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 二十八

　　二十七
　　学工劳动结束了，我们又回到了学校，如其说是上学不如说是混日子，同学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老师们经常无缘无故地将上课改为自习。
　　自从唐建船奶奶死后，他仿佛变了一个人，这是我始料未及的。他彻底改变了生活观念和人生轨迹，开始随波逐流，消沉下去了。
　　他抽烟，抽得很凶，学校不让抽烟，他偷偷摸摸抽，有时躲在厕所里，有时躲在校园树丛中。他和一些不三不四的坏人鬼混，三天两头不回家。有几次我发现他书包里带有菜刀，我问他为什么要带凶器，他说：谁再惹我，拔刀相见。
　　他经常旷课，而且越来越厉害；开始他还听我的劝说，现在根本不听了。我劝他，他反过来说：“过去是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现在是知识越多越反动；过去是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现在是学好数理化、不如有个好爸爸。上学管个屁用？”
　　那天上课，陆校长似乎特别高兴，脸上带着几分微笑，玻璃镜片后面的眼睛放出兴奋的光：“告诉同学们一个好消息，我班被市教育局推荐到省里，评为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的先进集体，明天市教育局领导要来我班检查验收，这可是我班政治生活的一件大事。”
　　在这之前，他本人也被评为省里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的积极分子，因为他在关键时候立场坚定，敢于与相爱多年的女友断然决裂，并揭发检举了许多鲜为人知的问题，挖出了隐藏在人民内部多年的阶级敌人。
　　他边说边摇头，不禁使我想起了唐建船说的“墙上卢苇”。“明天，”他摸了摸油光发亮的头发，环视了一下教室后，接着说：“要求整齐划一，同学们一律上穿绿军装，下穿蓝裤子。听见没有？”他提高声音问道。
　　“听见了。”声音既宏亮，又整齐，他嘴角动了动，满意地笑了。
　　“另外，”他突然语调一变，非常严厉地说，“男同学一律留平头，女同学一律扎羊角辫，辫梢不得超过双肩。说到这里，我必须严肃地批评刘琪雅同学，她的辫子至今还没有剪掉。”
　　我不由朝刘琪雅看去，她靠墙边坐着，穿一身深蓝色衣服，两根又黑又粗的辫子从背后垂落下来，辫梢系着粉红色的发带，象两只蝴蝶正静静地趴在上面。
　　见同学们都在看着她，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将辫子从背后拉到了前面。
　　陆副校长往上推了推眼镜，提高声音，“刘琪雅听见了没有？”
　　她没有吱声，头低得更下了，双手紧紧捏着辫子。
　　“不要以为你不吱声，我们就没办法，告诉你，我马上就要采取革命行动了。”说完，他拿出一把剪子往桌子上一放，“黄卫华，陈娅娜、张江、朱继强，你们几名班干部站出来。”
　　黄卫华站了起来，另外几名班干部也陆续站了起来。黄卫华走到前面，从桌子上拿过剪子，朝刘琪雅走去。
　　“等一下。”陆副校长喊道，“刘琪雅同学，我最后一次奉劝你，不要执迷不悟，要用铁的手腕割掉资产阶级的尾巴。”
　　刘琪雅仍然没吱声，雕塑般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我最后通牒。”陆副校长有点黔驴技穷，“我喊三下就开始行动了。”
　　教室里十分安静，陆副校长见自己的反复动员一点效果也没有，显得有点生气，“一、二、三”喊声刚落，他命令道：“黄卫华开始剪！”
　　黄卫华早就站在刘琪雅旁边，伸手就要去拿刘琪雅的辫子。这时，唐建船猛地从座位上冲了出来，非常敏捷地跑到黄卫华身边，抓住黄卫华的手，挥拳将他击倒在地。剪子也“啪”地一声掉在地上了。
　　他的动作如此敏捷，我都没有反映过来，同学们似乎都惊呆了。陆副校长也语无伦次地说：“唐、唐、唐建船，你搞什么？”
　　黄卫华根本不是唐建船的对手，他没敢动手，爬起来，灰溜溜地往自己的座位上跑去。唐建船指着他说：“你们凭什么欺负人？”
　　陆副校长缓过神来，气呼呼地说：“唐建船，你真是无法无天，给我滚出去。”
　　唐建船没说话，站在那里，紧盯着陆副校长，轻鄙地笑了笑。
　　陆副校长恼羞成怒：“你上次的处分还没撤，又旧病复发，真是狗改不了吃屎，滚出去！”
　　唐建船正站在我的桌子前，我看得很清楚，陆副校长的讲话深深地刺激了他。他的头上青筋在跳动，手紧紧地捏成了拳头。他一拳打在桌上，指着陆副校长说：“你再说一个滚字，老子让你也尝尝老子的拳头。”说完就要往前冲。
　　我是十分了解他的，他说到做到，打架不要命。我立即站起来，拦腰抱住了他。他的劲十分大。“放开我。”他用很大的声音喊着，眼里冒出了火，看样子是要去打陆副校长。
　　情急之下，我挥手打了他一耳光。说良心话，这是我生平第一次打人，唐建船是十分了解我的，如果换另一个人，他肯定要还手。可能是我的行动反常，他一愣，看着我。就在这一愣神的功夫，刘琪雅从地上拿起剪子，“咔喳、咔喳”两下，把辫子剪掉了。
　　唐建船猛地摆脱了我：“王八蛋，老子不上这个学了。”说完冲出了教室。
　　
　　二十八
　　唐建船走后，好长时间没有来学校了。我去他家找过几次都不在，上那去了呢？我实在替他担心。
　　我的心情也糟透了，社会上打砸抢成风，学校里教学秩序混乱不堪。还有一个多月就是初中毕业了，等待我们的是“到广阔天地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学习又有什么用咧。许多人和我一样，都在打发时间，混日子。
　　近段时期，我经常和陈娅娜、刘琪雅、张江、朱继强到刘老师办公室聚会，因为我们发现自王老师死后，刘老师总是一副愁眉不展、心事重重的样子；加上他被停职反省一人呆着无所事事。我们在一起随便聊聊天，营造宽松氛围，既能够帮他解除点忧愁、打发时间又能够陶冶我们的情操。
　　有天晚上，我们从唐朝文化聊到唐诗，聊到唐诗的特点、唐诗的代表人物李白和杜甫，最后又对李白和杜甫各自的创作特点展开了争论。
　　陈娅娜说：“李白的诗自然、人情味、生活气息较浓，是写给老百姓看的；杜甫的诗工整、政治性、社会意义较深，是写给官方看的。”
　　张江说：“我不同意你的观点，杜甫的诗深刻地揭露了当时的社会现象，如‘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成为千古名句；而他的‘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像一幅画，能说他不是给老百姓看的吗？”
　　朱继强说：“我觉得李白的诗感情成份比杜甫的浓，同样是写景，李白能够巧妙地把自己的感情揉合进去，如：‘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这首诗里的‘遥看’、‘疑是’，描写的是作者本人的神态和感觉。杜甫则不然。
　　陈娅娜说：“李白善于抒情，杜甫抒善于叙事，一个是浪漫的、一个是现实的。”
　　朱继强说：“李白的诗雄浑豪放，杜甫的诗沉郁顿挫。”
　　他们俩一唱一合，说得十分热闹。我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同时也不断地观察刘琪雅，她坐在那里一言不发，一副心神不定的样子。她的辫子被剪短了，象两根干枯的树枝，与过去两根又黑又粗的辫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自从剪辫子风波以后，她心里一直很难过，觉得对不起唐建船，认为唐建船没有来上课是因为她造成的。我劝过她几次，但效果不大。
　　张江争不过他俩，搬出了刘老师：“刘老师，他俩说得对吗？”
　　真是久违了，刘老师今天的心情似乎特别好，他兴致盎然地听他们争论，见张江向他求援，便呷了口水，说：“好，谈谈个人看法，不一定正确。”刘老师放下杯子，“刚才他们说的都是对的，李白是浪漫主义诗人，他的诗歌具有强烈的浪漫主义艺术魅力，在现实生活的基础上，大胆地运用高度夸张的比喻，对事物进行艺术的描写，使形象具有扣人心弦的感染力。同时，李白还在强烈的感情驱使下，把夸张的比喻、丰富的想象等浪漫主义手法和神活传说巧妙地结合起来，使其诗歌具有豪迈的气势、昂扬的情调、奇特的形象、非凡的意境。”
　　仿佛在课堂上讲课一样，刘老师眉飞色舞。他又端起杯子呷了口水：“杜甫是现实主义诗人，他可以称作是我国古代第一个较多地歌唱时事的大诗人。他不仅写了不少说理诗、咏物诗，而且写了更多的抒情诗……”
　　从学校里出来，天已经很晚了。近段时期社会秩序特别混乱，打、砸、抢盛行，不要说晚上即使白天出门走路都提心吊胆。我们路过一处偏僻的巷子时，光线暗淡，不知谁把路灯砸了，气氛陡然变得恐怖起来。这时，突然冲出一群流氓，手持菜刀、西瓜刀等凶器，杀气腾腾地把我们围在中间，就要动手砍我们。我们吓得魂飞魄散、哆哆嗦嗦，捂着头准备挨打。黑暗中只听得刘琪雅“啊”地一声尖叫，手紧紧地抓住了我的胳膊。
　　其中一个人厉声问道：“你们是不是来找我们头打架的？”
　　我小心翼翼、颤颤抖抖地回答道：“我们从这儿路过。”
　　“胡说八道。”一个样子十分凶狠的刀条脸说，“老子砍了你们。”在远处射来的昏暗的路灯光下，我看到这群流氓年龄与我们相差不了几岁，说话的声音也很稚嫩，但样子却十分凶残。
　　刀条脸说着话，举刀就要往下砍，我们吓得闭上了眼睛。
　　正在这时候，听得一声熟悉的声音：“莫砍，让我看看。”流氓们自动让开一条道，我一看来人身影十分熟悉，是唐建船，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我失声地喊道：“唐建船，是我，张汉生。”
　　“哦，是你们呀。对不起！今晚有一伙人来找我们打架，差一点把你们当成他们砍了。”说完，他把手一挥，“撤！”这伙流氓跟着他一溜烟走了。
　　真是来无影，去无踪，一段时间不见，唐建船怎么变成了草莽英雄了呢？
　　我们几个人胆战心惊地回到家中，我心有余悸地想：要不是碰到唐建船，今天我们恐怕得挨上几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