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2)第2227-2241天
1962年12月9日星期日晴(2227天)
读潘诺娃的《旅伴》。昨天读了《收获》。后者通过人物的通常关系,展示人物的内心冲突和作品主题;前者将人物的过去经历加以复述,丰富人物在职务关系上表现出来的品质。前者比后者的观察更细致一些。作者好像带着浓厚的兴趣去经历人物遇到的每一件琐碎事物。
重新接受了喂马的工作以后,想白天不睡觉,但疲劳叫人顿生急躁,还是得睡。盖上了羊皮大衣,睡完了觉,给牲口添了草,又去挑水,回来,看见马躺在那里不起来。我拉它起来饮水,不喝,眼光滞暗,爱眨不眨的。我拌了料,它又躺下了,直想打滚。我又拉它起来,强制它吃草。它闻了闻味儿,还是呆住了。我着急了,去菜窖叫夏炎来看了一下。突然看见了生产队的刘组长走过来,两只小胳膊像货郎鼓似的摆动着。我把他叫进院,求他给看看。他把马拉出来,在院子里走了走,又把舌头拉出来看看,说:“舌头也不红啊!”他问了一下情况,叫我端来一碗凉水,并将马的两眼捂上。他含了一口水,照马耳朵喷了一口,马打了个冷战,大便开始走动了。他告诉我:“这马是岔了气了,草吃急了,牵出去溜溜,晚上喂就行。”
我牵着马出去溜,它愿走哪儿就走哪儿,走到地里,马就开始吃草了。老农真是神了。
这些日子,思想经历了一个变化。月初鉴定总结,每个人在办农场过程中都有些优秀事迹。国家困难的时候,人们做的每一件细琐的事情,都想到国家的威望和我们的时代,给我的印象是:忘我吧!既要尽责任,又要保留什么东西,那是痛苦的,这或许是我们不能保持乐观情绪的原因。
在爱情上的心情,我还是不能描摹出来。早晨,当猎户星座把一条腿伸进地平线的晨霭里的时候,我就想到玉妹了。我幻想未来家庭的幸福。早晨无人打搅,头脑异常清醒,生活琐事还没有引起内心的焦虑。一夜的睡眠,使生命之河把各种杂物抛向岸边或沉入河底,朝阳嫣笑着升起来,生活的流水又向前奔腾了。
到了晚上,又是另一个样子,常常受一点烦恼的困扰,需要爱情的手温存的抚慰,自然就想起她那温柔的手。可是看不到,摸不到,这种感觉连自己都感到好笑。
但我想玉时有时也不平静。半道插脚进来的那个家伙说些俏皮话,他得不到爱情,也想给别人留下点伤痕;而CQT那钟表匠的哥哥拿童年的记忆来为她的选择遗憾惋惜。善心的玉曾用自己的言语伤过他,出于自责,出于怜悯,出于担心,这些情感手段的运用,到底还是在她的内心留下了印记,给一个刚刚走向生活的女孩子无所是从的骚扰。忧虑得病了。这时,我的怜悯心是不起什么作用的。只能用行动使她觉得我这个男人是可靠的,要去爱护她,体贴她,这些温暖会叫她忘记麻烦。如果我不能在跟前做这一切,则需要有思想的力量来支持她,使有修养的人觉得她是个很独立、能断事的女孩子,使那些人格不纯的人,别再插进来,学会尊重人,别拿自己的失意来中伤别人。
半路加楔的技术员也许的确是爱她的,但是那种占有式的爱侵犯了玉的人格独立,不知道自重,也就不会得到。如果他还是个男人,第一不会把脚伸到别人正在进行的关系中;其次,当对方表示了对他不可能的时候,他没权利要求别人对自己的苦恼负责。
温情会打动玉的怜悯,常常责备自己不能给予别人,不善于说服别人和证明自己的选择是对的。因而有了牺牲者的忧愁。玉,振作起来吧!
玉说爱情是自私的。她不想让自己的事来引起我的怀疑和不安。情感的担子自己挑着,至于因此说了几句刺耳的话。我也得说爱情是自私的,但这种自私只存在于纯洁的爱情,而以自私为理由去做爱情的游戏,去给别人惹麻烦和痛苦,去伤害人格的独立,去管制人的自由,去败坏道德,这种自私是可耻的。
玉经常埋怨我为什么这样紧追。因为我爱,所以我不会放松。我是否比别人表现得更强一些呢?不是的,我不能把自己放在高于别人的地位上,而只不过是遵守了应有的道德准则而已。
1962年12月10日星期一晴(2228天)
吃早饭的时候,大家谈起打针消毒的问题。有人说酒精好,有人说汞化物好。
“MM!汞的化学分子式是怎么写的?”小厨师问。
他瞪起眼睛,拿出牵制别人的姿态,说:“你是向我请教呢,还是考我?”
“我考你!”小厨师用一种挑战的语调回答。好像是说“这点知识我向你请教”。
“你要是请教,我就告诉你;你要是考我,就免开尊口吧!”接着就声明,“我俩的关系从此就进入新阶段!”
散放的牛在院子里到处拉屎。他天天早晨起来披着棉袄,棉靰鞡在雪地上“踢踏踢踏”响着,把牛粪往筐里装,然后倒进马圈里。我常讥笑他的笨重。一起铡草的时候,他用草绳把大衣紥在身上,胳膊和前胸死死地压着刀把,不一会儿,就是一身汗。我说:“没看见像你这样干活的,累得鼻涕拉嚓,眼眉冒汗,裤裆冒水,脚丫掉滓!”
“你满嘴鸡巴毛!”他气急地说。
吃早饭的时候,不洗脸就跑到食堂里去,裤腰带的一头还吊在后腚上,挤到炉子附近。“哲学家”叫他吃炖豆腐,里面还有一块肉。他第一筷头就夹上去,说:“要取其精华!”两个吃一碗汤,我给他们送过去,他接过去,大拇指插进碗里。“哲学家”不满意了。我揭发说:“你别喝了,他那手昨晚抓了一把‘革命虫’。”
“你少污蔑!”他可真发怒了,我暗自好笑。
1962年12月11日星期二晴(2229天)
想啊,想!
前些日子给郭广盛、庆霞、沈有铭写过信。后者另寄《新华词典》一部。
1962年12月12日星期三阴(2230天)
老黄对我说起他过去的恋爱故事。总之,要尊重人。他还说,恋爱到了热化的程度,不结婚就得“崩”。我不大舒服。那是为什么?都需要相互占有吗?你不占有就会被别人占有吗?
我处在不安中。钟宝良从城回来,把玉的信带给我了。我说的那些好话(邵连凯从厂里了解的情况)她不信,硬叫我批评她的缺点,口气挺硬,我看完了难受。
1962年12月13日星期四晴(2231天)
中央广播电台正在广播巴金的《团圆》,大家坐在屋子里专注地听。作者用亲情的牵挂为悬念,故意不让父亲认他的女儿。五号在第一次同王芳见面时,爸爸曾认出自己的女儿。我说:你就叫他一声爸爸不就得了吗?打更人袖着手,在地上踱步,胸有成竹地说:“人在这种情况下是要激动的。”王芳有病,五号到医院来看她,又是应当表露爸爸身份的时候,偏偏真父让女儿回国休养。我说:真糟糕!
“很快,两个月就会回来的。”打更人安慰地说。大家都笑。
抚养王芳的王彪以慰问团的身份来到朝鲜的时候,老朋友相见。王认出五号是谁了。正是要紧的时候,小酉酉却要讨论五号是个什么官儿。我狠狠地说:“官儿迷!”
胖人正在行李上摸虱子,拿到了一个,捏在手上,受情节的吸引,擎着胳膊,忘了掐虱子。到王芳认出爸爸的时候,大家才放松下来,说:“唉!该抽一棵烟了!”立刻有人掏出了卷烟纸。
给玉写了信。当有矛盾的时候,追求爱情的信能写出动人的言语来;当爱情巩固下来的时候,能写出一些想念的话来,如果总是那些话,也就不新奇了。爱情需要固定在生活最根本的领域里:事业、工作、学习。都在爱火燃烧的季节里,不见面,不亲密,不拥抱,难免使人困扰。
1962年12月14日星期五晴(2232天)
大车进城去了。早晨起来,一气挑了六担水,一面走,一面想这样的一个问题:是不是热恋之后就一定要结婚?当然,结婚是自然的;但不结婚就不能巩固爱情吗?不会的,条件不成熟,结了婚给生活带来很大的困难,亲热完了就会有琐事的纠纷,那不会是幸福的。
收到小琦们的来信。贾云超来了信,我几乎把他给忘了,是小学一个挺调皮的学生,已经中学毕业了。
1962年12月15日星期六晴(2233天)
早晨给玉写了信。她叫我批评她,因为好话听的太多了,使她疑心写的是不是真话。在工厂里,人家给了她很多工作。她是很要强的。
1962年12月16日星期日晴(2234天)
社里的汽车来送大米和豆饼,带来了苹果。马国栋也来了。给农场的苹果多出了几斤。我帮助从屋子里往上背苞米。为生活忙碌把生活的格调降低了,而且不快乐。如果在这一时期玉变了,我不应当亏憾什么,应当为自己没犯错误感到满意。
1962年12月17日星期一晴(2235天)
读《初欢》。无思想的想。
1962年12月18日星期二晴(2236天)
思想上迷里迷糊。我想起了给玉写信的那些话。我是不是在要求某种过分的东西?
1962年12月19日星期三晴(2237天)
昨天收到崔保堂的信。寄贾云超、崔保堂、玉信。
1962年12月20日星期四晴(2238天)
昨晚读完了《初欢》。读柳田谦十郞的《唯物论十年》,描写一个时代的革命变迁,总是从具体的人物关系和日常生活现象入手的。派拉布金一家人的辛酸生活,派斯特霍夫被拉入政治案件中的“偶然”,基利耳和李沙的爱情……典型和具有客观意义的思想性,都通过具体的人物关系和生活关系来体现的。第二本书说到作者由唯心主义转变到唯物主义的过程。原先认为共产党人不讲仁慈和人道、友爱,是一心通过斗争来达到目的的人。也许今天还有人仍然是这样想的呢。
爱情里的种种想法仍然支配着我。想到美和线条的部分,控制着我的自私,像是扎在身上的刺,嫉妒、怨恨,几乎把自身所能有的坏念头都集中起来,这样。要打倒对自己的偶像吗?不。当不能给玉以生活的力量时,就别给她写信了。
1962年12月21日星期四晴(2239天)
大车昨天进城,今天没回来。我在焦虑中等待着。玉,你给我写信了吗?
1962年12月22日星期五晴(2240天)
今天大车回来,给我带来了三封信——玉的、本才的、和庆雄的。玉给我寄来很多贺年片,很好看。信里叫我回去,想看看我。她叫我蘑菇头,不信我说的鬼话。我看着那些贺年片,像孩子得到了一本有意思的书。当别人问起的时候,我有些羞怯了。
1962年12月23日星期五晴(2241天)
上午王光领着党团员开会。鲁野和夏炎被调回社里工作去了。要谈谈个人想法。这些做法给了我一些影响,凡是工作,只要你想做,办法是不难找到的。昨天曹玉林听到两人调回去的消息时说:“早就应当调回去了。搞农业光荣,可光荣花也不能总让一个人戴。老吴说农场是个干部仓库,有个仓库也倒是有用,可你得经营管理一下呀!该学习不学习,该教育不教育,像个破大家似的。是啊!”每次讲话,别人在笑,他以为这是支持他,自觉很道理似地说一声“是啊!”一次发言要说上十几个“是啊!”
王光说:“当国家有困难的时候,必然会有一些编余干部,把他们放到农村去,又太可惜,就放在这里,说它是个仓库是可以的。如果在几年里我们这些干部都锻炼得棒棒的,这会给党的事业带来多大好处?”
晚上全体职工开了会。鲁野说他在这里做得并不好,感到惭愧。
郑桢回社,在黑板报上看到了他学习党的八届十中会会的十点体会。在大车经过的路上,看见因国家困难停建的工程又上马了,这使他受到鼓舞。
贾彬自称是三朝元老,他说:“在伪满时代和国民党时代都干过,过去做过小买卖,四平一条街是卖花生的,站在街头一看,白哗哗的一片,他老远就能看出哪一份是炒得好的——外表不带焦煳痕迹的那一种。买鸡的时候,要知道鸡吃的是好是坏,要看它的精神头,给它几个苞米粒,要是吃了,就知道它没病;要是鸡冠颜色好、不发紫,就证明它既没病又会下蛋。我被调出工作,组织上三番五次找我谈,那个耐心态度叫我感动,我不挑什么工作,要干就干好。”
曹玉林发言叫人好笑。他躺在那里,一会儿看看《李白诗选》,一会儿翻翻《国语大词典》,等大家都发完言,他坐起来,一道琢磨不定的目光,屁股东一下西一下,坐不安稳的样子。他说:“就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参加革命十来年,工作也说得过去,把我弄到农场来,一干就是三年,说资料室不需要人吧,我坐的椅子却换上另一个人;说我工作无能吧,换上的新手能比我强多少?是啊……”他抬起眼睛,有点恼怒的目光落在炉筒上,蓦然伤感地说,“这真像李白所说:‘琥珀枕头千行泪……’”
禾果听说两人调回社,就对妻子周全说:“你也调回去了。”因为周全的身体不好,她向组织说过:如果有工作,请组织能优先考虑她的情况。禾果就拿这个开玩笑。哪曾想,她被调回的玩笑话竟让周全信以为真,第二天就做好了回社的准备,房东和两个孩子都打听这件事,后来发现不是真的,使周全大为伤心。当周全说了事情的经过时,禾果竟为自己的恶作剧洋洋得意,咧着嘴儿笑。
王光这时动了感情了,说:“这个玩笑开得有失分寸了。你想,她有病,你做丈夫的应当安慰她,怎么能拿谎话来伤她的心呢?竟糊弄了她一天,连孩子都知道了!”
周全听王光的一席话,鼻子有点酸。王光又说:“你犯了错误(当过“右派”),调动了工作,周全表示你走哪就跟你到哪,你这样对她,真够忍心的!”
周全把脸转到一边。我坐她的身后,看不到她痛苦的表情。投在墙上的头影微微动着,可以看见一滴眼泪从眼镜后面掉下来。
散会的时候,大家劝周全不要伤心。她恼怒地戴上手套,冲出了门,说:“去他妈的,我算不跟他在一块儿啦!”
王光对曹玉林说:“咱们生产的粮食,国家在计算产量的时候,都有这一份儿,前年社里人上楼的时候都打晃,今年上楼都带小跑,打球、唱歌都挺有精神,农场给大家带来不少好处,只有那些修正主义才是‘千行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