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 十八

　　十七
　　小学毕业了，在高音喇叭播放着一阵阵“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条万绪，归根到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的歌声中，我们跨入了中学。
　　陆副校长和刘老师都在我班任课。
　　陆副校长现任校革委会主任，又任我班班主任兼政治课老师。这是他唯一带的一个班，据说是他自己安排的，他认为我班从小学开始都是王老师担任班主任，受的流毒太深，他要亲自抓这个“点”，取得经验后好推广。因为他是全市教育战线树立的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的积极分子，经常到各校作经验介绍。
　　刚开学不几天，唐建船就和陆副校长闹了一场风波。
　　陆副校长的讲话带有很浓的政治色彩，那天，他在班会上讲话：“当前，国际国内形势一片大好，不是小好。从国际上来讲，可以概括为一句话，‘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从国内来看，也可以概括为一句话‘东风万里红旗飘，祖国形势无限好。’为什么这样说呢，下面我给大家解释一下……”当他滔滔不绝地讲了三十五分钟的形势以后，才把话收回来，“面对大好形势，我班怎么办？讲几点意见：一是希望同学们树立革命的理想和人生观，要以实际行动体现出来，比如把我们的名字改一下，因为人的名字应该有强烈的时代感，能反映一个人的远大志向和民族特征，我们国家许多伟人和烈士在投身革命的时候，就把自己的名字改了，如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以前他的名字叫毛润芝，后来改成毛泽东。不瞒同学们说，我的名字也改了，我姓陆，叫陆为。”说到这里，他用粉笔在黑板上写了“陆为”二字。教室里立即响起了一阵笑声，因为陆副校长头大身子小，讲话时头老是左右晃动，走路时不仅头晃动，而且身子往前倾，好像随时要摔倒一样。昨天，我们上完政治课后，唐建船给他起了个外号叫“芦苇”，刚开始大家不晓得是么回事，后来他解释道：“我们不是学了毛主席《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吗？里面有句话叫‘墙上芦苇，头重脚轻根底浅；山间竹笋，嘴尖皮厚腹中空。’你们说，陆校长像不像芦苇？”
　　“像，像，太像了！”同学们有的拍着桌子埋头笑个不停，有的捧着肚子仰天大笑。
　　“现在，”陆副校长继续讲道，“我改名为陆卫东，捍卫毛泽东，这名字又好听，又有意义。所以我建议，有这几个同学应该把名字改一下：陈娅娜，小资产阶级情调太浓，可改成陈红，意思是成为红色的革命接班人；刘琪雅，洋味十足，崇洋迷外，可改成刘文英，意思是文化大革命的英雄；还有黄富贵，带有明显的小农意识，贪图荣华富贵，可改为黄卫华，捍卫中华；还有……”
　　一连改了九个人的名字后，陆校长又说：“二是从今以后，每天利用半个小时的时间学跳‘忠字舞’，准备参加学校的评比。三是刘琪雅的辫子应该剪掉，这是资产阶级的产物。”说着，他从荷包里掏出一把剪子，往桌子上一放，盯着刘琪雅。
　　同学们的眼光一下集中到刘琪雅身上了，她低着头，两手紧紧地捏着辫子，脸涨得很红。我有意识地观察了一下黄富贵，他十分得意地在笑。
　　陆副校长又说：“怎么样，是你自己动手，还是让我采取革命行动？”
　　两行眼泪从刘琪雅脸上滚了下来。
　　教室里十分安静。
　　“陆校长，”这时，唐建船突然站起来说话，“我从来没有跳过舞，可不可以不参加跳‘忠字舞’？”
　　“唐建船，你这是什么意思？”陆副校长似乎没有反映过来，满脸的不高兴。
　　“没有什么意思，我一跳舞头晕，有晕舞症。”
　　“什么！竟有人提出不参加跳‘忠字舞’你不是存心反对这项活动吧，你家是什么成份？”
　　“知识分子。”
　　“我一猜就晓得你不是工人阶级或贫下中农出身，思想动摇，立场不坚定。我没有说错吧，你们这个班受王丽洁的毒害太深，问题不少，必须得洗心革面。以前王丽洁教你们时为什么能跳，而且还在全市文艺汇演中拿过奖，现在为什么就不能跳。同学们啦，这绝不是一般的跳舞问题，这是极其严肃的、极其有意义的活动，是全国人民向我们伟大的导师、伟大的领袖、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毛主席他老人家表示我们的无限热爱、无限忠诚、无限敬仰、无限深情、无限崇拜。但是，在我们班上还有思想如此落后的同学。下面请同学们谈谈对这件事的看法，希望大家、包括唐建船本人在内，本着‘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者无罪、闻者足戒’，‘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的态度，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对事不对人，目的是共同提高认识。”
　　“我来发言。”黄富贵举手站了起来，“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我们每个人对待自己头脑中的私心，要向孙悟空对待妖魔鬼怪一样毫不留情地清除，唐建船同学绝不能以没有跳过舞为借口，不参加这项伟大而光荣的活动，应该端正态度，积极参加，每个人要比以前王丽洁教我们时表现得更好，以实际行动报答陆校长对我们的培养。对于我个人来说，刚才陆校长给我们作了国内、国外形势报告，对我的启发很大，我宣布：从现在开始我的名字改为黄卫华。”
　　陈娅娜发言：“我同意黄富贵，不，我说错了，应该支持黄富贵的革命行动，从现在起叫他黄卫华。我同意黄卫华的意见，希望唐建船改正自己的缺点，学好、跳好‘忠字舞’。作为文体委员来说，我应该带头参加这项活动。我的话讲完了。”
　　发言的同学一个接一个，气氛十分热烈，这时，下课的铃声响了。陆副校长说：“唐建船同学在对待王丽洁的问题上立场坚定、旗帜鲜明，表现了一个革命小将的英雄气概。但是，今天的表现是不应该的，起码有点小资产阶级思想反映，要与之决裂。请唐建船表个态。”
　　唐建船慢腾腾地站了起来：“感谢陆校长和同学们对我的帮助，我要下定决心学跳‘忠字舞’，不怕牺牲吃苦耐劳流大汗，排除万难每天不睡懒觉，去争取胜利跳好‘忠字舞’，让我班拿个全校第一名。”
　　陆副校长没有来得及处理刘琪雅的辫子问题就下课了，是唐建船在关键的时候帮她解了围，不晓得他是有意识的，还是无意识的？
　　
　　十八
　　进入中学的第一节语文课。
　　上课铃声刚响，同学们还在叽叽喳喳地说话，只见教室的门推开了，走进一个人，是刘老师。刘老师个子很高，往讲台上一站显得更高。他比以前瘦了，眼窝陷得更深，给人一种严肃、深不可测的感觉。所以刚才还很嘈杂的教室，现在一片安静。
　　“能担任初一三班的语文老师，感到十分高兴。”他一开口说话，同学们一惊，他说的是普通话，在这以前的所有老师，都是用武汉方言讲课。尽管他的普通话夹杂着地方口音，但还是十分流利。我的第一个感觉是：标准的武汉普通话。
　　没有容我多想，他继续说：“从你们上小学开始，我们就认识，所以相信我们能配合好，使我们能上好每一节语文课。”
　　第一节语文课，刘老师给我们布置了升入中学的第一篇作文，题目是：记暑假中最有意义的一天。由于上小学时王老师多年有意识地培养，同学们对写作文十分重视。为了写好这篇作文，全班同学都很认真，花了很大功夫用心来写。
　　作文交上去后，我们等着讲评。
　　又是一节语文课。
　　刘老师说：“有两篇作文念给大家听一听，请大家边听边思考，究竟哪一篇好一点？好在什么地方？一篇是张汉生同学的。”同学们向我投来羡慕的目光，我不由一阵暗喜。“另一篇是唐建船同学的。”喔，又是他，从小学开始，我就和他在暗中“较劲”，今天又是同堂公开“比武”。“先由张汉生同学念他写的作文。”
　　我高兴地接过作文本，十分自信地念道：“祖国形势无限好，万里山河换新装，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春风哺育我们茁壮成长。
　　“那是暑假的一天，我正在家里写作业，突然，外面传来一阵吵吵嚷嚷的声音。我出门一看，原来是一个3岁的小男伢迷路了，回不了家，吓得哭。许多人围着小男伢问，小男伢只是哭，不回答。我想，谁家丢了小男伢一定十分着急，到处找，就打算上前问一下，问清楚后再送他回家。但又一想，我还要做作业，何必管这个闲事呢。我正要转身回家，突然，耳边响起了一个伟大的声音，‘一个人做点好事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做好事……’这是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声音，我当时非常惭愧，这说明我头脑里还有私字，一个无产阶级革命战士，应该随时随地地狠斗私字一闪念，在灵魂深处爆发革命。想到这里，我立即把小男伢领到我家，给他洗脸，又到杂货铺里买了一根棒棒糖给他吃。小男伢和我混熟了后，我问他家住在什么地方，他说了半天，只说了一个‘桃’字，我猛地想起来了，可能是桃花巷。于是我把小男伢领到了桃花巷，一到那里，小男伢连蹦带跳地跑回了家，等他爸爸、妈妈领着他出门找我时，我悄悄地走了。”
　　念完后，我得意洋洋地坐下了。唐建船站起来，声音特别低沉地念道：“暑假的一天，我奶奶到五七农场看我爸爸、妈妈去了，我一个人在家。
　　“怕睡懒觉过了头，我把闹钟定到了8点。起床后，我第一次自己叠被子、收拾屋子，把桌子、椅子、柜子擦了一遍。累得我满头大汗，肚子饿得咕咕叫，想出去买吃的，因为兜里装着奶奶给的两块钱，但我决定自己做一次饭。我把柴火拿出来，塞进了炉子里，一连刮了三根火柴都没有着，一看，原来用反了头。点着柴火后，我小心地放上蜂窝煤，炉子里立即升起一股浓浓的黑烟，不一会，装满了一屋子，熏得我直喘粗气，咳嗽，眼泪、鼻涕一起流。我真想不干了，但又一想我已经十四岁了，不能总是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应该自食其力，培养爱劳动的品德。这时我发现，门和窗子都还紧紧关着，就打开门窗，烟子立即飘了出去。过了一会，蜂窝煤燃起了火，先是红的，后来变成了蓝色的。我淘完米，装进锅里，加上水，放在炉子上烧。趁这个机会，我又拿出菜，洗干净后，切成小块。等饭烧熟后，我开始炒菜，虽然多放了点盐，但总算对付熟了。这天我的饭吃得特别香，特别多，因为我吃的是我自己做的饭。
　　“下午，我决定不等奶奶回家就把饭做好，让她第一次吃上我做的饭。由于有了上午的经验，下午就干得顺手多了，质量也比上午强。当奶奶回家的时候，发现桌子上摆好了饭菜，惊喜得半天合不拢嘴，这是我爸爸、妈妈挨斗以来，从没有过的笑脸。奶奶问我累不累，我说不累，因为我学会了做家务活，对别人来说，这算不了什么，但对我来说是一个最大的收获。”
　　我发现唐建船还没有念完，有几个同学直摇头裂嘴，我心想，写的什么呀，一句豪言壮语都没有，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他似乎感到了这一点，紧张地盯着刘老师。此时我有点可怜他，从小娇生惯养，现在落到这一步，自从那次他在商店偷别人的苹果后，我和他的关系有点疏远，整个暑假也没有去过他家。
　　刘老师说：“两篇作文都念给大家听了，现在请同学们讲评，谈谈自己的看法，畅所欲言。
　　黄卫华（黄富贵已经改名）站起来：“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阶级斗争一抓就灵’，伟大领袖毛主席又教导我们说，‘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伟大领袖毛主席再一次教导我们说……”没有等他继续往下说，下边笑开了。黄卫华红着脸，不知所措地看着大家。有人提醒他：“不是毛主席说的，是鲁讯说的。”
　　黄卫华挠着头：“什么？鲁讯说的。”他还没有明白什么意思，继续说，“我认为张汉生的作文写得好，思想性强，反映了时代最强音，作为一名革命小将，能时时处处牢记毛主席的教导，做好人好事，这种精神可嘉、可歌、可赞、可泣。而唐建船的作文写的是一桩小事，一点豪言壮语都没有，这叫马尾串豆腐，提不起来。”
　　说的什么东西呀，不着边际，不学无术。
　　陈娅娜发言：“我认为他俩的作文都可以，只不过是角度不同而已，应当提倡不同的题材，这叫百花齐放，百家争鸣。”
　　说了等于没有说，中庸之道。
　　接着又有几个同学发言，大多数人都觉得我的作文好。
　　最后，刘琪雅发言：“相对而言，我认为唐建船的作文有新意，说实话，我个人的看法他的强一点。”
　　这是第一个说唐建船作文好的人，真是奇谈怪论。
　　“我来谈三点意见。”刘老师说，“第一点作文应该有真实感，刘琪雅同学刚才说得对，应该说实话。对比来看，唐建船的真实感较强，他紧紧围绕着学做家务活这件事来写，情节自然、语言朴素。同学们不要笑，认为家务活是一件小事，列宁曾说过，家务活是人类最繁琐的劳动之一。而张汉生记述的是自己如何送一个迷路的小孩回家，当思想产生矛盾时，突然耳边响起了一个伟大的声音，显得做作、虚伪。第二点少说大话，空话，这一点张汉生的也不如唐建船的，他在作文的开头和中间有一些和情节没有什么关联的叙述和议论。第三点不要千篇一律、千人一面，这次的作文，全班48人，除唐建船以外，有47人和张汉生的格式一样，开头一个大帽子，中间一段豪言壮语，有点象我国明清时期的‘八股文’。总之，古话说：‘言为心声、文如其人’，不管作文写得好与坏，但必须是自己心里的话，让别人一看，就知道这是张三的，那是李四的。”
　　刘老师对作文的讲评完全出乎我的意外，使我耳目一新。我发现今天课堂秩序也是近段时期少有的好，大家都在用心听讲，用心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