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 二十
作品名称:悠悠汉水难了情 作者:黄皮人 发布时间:2019-04-21 09:20:04 字数:4586
十九
一连几天,我们每天早晨提前半个小时到学校,学跳“忠字舞”,陈娅娜和刘琪雅轮换着一个教动作、一个伴唱。
这天全班同学们在走廓上站成四行,陈娅娜发现少了一个人,在队伍前面一个一个地清点,刘琪雅说:“别找了,差唐建船。”
陆副校长说:“就数他表现差,自由散漫。”
黄卫华在下面小声说:“狗改不了吃屎。”我不满地瞪了他一眼。
其实,唐建船这几天表现还算可以,他每天都按时来,只是刚开始他笨手笨脚,不是脚错了就是手错了,别人出左脚他出右脚,别人面朝东他面朝西,惹得大家哄堂大笑,他也急得满头大汗。后来倒是学会了,但动作就像打拳一样,干净、利落,完全没有舞蹈动作的柔和、优美。
陈娅娜问:“等一下,还是开始?”
陆副校长答:“莫等了,再过几天学校就要举行比赛了,我班一定要拿第一名。”
刘琪雅亮了亮嗓子。这几天她也够累的,嗓子都有点沙哑了。“敬爱的毛主席,我们心中的红太阳,我们有多少贴心的话儿要对您讲,我们有多少热情的歌儿要对您唱,啊,千万颗红心在激烈地跳动,千万张笑脸迎着红太阳,我们忠心祝嘱您老人家,万寿无疆。”
正在这时,唐建船急匆匆地跑过来了,肩膀上还扛着一个箱子。陆副校长没有好气地问道:“你怎么现在才来?”唐建船猛地站住了,喘着气、流着汗,眨巴着眼睛盯着陆副校长。我忙上去帮他把箱子卸了下来。
“扛的什么东西?”
“留声机。”
“以后绝不允许再迟到,快到队伍里去。”陆副校长生气地说,他背着手、晃着头,跨着身体重心往前倾的步子走了几步。
唐建船气呼呼地转身就要走,陈娅娜跑到陆副校长面前说:“陆校长,唐建船见我和刘琪雅伴唱太累了,把他家里的留声机拿来,为我们伴唱。”
“哦。”陆副校长的头象在晃又象在点,“怎么不早说呢?快把机子打开。”
唐建船打开盖子,把一个黑色的园盘往上一放,握着一只手柄转了几圈,然后把带唱针的机头往园盘上一搁,园盘开始转动起来,从箱子里奇迹般地流出一股优美的音乐和歌声。我发现许多同学恐怕都是第一次看到留声机,因为他们和我第一次看到它一样,两眼发呆;同时十分羡慕唐建船如此熟练地操纵它。
上课的时候,陆副校长讲道:“今天早晨唐建船虽然迟到了,但他大公无私、一心为公的思想还是值得提倡和表扬的,以后……”
“嘻、嘻。”突然,一阵笑声传来,打断了陆副校长的讲话,我们闻声看去,是唐建船。
“唐建船,你在搞什么?”陆副校长不满地问。
“黄卫华递给我一张纸条。”唐建船站起来回答。
“纸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捣乱。”
“上面有一句话,特那个。”
“写的什么,你念一遍。”
“今天早晨陆校长没有调查就批评你,是不对的,调查、调查……”唐建船吭哧吭哧地不往下念了。
“哎,怎么不念了?”
“不能念了,特流气。”
“没有得关系,快念。”
“调查问题就象十月怀、怀、怀孕,解决问题就像一天生孩子。”唐建船一字一顿地念完了,脸上挂着微笑,看着陆副校长。
陆副校长惊讶地张着嘴,镜片后面的眼珠瞪得圆圆的,像要“蹦”出来了,久久地盯着唐建船,摇摇晃晃地走了过去,突然敲着桌子,非常严厉地喊道:“晓得吗,你犯罪了?”
唐建船一听,脸顿时变得刹白,惶恐地看着陆副校长,我们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弄得不知所措,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刚才还很活跃的气氛顿时变得紧张了。
陆副校长走到讲台上:“告诉你,唐建船,上纲上线你受不了,幸亏你年龄小,不然打成反革命也不冤枉。”
唐建船脸上渗出了汗水,手在发颤。
“同学们,你们晓得吗?”见我们摇头,他说,“这句话是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最高指示,请同学们拿出笔记本来把它抄录下来。”陆副校长用一根红色粉笔在黑板上写下了原话:调查就像十月怀胎,解决问题就像一朝分娩。完后,又说,“唐建船,你必须对今天这件事作出深刻检查,不然你会越滑越远,与革命路线背道而驰。”
唐建船央求地说:“陆校长,我真不晓得这是最高指示。”
“不知者不为过,但是为了肃清流毒和影响,今天我们对事不对人,开个批判分析会,让每个人都从中吸取教训,首先由你作检查。”
唐建船走到前面:“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错误和挫折教训了我们,使我们比较聪明起来了,我们的事情就办得好一些。任何政党,任何个人,错误总是难免的,我们要求犯得少一点。犯了错误则要求改正,改正得越迅速,越彻底,越好。’今天我犯了很大的错误,说明了我立场不坚定,毛主席的语录学得不够,我一定改正,绝不做语言的巨人,行动的矮子。”
“下面,请同学们分析批判,哪个第一个发言?”唐建船说完后,陆副校长问道。
“我来说。”黄卫华几乎每次都是第一个发言。
……
二十
进入初中二年级以后,我们的教学发生了很大变化,社会成了我们学习的大课堂。
初秋的一天清晨,天高气爽,万里蓝天如洗。中学部的同学们从学校出发,开始了学军拉练活动。像解放军战士一样,我们全都身穿黄色的军衣、军裤,头戴黄色的军帽,背着行装,排着长长的队伍,一路上高唱豪迈的革命歌曲,向着广阔的农村大地进军。刚开始我们一个个都是雄纠纠、气昂昂的,昂首阔步,走了几个小时后,一个个累得耷拉着头,有气无力的,连唱歌的劲都没有了。尤其是唐建船,他带的东西最多,肩上驮的,手上提的,吃的、用的两个大包,尽管我们几个班干部轮流替他拿,但他还是累得东摇西晃,气喘如牛。
我们走了近四十公里,到来了郊区一个小湾子。“打前站”的人正站在湾子口迎接我们。我们意外地发现王老师也在这里了,后来才晓得由于做饭的人手不够,她是来做饭的。
晚饭尽管只有一个炖冬瓜、一个辣椒炒冬瓜皮,但同学们还是吃得津津有味。也许是太累的缘故,加上米饭随便吃,同学们普遍比平常吃得多。饭后绝大多数同学出来散步、消食,不约而同聚集到离村庄最近的打谷场上聊天。
此时,夕阳的余辉将天边的云霞染得绯红绯红的,映照着暮色渐浓的田野、村庄和远方依稀可见的山峦。风景如画,天气也格外凉爽,微风轻轻吹过,令人心旷神怡。
陈娅娜望着西下的夕阳,吟诵道:“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刘琪雅开玩笑地说:“你别在这里咬文嚼字,让陆副校长听见了,又要批评你是小资思想。”
张江说:“何止是小资思想、还有颓废文人消极、悲观的情绪。”
唐建船背着双手,模仿陆副校长的动作、语气:“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不似春光,胜似春光’。”
哈……真是惟妙惟肖,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陈娅娜笑着说:“我看你们都称得上无产阶级革命家,说话不是上纲上线,就是最高指示。”
刘琪雅也学着陆副校长的腔调:“这叫时刻保持革命警惕嘛。”
哈……又是一阵笑声。
正当同学们说说笑笑,十分有趣的时候,黄卫华跑来了:“陆校长通知今晚政治学习,学习《愚公移山》,陆副校长说要发扬愚公挖山不止的精神,继续查找王丽洁的问题,关键是彻底肃清流毒。”
这个时候叫大家政治学习,确实有点扫大家的兴。
黄卫华是清洁委员,但管的事比所有的班干部都多,尤其是对政治学习、政治活动独有情钟。这几天他特别活跃,总爱往陆副校长那里跑,陆副校长十分欣赏他,唐建船说过几次,他迟早要把我这个班长取而代之。
不知谁说了一句“讨厌”。是讨厌黄卫华,还是讨厌政治学习?
黄卫华听后,十分不悦地说:“政治学习,雷打不动。”
唐建船学着他的口吻说:“一天不学问题多、两天不学走下坡、三天不学没法活。”
“唐建船,你严肃一点,不要开玩笑。”黄卫华一本正经地说。
“哪个和你开玩笑,你不要把自己看得太高了。”唐建船从小爱打架,此时,他一步跨上去,两人面对面地站着,眼看就要打起来。
我忙上去劝道:“别吵了,大家开始学习。”
正好大家都在打谷场上,不需要另找地方,就在这里席地而坐。
政治学习一般都是由黄卫华主持,这是陆副校长规定的,他开着手电筒读完了《愚公移山》后,宣布继续检举揭发王丽洁的反革命言行。
会场上出现了沉默。一般情况下都是黄卫华第一个发言,但那必须有老师在场,老师不在场,你放心,他绝对不会发言。所以,同学们都说他的发言是给老师听的。
断断续续有几个人发言,都是走过场。
又出现了一段很长时间的沉默。
黄卫华说:“请刘琪雅发言。”
吃柿子找软的拣,他就是这样。
“我讲两句。”刘琪雅见点他的名,就说道,“要说王老师有反革命的言行,我还没有发现。但有一点是十分明显的,同学们都说我爱打扮,说这是小资产阶级的表现,我承认是受了王老师的影响,因为她总是修饰得很美,我就模仿她。从今以后一定改正,肃清流毒。”
近一段时期,我总是禁不住多看刘琪雅几眼,是什么原因呢,我也说不清楚。上周,唐建船非常神秘地凑到我耳根说:“你晓得我们学校的校花是哪个吗?”
我摇了摇头。
他说:“都公认是刘琪雅,这可是我们三班的骄傲啊。”他说话时眉飞色舞,眼睛都放出光来了。
这时我才意识到我们都长大了,对异性开始注意了。刘琪雅再不是小学时候的样子了,她人长大了、身体也丰满了,白里透红的脸蛋、排列整齐的玉齿、细而黑的柳眉、鸟黑发亮的秀发,尤其是亭亭玉立的身材,还有那初露女性特征的胸脯。美得叫人喜欢,叫人多爱看几眼。难道这就是物理学所说的“异性相吸”吗?想起上小学四年级时,我一直对“为什么让男人和女人生活在一起生活”这个问题搞不懂,现在才明白原来这是一种自然规律。就象排队乘公共汽车一样,轮到的先上,轮不到的等着,而我们可能马上就要轮到了。
刚才她发言时,我有意识地紧盯着她,发现在银色的月光下她的整个轮廓显得更迷人,看得我的脸都发烧了,幸亏是在夜色的掩护下,不然我内心的秘密要是被同学们发现,那多不好意思。我猛地意识到我的思想开了小差,开始滑向小资产阶级一边去了,这是极不健康的,决不能让其自由泛滥。
接着又有几个同学发言,都是说些鸡毛蒜皮的事。
陈娅娜说:“由于我水平低,对王老师的反革命言行一直没有察觉出来,凭良心讲,王老师……”
黄卫华插话道:“不能讲良心,要讲党性。”
黄卫华的插话打乱了陈娅娜的思路,她显然生气了,话锋一转:“王老师曾经是我们的班主任,语文老师,她教我们学识字,写文章,文字本身是没有阶级性的……”
黄卫华又插话道:“文字没有阶级性,但写出来的文章却有鲜明的阶级性。”
他的第二次插话使陈娅娜更加反感,反驳道:“那不见得,有些文章就没有得阶级性,比如李白的‘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你说是哪个阶级的?”
黄卫华两手一拍:“说得好,这篇文章虽然没有得明显的阶级性,但流露的却是小资产阶级情调。”
唐建船不服气地站起来:“黄卫华,那我问你,杜甫写的‘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这篇文章又是什么情调?是哪个阶级的?”
黄卫华一愣:“你们说的都是些文人墨客写的东西,比起伟大领袖毛主席写的要相差十万八千里,你们听:‘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陈娅娜说:“黄卫华,你别忘了,我们谈的仅仅是文章的阶级性,没有谈文章写得好与坏。”
唐建船指着黄卫华:“人家发言,你凭什么老插话,是不是显得你比别人牛X?”
同学们你一句,我一句地指责黄卫华,使他处境很尴尬。正在这时陆副校长来了,给他解了围。他立即振作精神:“我来发言,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行动。’对于王丽洁这样的坏分子,应该踏上一支脚,叫她永世不得翻身……”
陆副校长一边听他的发言,一边点头表示赞许。
这就是黄卫华,从第一次见面,我就觉得他庸俗、爱出风头、而且还有点狡猾,怪不得同学们都有点讨厌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