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 十六

　　十五
　　还有几天就是小学毕业考试了，但全班同学没有一点考试前的紧张情绪，相反松松垮垮，许多同学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唐建船又恢复了以前的野性，他上学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什么调皮捣蛋的事都干，我无法也无力帮助他。
　　不晓得从什么时候开始，教室的窗户下面砖块松动了，后又出现了一个碗口大小的洞。几个同学、尤其是唐建船对小洞发生了兴趣，每天上课都往那里凑。刚开始我没有搞明白，后来才搞清楚，原来小洞外面是操场，经常有人走动，他们拿着弹弓枪射别人，被打中的人莫名其妙到处找，他们躲在教室里偷偷地笑。时间一长他们也不满足这种恶作剧了，把洞口扩成了脸盆大，人能够从洞口钻出钻进。老师讲课时，他们一猫腰钻了出去，在外面玩够了后再钻进来，像打地道战一样。
　　有几次我发现唐建船钻出去后，等再进来时像变魔术一样，荷包里装着苹果或梨子，他把这些东西分给同学们吃。苹果和梨子是怎么来的呢？下课后我问他，他耸耸肩膀，说：“怎么？你想吃，给你两个。”
　　“我随便问一下。”
　　“顺来的。”他神秘地一笑，并用手在空中画了一道弧线。
　　“什么叫顺来的？”我不理解地问他。
　　“想晓得吗，跟我来。”说完，他领着我走出了教室。在走廓上碰到了王老师，她还是穿着挨斗时的那套黑衣服，黄球鞋，脸色苍白、神情憔悴，脸上留下一块伤痕。她右手拿着扫帚，左手拿着撮箕，在打扫走廓卫生。自受批斗以后，学校没有让她教课，一边让她打扫卫生，一边让她继续交待问题。当我们从她身边路过时，唐建船不好意思地饶着她跑开了。我小声地叫了一声：“王老师好！”王老师正埋头扫地，听见我的问好，愣了一下，然后头一抬，看了我一眼，目光透出一股倔犟，朝我微微点点头，随后又埋头去打扫卫生。
　　我和唐建船走出了校门，外面是一片欢乐的海洋，人们正在游行。前面是工人开着卡车，车箱里站满了人，每人手臂上都戴着红色的袖标，什么“红钢城战斗队”、“青山战斗队”等，车上的高音喇叭播放着“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是好”的歌曲。队伍中间是居委会的老头、老太太，前面有一人扛着一面大旗，上面写着“红色造反派”，其余的人都拿着小三角旗，边走边举手喊口号。学生的队伍最热闹，他们头戴黄帽子、上身穿黄军装、下身穿蓝裤子，整齐划一，队伍的前面有一只乐队，边走边奏曲子，后面的队伍随着节奏翩翩起舞，吸引了不少观看热闹的人。
　　我俩好不容易穿过游行的队伍，来到了斜对面的食品商店，商店门口是一个很大的水果摊，上面堆放着苹果、梨和香蕉。唐建船小声地对我说：“离我远一点，看我的。”
　　他走到水果摊前，右手拿起一个苹果来来回回仔细地看，好像在认真挑选，看了一会，放下，又拿起一个看。我这才发现，他的衣服穿得特别大，袖口特别长，当他右手拿着苹果在看时，左手很巧妙地拿着苹果往荷包里放，因袖子长，手被完全遮拦住了，不仔细看，绝对看不出来。几名服务员有的正在看大街上的游行、有的正围在一起聊天，只有一名在给顾客称苹果，根本没有人注意他，因此他非常从容地把荷包装满了。
　　天啦，他是在偷！我浑身上下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因为我觉得偷苹果的不是他而是我，人们都在盯着我。
　　离开商店，唐建船沾沾自喜地向我夸耀他的手艺，并递给我一个苹果：“哎，我的手艺还可以吧。”
　　我生气地大声喊道：“真丢人。”
　　“怎么呢？”唐建船看着我。
　　“你怎么能干这种事。”
　　“这不是闹着玩的吗。”
　　“抓住了怎么办，抓住了就是小偷。”
　　“不会的，再说做小偷比‘黑五类’强，‘黑五类’是敌我矛盾，小偷是人民内部矛盾。”
　　“你，真不怕丑。”
　　“莫那么认真，你还没有看出来，现在是好坏不分、香臭难辩；再说现在乱成这个样子还有谁来管这种小事。”见我没有说话，“来，先吃两个苹果，填饱肚子再说。”
　　“我不吃，爱吃你自己吃。”
　　“好，那我就不客气了。”他咬了一口，津津有味地嚼着，并故意逗我，“哼！真好吃。”
　　我一跺脚，生气地走了。
　　他抛过来几句顺口溜：“吃光用光，身体健康；不吃不喝，身体衰弱；只干不吃，不傻也痴；只吃不干，英雄好汉。”
　　真没有想到，他的变化这么大。我决定说服他，帮助他，不能让他在这条路上继续走下去，因为我俩毕竟是最好的朋友，相信他肯定听我的话。
　　
　　十六
　　正当陆副校长组织人员准备进一步查找和揭露王老师的严重问题时，刘老师却做出了一个出乎人们意料的举动，他在公开场合向王老师提出了求婚。谁都明白，这一举动无异于飞蛾扑火，引火烧身。
　　那天全校师生都聚集在操场上，召开学习毛主席著作经验交流大会，就在会议结束散场的时候，刘老师捧着一束玫瑰像个绅士似的走到王老师面前：“王丽洁，请你嫁给我吧！”
　　这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原本应该是一场非常浪漫、非常温馨、非常感人的求婚仪式；但是此时却显得异常悲壮、异常另类。王老师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不知所措，惊呆呆地凝视着玫瑰，似乎在犹豫：接还是不接？
　　刘老师说：“我真诚的愿意与你在一起风雨同舟，共同渡过最艰难的时刻，此生一直走下去。”
　　王老师显然受到感染，眼泪夺眶而出。她双手接过玫瑰，放在嘴边吻了吻，然后猛地塞给了刘老师，突然转身跑开了。
　　刘老师对这个结局似乎有所预料，他摇了摇头，笑了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突然用尽全身力气将玫瑰抛向空中。随后，径直向办公楼走去。
　　后来听老师们说，他离开操场后直接去了陆副校长办公室。陆副校长也是刚刚回到办公室的，正在为此事生气，见他走进来，劈头盖脑地指责道：“刘仁达，你来得正好，你不找我我还要找你。近段时期你与王丽洁暗中厮混、勾勾搭搭，发展到今天跳出来当作全校师生向她求婚，你到底是什么目的？什么意思？”
　　刘老师平静地说：“陆校长，请你不要想得那么复杂。我向王丽洁求婚没有什么目的，也没有什么意思，很简单，我爱她。我倒是找你有一个目的，一个意思：请学校给我和王丽洁开具结婚证明，我俩要去民政局办理结婚登记手续。”
　　“什么？什么？”陆副校长没有料到刘老师向他提出这个要求，瞪大眼睛，惊讶地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儿，他又非常严厉地问道，“你早不提出晚不提出，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提出结婚？是成心让我陆某人难堪还是与我陆某人过不去？”
　　刘老师说：“过去我与你都同时爱上她，那时我觉得你比我更合适，把机会让给了你。而现在你主动退出来了，自然我就是最合适的了。尤其是我与王丽洁是真诚的相爱，所以条件成熟了，现在提出结婚是理所当然的，并没有打算与任何人过不去。”
　　陆副校长一拍桌子：“刘仁达，自从这场伟大的革命运动以来，你处处与我作对，明的暗的与我斗，我念你我都是同出一个校门、又同进一个校门，没有对你采取革命行动。但你不要得意忘形，你已经完全丧失了革命立场，难道你不知道王丽洁问题的严重性吗？”
　　刘老师说：“我知道，她父亲是国民党，但出身不由已，选择靠自己。王丽洁是多年的市、区级和学校的优秀老师，这说明她选择的道路是对的。如果将她父亲的问题强加于她个人身上，我个人认为这是不符合党的政策的。”
　　“她本人是特务。”
　　“这个既不合理更不符合逻辑，49年她父亲和国民党一起跑到台湾时，她才刚刚5岁零3个月加7天，能够加入特务组织吗？”
　　“真是无稽之谈。”陆副校长显然被激怒了，加重语气说，“你完全被表面现象迷惑住了，内在的情况组织上比你掌握得清楚多了。经组织调查，王丽洁是一条隐藏在我们身边的美女蛇，你要与她结婚，就是要与阶级敌人同流合污，就是要自绝于党、自绝于人民。别看你出身于工人阶级家庭，根红苗正，但凭你的表现和今天你说的这些话，给你戴上右派分子的帽子是完全没有问题的……”
　　陆副校长喝了一口茶，停了一会又说：“爱情和婚姻是有阶级性的，有什么样的爱情观就有什么样的阶段立场，有什么样的阶段立场就找什么样的伴侣，革命战士追求的是同志加夫妻，如孙中山与宋庆龄、毛主席与杨开慧……”
　　陆副校长继续说道：“至于说到我以前与王丽洁有过那么一段经历，那完全是一场历史的误会，那时我对她的情况根本不了解，不知者不为过吗。现在一切都十分清楚了，我奉劝你悬崖勒马！与她彻底决裂，否则你与她的下场会一样惨……”
　　陆副校长苦口婆心地对刘老师足足进行了两个多小时的批评帮助后，问道：“怎么样？有收获了吗？回心转意了没有？”
　　刘老师拍了拍自己的脑门：“收获虽然很大，但还是请你给我开出和王丽洁的结婚证明吧。”
　　陆副校长歇斯底里地咆哮道：“你简直是色令智昏，休想！”说完气急败坏地摔门而去。
　　他跑去找到了王丽洁，气势汹汹地说：“王丽洁，我不允许你与刘仁达来往，更不允许你与他结婚。从今天起，我将派人24小时监视你。”
　　王老师轻鄙地瞟了他一眼，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