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9)
作品名称:赫哲之歌 作者:半袭青衣 发布时间:2019-04-15 22:01:53 字数:3159
方桌上的油灯盏,灯芯“叭”地爆了一下,孟大海暂停下话头,起身找了根笤帚棍儿,把油灯芯拨了拨。如豆的灯光晃了两晃,又亮堂了起来。孟大海没有坐下,一抬腿,右脚蹬在了板凳上。灯光里,映着他那双眼睛闪着灼灼光芒,同时,也把他那高大的身影,投映在身后的墙壁上。
卡库玛和李富两人对视了一下,他们都在急等着孟大海说下去。
孟大海开口了,继续说道:“俺刚到义和团那会儿,开初还以为只有俺们汉族人,才有这泼天的国仇家恨,后来在坛口(坛口:坛口是当时义和团的基层组织。凡是团民,都分属于各个坛口。),俺不光见到了俺们汉族人,还结识了许多满族人、蒙古族人、鄂伦春人,而且还见到你们赫哲族兄弟。其中,有一个年轻的赫哲兄弟,后来俺们还成为最要好的朋友。从他那里,俺学会了不少你们民族的话,知道了你们民族的许多事情。俺这才清楚,原来咱大家受的是同样苦,遭的是同样罪……俺听到,当初朝廷对你们先后用兵十七次,残害了你们那么多无辜百姓,后来又逼着你们每年都得给朝廷进贡品,压得你们喘不过气来。俺又听到,罗刹霸占去乌苏里江以东、包括库页岛在内的领土,另外还有好多咱中国的地方,害得你们好多赫哲百姓失去了家园。听了这些,俺也禁不住热血往上涌,胸中烧起满腔的怒火!后来,义和团失败了,俺返回了家乡,还曾把你们的事情,说给了儿子小海涛听,让他从小就知道,咱中国的穷苦百姓,不分哪个族的,大家都是一家人!”
“噢。”卡库玛恍然地说,“原来是这样。怪不得孟大哥开头就知道我是赫哲人呢。”
“是啊。”,孟大海点点头说,“要不然,那天你倒在了大街上,俺怎么一见你的穿着打扮,就知道你是赫哲人了呢。”
“那,你刚才提到的那个赫哲朋友,他又是谁?”卡库玛又问,“以后你跟他还见过面?”
“你说俺那个赫哲朋友?”孟大海见问,神情立时变得有些严肃起来。他这个人,是从不轻易赞扬哪一个人的,可是一提到他那位“赫哲朋友”,却不由得挑起了大拇指,连声称赞道,“要提起俺那个一个锅里搅马勺的朋友,那可是好样的,是条汉子!”说着,他忍不住眉飞色舞地比划着说起来,钦佩之情溢于言表。接着,他重坐回到板凳上,摸着络腮胡子,回忆起当年他们在义和团时的情景。
“庚子(庚子:即公元1900年。)那年的夏天,八国洋鬼子闯进了咱中国,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当官的吓跑了,俺义和团的弟兄们不听邪,高声唱着歌:还我河山还我权,刀山火海爷敢钻,硬是冲上去跟洋鬼子拼!俺这个赫哲朋友,每次都是横刀跃马,冲杀在最前头,从没见他当缩头乌龟!后来,狗朝廷说义和团是什么‘肇祸之由’,要‘严行查办,务尽根株’。那个狗官额亦都,就曾奉命跟洋鬼子一块儿剿灭俺们。咱义和团虽是失败了,但没一个当孬种的,那个赫哲朋友仍是条硬汉,毫无惧色,没有屈服!”
李富听得入了神,烟锅里的烟未抽完都成了烟灰,他还叼在嘴里忘了拿下来。听孟大海说到这,他赶紧拿下旱烟袋问老表弟说:“你说的这个人,他到底是谁呀?他叫啥名哩?”
“他——他叫卡坦哈赫!”孟大海说。
“是莫日根卡坦哈赫!”卡库玛惊喜地喊出了声,猛地坐起了身,一时竟忘记了自己的伤痛。“孟大哥,他是我们舒穆鲁岳洪的人,他是那尼傲的英雄,是我们赫哲人的骄傲!”
“那,那这几年你还见过他?”李富忍不住又问孟大海。
“没,没再见了。”孟大海摇摇头,不无遗憾地说,“自打义和团失败后,为躲避官府追捕,大家只好洒泪分手。他媳妇当年也是俺义和团里的一个,那女子也是了不起的人,硬是巾帼不让咱须眉……可惜当年一别,至今整整五个年头,俺再没见过他们夫妻俩。不过,倒是听人说,他卡坦哈赫在家乡重又举起义旗,领着你们赫哲人起来抗交朝廷贡赋。老实说,后来俺俩虽有过几次联系,但却终究无缘见上一面。”
卡库玛听孟大海这样说,忍着身上病痛,把自己知道的有关卡坦哈赫的事情,说给了孟大海和李富听。当他说到卡坦哈赫在大顶子山造反,三年前在跟额亦都交锋时,一箭差点儿要了那个副都统的老命,孟大海一拍大腿,兴奋地喊了声:“有种!”“腾”地又站起了身。
客房外夜阑人寂,偶而响起一阵朔风吹雪的飒飒声。客房内在灯光的映射下,孟大海那张古铜色脸膛上,露出由衷的喜悦之情。他一抬腿,右脚又蹬在了板凳上。他左手叉腰,一双闪亮的眼眸看着卡库玛,低声说道:“好吧,你赫哲兄弟也不是外人,俺就实话对你说吧……俺孟大海是个不进北海不止步,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人!当今国家国难当头,山河破碎,民不聊生。小时候,俺在私塾曾经学过两句话,叫作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庚子虽然失败了,但大江刀砍水照流,好汉刀砍不低头。由俺秘密发起,当年义和团活下来的一些弟兄,大家私下里凑点钱,在这依兰古城东关,开设了这间客店,目的就是要继续秘密联络各地英雄好汉,广结四方豪杰,组织有志于抗清灭洋志士,伺机再度起事!所以,俺当初给客店取名,就叫‘联英客店’。另外,俺还给客店写了副楹联,当时也没讲究它什么平仄对仗的,就一刷子浆糊,把它贴在了店门旁的门柱上。上联是‘扫清风尘未晚先投宿’,下联是‘养精蓄锐鸡鸣早看天’,门楣正中,再加了个横披‘前程似锦’!朋友见了,私下里说:‘扫清’二字,说得痛快;‘早看天’,说到了大伙的心里了。咱推翻狗朝廷的‘前程’,一片锦绣。好得很!”说到这里,他脸上那宽阔的额头和棱线分明的嘴角上,透出一股坚毅、深沉的神情。“依俺看,这大清的气数已尽,它像条千疮百孔的破船,行驶在波涛滚滚的胶州湾上,任朝廷堵住船帮上的窟窿,也堵不住船底下的洞,这条破船早晚要沉!瞧着吧,这天不会总黑下去,穷人不会总活不下去,这样的世道,早晚得变!”
“这世道……能变?”卡库玛和李富两人,几乎同时问孟大海。
“能变!”孟大海把满是老茧的大手攥成了拳头,猛地向下一砸,扬起了黑亮的剑眉,他充满信心地说道,“俺已经听说了,眼下全国各地不少志士仁人,正在秘密结成各种会党,不断发动起义暴动,跟官府进行斗争,狗朝廷的日子,兔子尾巴已经长不了了!”
塞北寒冬,昼短夜长。孟大海三人又说了会话,不知不觉已经夜深。孟大海担心卡库玛的病还没好利索,怕他再累着,便起身叮嘱他好好歇息,跟老表哥一块儿走出了客房。李富拎着盏马灯,到店里店外去查看。孟大海名义上是客店的掌柜,可他实际上把这店都推给了老表哥。一迈出卡库玛客房,他跟李富匆匆交待了几句,便又离开了“联英客店”,不知去了哪里,又在忙他的事情了。
卡库玛独自躺在火炕上,他吹熄了灯盏,但一时却难以入眠。这一晚上孟大海说的话,让他心里萌生了希望。他真希望这个世道能变,到时候压在那尼傲身上的沉重皇贡,以及要命的官差,就可以统统甩掉了,那该有多好啊……可是,他不由得又想起了十字街头上,那座巍峨森严的副都统衙门,心里又有些胆怯了。
“这世道,能变吗……”
卡库玛在枕上转了转脑袋,两眼望着窗棂。外面漆黑的夜色,让窗户上看不到一点光亮,他伸出手都看不到手指。可是无意中,他的手却触到了胸前那个时刻不曾离身的额奇克神象。他默想了想,迟疑着还是把它紧紧地贴在了自己心口上。
这以后的几天里,卡库玛在孟大海和李富的细心照料下,终于战胜了伤寒,死里逃生,奇迹般好起来了。他在这爿汉族大哥的小客店里,躺了差不多半个月,渐渐恢复了健康。现在,尽管身体还很虚弱,但他却再也躺不下去了。刚刚从死神的手里逃出来,回家的念头又重新充满了他的心头。
早晨,像缕轻烟似的阳光,透过窗棂上的窗纸,弥漫进了这间客房的大半个屋里。乳白色的光线带着窗纸的淡黄,暖暖地披在了他的身上。
“不行,我、我得回去了……”
卡库玛挣扎着爬起身。他放心不下长年卧病在床的母亲,刚生育不久的妻子和两个稚嫩的孩子。他惦念着他的这些亲人,惦念着他的家。他抓起放在枕边的狍皮大哈,两手抖抖地把它穿在了身上,然后伸脚穿上地上的鞋子,站起身就往屋门走。可是刚刚推开房门,他就喘不上气,头上晕眩两腿发软,身子无力地倚在了门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