正在这时，上面传来女生的声音：“喂，我们在上面等你们喝酒呢，怎么不走了？”
　　人在危急的时候顾不上丢面子了，活命要紧，我们几乎是一起央求道：“快来救救我们。”
　　陈娅娜兴灾乐祸地挖苦道：“不是瞧不起我们吗，怎么还有求我们的时候。”
　　我进一步央求道：“我们错了，我们输了，我们请你们喝酒。”
　　“请我们喝酒，还得看我们高兴不高兴呢。”陈娅娜一边说着，一边将绳子系在岩石上方的一棵大树上，另一头系在自己的腰上，几个女生拽住绳子，一点一点将陈娅娜往下放。陈娅娜一手拿铁钩、一手拿铁铲，一会刨，一会铲，硬是在岩石上凿出了一个个小坑，一直通到了我们站的地方。站定后，她对我们大声喊道，“都听好了，要想活命就象我一样，先用绳子系住腰，然后拽着绳子，踩着石坑往上爬。”说完，她给我们做了个示范，几步就爬了上去，非常轻巧。她的这一手我以前从未发现过，真令人刮目相看。
　　登上了山顶，我们都静静地站在高山之巅，俯瞰脚下的江城。我发现，武汉这座城市实在太美了，它有得天独厚的地理条件：长江、汉水从城市的中心穿过，将整座城市划分为武昌、汉口、汉阳三大块；而龟山和蛇山镇守着长江两岸，山上长满了葱郁的树林，就象镶嵌在城市里的两颗碧绿的翡翠。看到这里，一股悲壮之感油然而生，想到我明天插队就要被这座城市抛弃了；想到王丽洁老师已经离我而去；想到唐建船身入囚牢；想到学年时代的一幕幕情景，我的泪水夺眶而出。
　　陈娅娜走过来，递给我一张纸巾：“男儿有泪不轻弹，挥泪必有伤心事。”
　　刘琪雅说:“一定是想到了唐建船和王老师吧？”
　　我点了点头，伤感地说：“我们十年同窗，日日相伴，今日分手后将各走自己的生活之路，最难割舍的是同窗之情；尤其是我与唐建船，我们从小在一起长大，亲如手足。真没有想到他的生活之路刚刚开始，就是这个结局，我最担心的就是他。”
　　陈娅娜叹了一口气:“人生就像刚才爬山，到了山顶时才发现，错误的路和正确的路就差那么几步的距离。”
　　刘琪雅劝慰道：“你放心吧！我已经托人去打听唐建船的消息，等有了结果后我马上告诉你。”
　　吃饭的时候，我生平第一次喝白酒，刚开始有点辣嘴，后来越喝越甜。这时我才体会到，酒能使人忘掉痛苦和烦恼，使人进入飘飘然的状态。
　　席间，不知谁提议，每个人都要说出自己在学生时代最高兴的事和最遗憾的事，必须是同一件事，而且要实在，不虚伪，谁说得最好大家一起被罚一杯酒。
　　陈娅娜说：“我最高兴的是和同学们在一起的时候，最遗憾的是不能永远和同学们在一起。”太平淡、太平淡，大家一起说。
　　轮到刘琪雅：“我最高兴的是听王老师给我们讲课，最遗憾的是再也听不到王老师的讲课了。”刘琪雅的讲话使刚才还很热闹的场面一下子沉闷下来了，同学们都沉浸在对王老师的怀念中。而我可能在酒精的刺激下，又情不自禁地紧盯着刘琪雅：此时的她比平时更加妩媚动人，雪白透红的脸蛋，乌黑如瀑的秀发，曲线优美的身段。看着、看着，我心里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冲动感……这时，我突然发现刘琪雅也正默默地凝视着我，那黑白分明的眸子似乎有点异样：温柔？含情？抑或还是其它的什么？
　　“张汉生，该你说了。”正在我想入非非的时候，同学们喊我，轮到我说了。
　　我说：“是听真实的还是虚伪的？”
　　同学们起哄道:“当然是真实的，我们就想听你的心里话。”
　　“好，那我就说了。我最高兴的是上语文课，最遗憾的是上生理卫生课。”
　　“什么意思？什么意思？”同学们都不明白地问：“请解释一下。”
　　“上语文课需要解释吗？”
　　“别卖关子了，不用解释语文课，解释生理卫生课。”
　　“上生理卫生课时，老师把男生和女生分开，害得我至今都不知道女生的生理结构是什么样的，这不遗憾吗？”
　　真是酒后吐真言，醉后无理智，不是喝多了，打死我也不敢说这话。同学们听了我的话后，一个个惊得目瞪口呆，尤其是女生们非常尴尬。这时，朱继强端起酒杯：“来，张汉生说得最好，罚我们大家一杯酒，同时，也为‘遗憾论’干杯。”
　　陈娅娜站起来：“下面，我即兴赋诗一首。”她深吸了一口气，“今日痛饮别离酒，来日农村显身手；留有满腹遗憾事，来日方长壮志酬。”
　　哗，同学们一片哗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