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里雾(三十一)
作品名称:五里雾 作者:雪峰枫竹影 发布时间:2019-04-12 11:25:49 字数:7191
三月之初,天清气朗,弱柳扶风。树叶还没有现出嫩芽,枝头却早已经显示了清晰的鹅黄色。鸟儿们在树梢啼叫、嬉戏,向阳的墙根近旁,有草芽儿钻出了地面,小脸向天,贪婪地吸吮着空气沐着阳光。空气中还带着凉意,可是早醒的蜜蜂儿已习翅翩飞,给大地增添了无限生机。大地正从冬天的沉睡中醒来,以不可压抑的活力向四面八方散发着春的讯息。
哥哥终于说服了陶慧佳,去见大姐的同学给她介绍的那个中学教师。今天晚上是众人撮合下与那人见面的日子。
在哥哥的一再催促下,到了下班时间,陶慧佳便回家了。
想着约会这件事,陶慧佳又害羞又紧张。母亲从后面打量自己的样子,尤其让自己有点手足无措。
她躲到自己的屋里,做见面时的准备。穿黑衣套装?这样庄重朴素,但是太古板吧?那穿什么呢?找来找去,还是决定就穿黑色套装,外面罩一件风衣,不就改变了一点古板吗?手套也戴黑的吧,不,用白色的雅气一点,也大方潇洒嘛,嘿嘿。第一次见面说什么呢?他怎么26岁还没成家?也许父亲说得对,人家净念书了。可是书读得太多的人,往往有怪癖,我会跟他谈得来吗?如果是靖坤……
她有点不好意思,怎么会想到他,但她还是假设下去:如果是靖坤,就什么也不用说了,十几年的心灵默契,还需要这时多余的语言吗?可他毕竟不是表弟,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对于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啥样的开场白才算得体?她希望有人能给自己一个行为分寸的指导。问哥哥吗?看他那样就怕人,好像过了这村就没这个店了,船票只能登上这只船。
外面来一声咳嗽,她听见黑狗在兴奋得低吼着,接着一个熟悉的脚步声音传进屋来,她知道是哥哥到了。她的心猛烈的跳动起来,哥哥在那屋里跟父母说话,声音很低,一会只听见母亲叫她,她迟迟疑疑地走进东屋,说:“忙啥,天还早,没黑呢。”哥哥看着她笑了:“说谁忙啊,万事俱备?”陶慧佳打了哥哥一下:“哥——看你……”几个人一起笑了。
“走吧,第一次见面就迟到,让人家以为你高姿态。”哥哥说。
“还早嘛!”陶慧佳看着外面,有点紧张、胆怯。“6点半,天都黑黑的了——现在快六点了,四五里路也得走十多分钟吧?”陶恨冰说。
“走吧,”母亲笑悠悠的说,“你爸我们俩还等着听我三姑娘的信儿呢。”
“去吧,”父亲也催促道,“中学老师都在我这儿开公费医疗单,我看那几个年轻人个个都挺好。”
母亲、哥哥被逗乐了。陶慧佳捂着脸,嗔怨道:“爸,你说啥呀?”
天色还早,哥哥带着她从小路穿树林,去大姐的同学家。“别让人看出你自卑。大学生也是人。”哥哥嘱咐道。
陶慧佳立刻又想起了表弟,是啊,大学生也不过如此,就当他是表弟了。这样想着,心里真的平静了许多。
过了荒草甸,天色就很快暗了下来,树林里更是暮色苍茫了,自己曾以多重身份从这条小路走过,每次都给她带来新鲜的情感体验和心灵的愉悦,这次她不知是该用“喜悦”还是“害怕”来形容自己的心情。
“哥,第一句话说啥?”陶慧佳牵着哥哥的衣服问。
陶恨冰“嘿”的了:“傻妹子,这我哪知道!”
“你跟嫂子恋爱那阵儿……”陶慧佳说,忽然有点害怕,不说了。
“她追求我的,净她说了。”陶恨冰突然摁了摁车铃,减慢速度,说。一群羊白“哗哗”地走出树林子,从他们身边呼呼走过。
陶慧佳从后面瞪了陶恨冰一眼,不满地说:“哥,你保守!”
“见面说啥,我真不知道!”陶恨冰有些生气,说,“不会说就呆着!姑娘家,在男人面前,傻一点有好处。”跳过几块石头,过了两道河,陶恨冰看看前面说,“一会儿,我去中心医院,你差不多后去那儿找我。”
“中心医院大了——那是哪儿?”陶慧佳风衣被微微吹起了一下,她抬手拢拢头发,问道。
“那是——米虹的宿舍……”陶恨冰撒谎说,“我要给你嫂子办点事儿。”骑上自行车,冲她招呼道,“上来吧——前面不远了。”陶慧佳一手抓好车子,身子一蹦,坐上了后座。
“哼,没有激情,没有浪漫!”陶慧佳冲哥哥的背影气呼呼的说,“你就是保守!”
回应她的是一阵车铃声。
过了一座小园墙,又从小片树林中穿过,他们便顺着一条大车路,走进了一个村子里。
陶恨冰敲开一家大门,一个女人探头,见是他,立刻眉开眼笑,说:“来了?快进屋。”“小张在家吗?”陶恨冰将车子放下,阻止住女人要挽留他的动作。
那女人看到他旁边的陶慧佳,问:“这就是你的妹子吗,站在外面干啥?快进来呀!”说话间,陶恨冰见屋里又出来一个人,正是他的同学张强。陶慧佳对他有点印象,走上前羞涩地说了句:“在家呢,哥。”张强打量她一眼,对陶恨冰说:“陶慧佳变化不小哇,我还真认不出来了。”陶恨冰兄妹进了屋,却不见主人跟进,陶恨冰笑眯眯地看一眼妹妹,陶慧佳羞赧地掉开头。一会儿张强进来了,忙的给二人递水,又取出一盘儿苹果花生子,张强见陶慧佳讷于言语,知道她很拘束,转头拉拉陶恨冰,说:“走,看看我的蜗牛去。”
哥哥被张强领着去了厢房,陶慧佳心慌了一阵,打量一房间,去小沙发上摆了一个舒适的姿式坐好。
炕上放着饭桌,显然人家还没吃完饭。
张强屋里没有什么高档家具,柜上是穿衣镜,一个书包扔在镜子前面,一本打开的书随便的放在了收音机旁边。地面是砖铺的,不整洁,却平坦。屋子天棚是用布撑的,很素淡的黄格子白地儿。一只看起来很有历史的挂钟,“滴嗒滴嗒”地走着,它旁边贴着两张奖状。陶慧佳起身去看看,不禁哑然失笑,这两张奖状是张强的,都是奖励他能劳动的。哥哥陶恨冰曾得一张“五好干部”奖和一本《毛主席五篇哲学著作》,但只在他手里保存一夜,第二天便被学校收回了,他的班干部职务也莫名其妙的撤掉了。现在想来,这都由于成分,是成分,不允许他在那个年代享有荣誉。想来自己却幸运得多,一直当班干部,得了好几张奖状。那枚三好学生奖状,至今她还保留着。
有脚步声传来,人走进屋里,张强媳妇掀开门帘,迈进门里,只见她一个人,迟疑了一下,随即朝后招手道:“进来,爱书,我给你们互相介绍一下哈。”
陶慧佳紧张地站起身,望着门口。门帘一动,一个瘦小伙子走进屋里,二人目光相遇,不由同时轻声叫了一下。张强媳妇的这个小老乡陶慧佳见过,那次在树林,他们有过一面之缘。那个老师挠挠头,看着张强媳妇说:“姐,我们见过面。”张强媳妇一听愣了,问:“见过面?不行啊?”又看看陶慧家,“你们谈过?”陶慧嘉点点头,又慌忙摇摇头。那个小老师稍稍沉着些,解释道:“我是说我们有过一次路遇。”简单叙说了去年秋天的那件事情。张强媳妇拍手乐了,说:“真是缘分哪!来,爱书,帮我一把。”二人搭手把饭桌一下子抬出屋去,又一同回来,“你们见过,嗯,那也介绍介绍吧——爱书,这是小陶;慧佳,你叫她小孔吧。今天叫你们到这来,让你们认识一下,我先出去一下。”张强媳妇亲昵的拍了拍陶慧佳的手,掀起门帘,出去了。
想着屋里就剩下他们二人,这特殊的场合,太叫陶慧佳慌乱尴尬,她伸手要拉住她,张强媳妇挡住了她的手,落下门帘。回过身来,见到那个老师,正瞧着她偷着乐。听着外面脚步声去远,心也提了起来,猛烈地蹦跳。
“坐吧——”那个小孔老师,反客为主似地坐在炕边,“我吃面包,又不吃人!”
陶慧佳“哧”地笑了,心情也轻松不少。陶慧佳没动,她只想立刻出去,张强怎么把自己和他拴上了?这个外表没有一点动人的地方。眼前这个老师原是大学生,说他26,看上去像36,又这么瘦,瘦得叫人担心。“在办公室坐了一天了,站着反而更好。”她客气而淡漠地说,眼睛却偷偷的瞟了一眼旁边的凳子,上面放着一个有着美丽的图案的拼面坐垫。小孔又是一笑,说:“这可不对,能坐着就不站着,能躺着就不坐着,坐办公室的人要知道这个养生之道。”他的声音倒是很纯正的。“才不呢,”陶慧佳反驳说,“坐的太久了要疲乏,腰椎压力过大,容易劳损、易位。”
小孔出声的笑了,说:“你学过护理,对吧?”陶慧佳惊异的望了他一眼,点点头,诚实地道:“学过半年多一点。”“会打针,会缝合?”小孔似乎很认真的问。陶慧佳又点点头,说:“一般外伤处置,肌肉注射基本差不多。”说着话,自己不自觉的就坐在了一张凳子上,身子侧着。“我身体不好,”小孔随意的说,“上学时竟闹毛病。”陶慧佳眼睛看着脚下,不明白他为什么跟自己说这些,还不知道他根本没必要跟自己讲这些的?
“工厂效益怎么样?”对方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转换了话题,他的声音还算好听,吐字清晰,标准有节奏。“不太好,”陶慧佳理了下头发,“丁关根辞职,水泥滞销。”
“丁关根是有能力的,这和大兴安岭火灾不一样。”小孔于是又和她谈起了铁路交通问题。
陶慧佳很感兴趣的听着这个瘦弱的身躯里流露出的思想和见地,这些让她觉得新鲜。“也不都是铁路问题。”孔爱书递给他一杯水,陶慧佳小心的接过,“全国性的压缩建设规模,减少项目。”“我们的王书记也这样说。”陶慧佳附和道,抿了一口茶,放到膝盖上,问,“你喜欢读报?”“比别人愿意看一点,还谈不上太喜欢。”孔爱书坦白地说。“都是为了教学吧,比如标题的几种形式,或者是材料作文如何头?”陶慧佳问完,自己也觉得好笑,这是在谈恋爱?“不全是,更多的是为了关注或者消遣。”孔爱书换了一下坐姿,“看得出你是喜欢体育和读书的?”陶慧佳抬头一笑:“你怎么看得出——有记号吗?”“有,你谈吐不俗。”陶慧佳听了,出声笑了一下,说:“什么是俗,什么叫不俗?”“你喜欢读哪类书?”孔爱书要为她再倒一次茶,陶慧佳谢绝了。孔爱书看了一下表,陶慧佳没注意到他的动作,回答说:“古今中外的小说、诗歌,都看看。”“像你这样的社会上不多见。”孔爱书一言道,“大部分女孩一离开学校,就立刻变得俗不可耐。可是却你有毅力,有思想。”陶慧佳第一次从陌生异性口里听到这种赞扬,心里涌起些许自得和感动,她腼腆的笑笑,说:“这算啥,年轻人嘛,应当掌握点知识,比起你们来,我就差远了嘛。”
孔爱书站起身,说道:“在你,读书是一种高雅的业余生活和爱好,在我则只是功利性的工作需要——时间不短了,我送你回去。”陶慧佳被他这突然的话语闹得一愣,旋即放下茶杯,说:“谢谢,我哥跟我一块来的。”有一种被对方逐客的羞愧,实际上,这样的聊天,再进行多长时间,她都不会反感和拒绝的,她这才想起有自己有话要问对方,却还没问,再转念一想,也许本来就不该问的,于是轻轻道声“再见”,就往外走。
好像是凑巧,陶慧佳刚推开屋门,张强、大哥也进了院子,后面是张强媳妇。
大哥冲孔爱书点点头,算是招呼,然后对要关门的张强媳妇说:“别关门了,我们这就回去。”去窗下推起车子,辞却张强夫妇挽留,带着陶慧家出去了。
张强媳妇追了上来,拉住陶慧佳问:“慧佳,怎么样?”黑暗中陶慧佳脸胀得通红,低着头,欲言不能的样子;最后还是说:“谢谢赵姐,我——”
陶恨冰忧郁地望了妹妹一眼,对张姐说:“小赵,这样吧,我们先回去,过两天听信儿咋样?”张强媳妇往陶慧佳身边凑凑,低声说:“小伙子本质特好,我知道。”
“你们回吧,”陶恨冰挡在妹妹和张强媳妇中间,“过两天我再过来。”
没有月亮了,但陶慧佳感觉得出,他们走很远了,张强媳妇还在向他们望着。
“怎么样?”陶恨冰推着车子问。“什么怎么样?”她好像很有情绪地明知故问道。
“还什么怎么样——人呗。”哥哥说。“不怎么样。”陶慧佳沮丧的摇摇头说,“没一点激动。”
陶恨冰转了个弯儿,陶慧佳惊异地问:“不走原来的道儿?”“原道儿骑不了车子,”陶恨冰说,“你不是挺注重有才嘛,乳酸厂厂长的儿子那么帅,你也不激动……”
“我是要看中对方的才,可是他的才在哪儿呢?一个中文教师,相貌就酸腐,心里还会有啥内秀和激情。”“没多接触,你怎么判定人家这些?”陶恨冰等一辆车打着灯闪过,骑上车子,叫道,“上来。”
“这算两次了,没见他有啥不俗的地方,倒是满脸的憨厚。”陶慧佳记起以前的接触,不由偷偷的一笑。
“所以这么快就出来了?”陶恨冰说,“我看你就是心里不乐意,对小赵吭都不吭一声正经的。”
陶慧佳心中一动,说:“不是我先出来的,他提出结束这次谈话的。”
陶恨冰停住蹬车的动作,说:“看看,人家还真没看走眼,这小伙子有心哪。”
陶慧佳心里有些委屈,在他所接触的人中,还没有哪一个人像今天这个人这样主动中止聊天,是不中意自己哪个地方,还是有什么误解的地方?这人还真有点意思!
“都谈了些什么”陶恨冰问。“哥——看你!”陶慧佳撒娇地道。
“说说,哥好好给你参谋参谋——男人不重在相貌。”陶恨冰连连打了几下车铃,超过一个骑车人。
陶慧佳闷了一会儿,说:“也没唠啥正经嗑儿,东一耙子西一扫帚的。”“哦,东一耙子是啥,西一扫帚是啥?陈芝麻烂谷子?”
“还不至于那么俗不可耐,”陶慧佳望着黑乎乎的树林,告诉大哥说,“我说工厂效益、丁关根、读书。”“这就是你说的不怎么样?挺有共同语言嘛!”陶恨冰称赞说,“这老师有思想。”陶慧佳听了脱口说:“嗯,他真有点儿新东西,他还看出我学过护理。”
陶恨冰乐了:“也许是小赵告诉的吧。”“小赵知道我什么。”
“那我不会说嘛——身价是抬起来的,哈哈……”大哥得意洋洋地说。
陶慧佳生气地擂了一下哥哥后背:“谁用你来吹呀——大学生教师给我敬茶,我都没接。”
陶恨冰立刻挂闸停住,连声问:“什么什么,你竟然这样高傲?难怪人家先出来结束谈话,你这不是拒绝人家吗?”
“压根儿我就没想接受他。”陶慧佳倔强的说。
“你太自以为是了,你究竟了解人家多少?”陶恨冰恼火的说,“张强和小赵我们都信得过,他们当介绍人肯定错不了。再说了,第一次你们树林相遇,也是一种缘分吧,他也是蒙古族,将来你们……”
“哥,你又瞎说什么呀,扯那么远!”陶慧家一踹脚,气呼呼的走开了。
商店的灯亮着,售货员姜露露正在洗衣服,屋外突然很响地传来敲门声。她一面甩着手上的泡沫,一边应道:“来了来了,谁呀?”开了门却没人,她探身看看外面,仍然不见一个人影,除了东面高炉的声音,四外全部寂寂的,连一丝风也没有,姜露露奇怪地关上门。第二天夜里八点刚过,姜露露吃完饭,正盘点货物,门又被敲响,姜露露不耐烦地道:“进来就是了,敲什么门呀?”没有人进来,她以为又是哪个姐妹跟自己开玩笑,便走出货柜说,“你不进来我就不接待了。”过去做插门状,可是外面仍然没有动静,也没有人进来。她又仔细听听,推开门,四外看看,除了天上稀疏的几颗星星和远处的声响,再也没有动静。姜露露紧张起来,见鬼了,听说过鬼打墙,鬼剃头,难道真的又听到了鬼叫门了?两次惊扰,露露认定绝不是听错了。
第三天,姜露露没听到敲门声。
第四天,姜露露还没听到敲门声。
第五天,敲门声又清晰地传来。姜露露一激灵,让她立刻清楚了,这声音不在门外,它是从远处传来的;而且实际上,它并不大,只是周围太安静了,这声音也就无限放大了。
姜露露自嘲地笑笑,可是她往回走的时候,忽然想:这声音有点奇怪,虽然小但是清晰,还这么有规律,是哪里,又是谁呢?
接下来的日子里,她不时听到这奇怪的声音在暗夜中响起,又在暗夜中消失。响的快,消的更快,次数不多不少,三下,不轻不重,清晰,有规律,有耐心,更有一种神秘的默契。在水泥厂,有谁会在屋前还这么客气地敲门呢。
这天,姜露露早早吃完了晚饭,没有顾客,她躺在屋子里,好没心情的样子。陶慧佳们呢,好像约好了跟她过不去似的,多日了,谁也没有来商店坐坐,偶尔有谁来一次,也是来去匆匆,说不上几句半话。哥哥值班的时候总是不早点来,这叫她关门不是,开门也不是。有时遇上醉醺醺的顾客,嘴上不干净,手脚不老实,吓得她真的骂也不是,打也不是,气得不行。水泥厂的空气污浊,不能不叫人处处多一分谨慎,有好几个姑娘不明不白地离开了这里,背后的传言,不次于黄河水——又多又浑。
“当,当,当”外面突然有很响的敲门声,姜露露翻身坐起,仄起耳朵听着外面。“当,当,当”敲门声又一次传来,很有节奏,很有耐性的,这回好像真是这里了。姜露露看看表,才晚上7.09分,但她知道,外面已是很浓的黑夜,“谁呀?”她弄了一下头发,边走出里屋,也许是哥哥来替自己了吧。“还问啥,马胡兄,听不出来呀!”外面有钝滞的男人声音,好像还不是一个人。
姜露露这才放心,进来的是装卸队的马彪和胡明。发工资的日子,商店出入最频繁的一对儿,人们戏称二人为胡马;但有人说,古人有“不叫胡马度阴山”的诗句,他们叫这似乎不吉利,于是改成马胡。这也挡不住人们的戏谑,“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工友们戏谑说“马湖并肩走,便知有没有”,内容过于含蓄,意义也相去甚远;就求个“李杜”并称,也就给他俩来个“马胡”同叫,所以人们还是认可了。
这俩人太喜欢吃喝。他们的口袋,他们的脸,他们的声音都是水泥厂效益的晴雨表,他们更是人们生活里一对儿不可多得的活宝。他们俩人缘好,消息灵通,厂里厂外,大事小情,他们都可能比别人早三天知道。
“挺好,变成二奶了。”姜露露开了门,只听见马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说了一句,同时扑过一股很浓的酒气。
“叫王太太更直接痛快!”胡明也低头迈进门,接了一句。马彪醉酒心情地瞥了姜露露一眼,扭头说:“闭嘴,你怎么胡说呀?”伸手去衣袋里掏钱。但他的手好像不服使,半天掏不出来钱来。
胡明晃着脑袋说:“咋说也是胡说——我姓胡嘛,嘿嘿……”利索地掏出钱,往柜台上一拍,舌头却有点僵硬地说着,“联合——希尔顿有没有?万宝路没有?春城还没有?红塔山、玉溪……”他晃晃摇摇,口齿含糊,却知道专拣没有的烟要。姜露露最后才知道“联合”可能是“两盒”。
“得了吧你!”马彪接过表演,“红塔山、阿诗玛、红梅……哦,都是玉溪卷烟厂产品,哪有玉溪烟?”
“都……都有,玉溪也是名牌哦,我说小佳,”胡明把“小姜”说成了“小佳”,但姜露露并不生气,只是笑嘻嘻地看着他们俩表演。胡明费力地瞪了眼,接着说道,“新加坡,美国——新加坡,美国都卖玉溪和红塔山,你怎么不卖?”姜露露笑着不说话。
“地瓜烧昏了头,哈哈……”马彪眼光在柜台前搜索着,嘴里还叨咕着,“全越秀甚至整个容余,有没有红塔山?没有!外国都不够卖,竟造假烟供应——奶奶的。来一盒牛低头——公爵也行,没有?草海呢哦,都不让卖了,天化市烟草公司不让出售?没肚量!大生产吧……”两人啰嗦墨迹半天,终于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