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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5)

作品名称:赫哲之歌      作者:半袭青衣      发布时间:2019-04-08 20:17:55      字数:3450

  卡库玛是在第四天的过晌,才从昏迷中苏醒了过来。他微微睁开眼睛,头还有些晕眩,身子没有一点力气,还隐隐有些作痛。他发现自己躺在一铺火炕上,身上盖着一床土布棉被。淡黄的阳光透过窗户纸,照在了这间屋里的的东墙和火炕上。他在懵懂间,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躺在这里。
  原来,是一个闯关东的中年汉族人,搭救了他这个穷苦的赫哲人性命。
  三天前,当卡库玛昏倒在古城东关附近的街头时,恰好从对面街上那爿小客店里,走出来一个身材高大魁梧的中年汉族人,那人一眼看见他从车辕栽倒在车下雪地上,不禁惊呼了一声,从对面大步飞奔了过来。那人不顾他身上沾的冰雪,跪下一条腿将他抱起搂在了怀里,瞅着他腊黄的脸,焦急地呼唤他说:“兄弟,你是咋的啦?阿洪都(阿洪都:赫哲语,兄弟。)……”
  急促和关切的话语,声似洪钟,带着浓重的山东胶州一带的口音。过往的行人忽拉都围了过来,人们望着这个昏死过去的赶车人,怀着关切、同情和怜悯的心情,七嘴八舌地说着,帮着出主意,询问着病情。
  那个中年汉族人见卡库玛紧闭着双眼,紧咬着牙关,已经气若游丝,奄奄一息,忙把耳朵贴在他胸口上,仔细听了听,很有把握地对大伙说:“他病得不轻,不过还有救……”
  说着,那人浓眉一扬,眼里闪出欣慰的光彩。
  这时,对面临街的那爿小客店里,又走出来一个四十岁左右、稍微有些驼背的汉族人。这边这个中年汉族人一见那驼背人,忙朝他喊道:“老表哥,快!俺把这个赫哲兄弟背回到咱店里去,你赶紧去请个郎中来给他瞧病!”
  驼背人说话声音有些沙哑,他连声应着,匆匆跑过马路来到这边街心,帮助中年汉族人把人事不醒的卡库玛,从雪地里扶了起来。周围的人也纷纷伸手相搀,那个中年汉族人利落地背起卡库玛,大步流星地穿过大街,背进小客店里去了。那驼背人也忙着从地上拾起马鞭,过去吆喝牲口,赶着把卡库玛的大车,拉进了自家客店的后院,拴在槽头上,随后去找郎中了。
  整整三天后的今天,卡库玛长长地呻吟一声,终于慢慢醒了过来。他微微睁开两眼,茫然地看着这间陌生的、简朴的客房,一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不清楚自己为啥会躺在这铺热乎乎的火炕上。他朦胧的视线,从盖在身上的这床蓝底白花土布棉被上,缓缓移到糊着马粪纸的窗户上。从斜映在东墙上的日影看,这个时辰怕是过午了。外间屋的炉灶上,大概是在煨着一锅汉族人治病的汤药吧,因为一股草药味,不时从外屋飘进屋里来。他正诧异地猜想着,过了一会儿,有人拉开屋门,一手轻轻地掀开灰布帘子,一手端着冒着热气的汤药碗,悄悄地走进屋里来。
  卡库玛把头从枕头上费力地朝屋门方向移了一下,目光落在了来人的脸上,呆滞的目光里露出极大的困惑。他努力回忆之前的经历,极力搜寻着自己的记忆,想想是否认识眼前这个人。可是,脑海里却是一片空白,而且,他无论怎样去想,也记不起都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不认得眼前这个汉族人,也不知道自己现在身在何处。恍惚之间他与现实竟像隔世一般。顿了顿,他干裂的嘴唇抖动了一下,用了很大力气才吐出几个干涩和轻飘飘的字来:“我、我怎么,在这儿啊……”
  中年汉族人没有听清卡库玛说什么,但是却发现他苏醒了过来,便连忙把手里的药碗往炕沿上一放,俯身在他枕头旁边,尽量压低他洪钟似的嗓音,惊喜地轻唤了两声:“兄弟、阿洪都……”
  卡库玛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异族人,头在枕头上又移动了一下,怯生生地低问了一句:“你是……”
  他挣扎着欠身想要坐起来,可是头烧得滚烫而且疼得要命,身子刚刚动了动,呼吸就急促起来。结果,他眼前一黑,痛楚地呻吟了一声,头一歪就又紧闭上了眼睛,昏迷了过去。三天前请来的那位郎中老先生说,是可怕的伤寒,差点儿要了卡库玛的性命。
  当初,卡库玛被这个中年汉族人背进了小客店,中年汉族人跟老表哥一块儿,帮助脱去他身上的狍皮大哈和鱼皮裤子,把他放在这间客房热炕上的时候,他一直陷入危险的昏迷中。他发着高烧,脸颊烧得像火炭似的红,瘦弱的身体不时抽搐着,嘴里还不停地说着谵语,含糊不清地叨念着他的亲人:额尼、妻子和一双小儿女,叨念着他日夜思归的家乡舒穆鲁岳洪……可是,他的呼吸却时而像急促的江潮,时起时落,时而像微弱的游丝,若有若无。这个年轻赫哲人的生命,脆弱到随时都有可能被死神的黑手掐断。
  但是,卡库玛没有死去,在高烧的昏厥中,他正在极度痛苦里挣扎,经受着炼狱般苦苦的煎熬。
  ……眼前的世界是这样的朦胧而缥缈。他的心像是被谁陡地拎到了半空中,又“啪”地一掌打落下去,接着又被压上了一块重石,让他喘不过气。而他整个身子,又晃晃悠悠像从一座悬崖上失了足,向着那深不见底的深渊里坠落、坠落,但许久又落不到底……忽然,他看见了母亲,老额尼直挺挺地躺在神龛前面,两只苍老的手紧紧捂着胸口,一动也不动,闭着两眼,像是在做祷告,可又听不到半点声音。他又看见了妻子垂着头坐在炕边上,一只手慢慢地推着吊在房梁上的摇车(摇车:摇篮。)。那摇车上,挂着许多小饰物,那熊牙、狼尾巴和用白桦木做的小弓箭、小鱼叉,是他出门前亲手给孩子挂上去的,为的是吓退那些妖魔鬼怪,让孩子能安心地睡觉。但昏暗的灯影里,不知为什么,躺在摇车里的毛托和蜷缩在炕梢里的斗娃,都没有睡觉,他们瞪大了眼睛,悲伤地望着他们的奶奶,而妻子艾伊阿莎美丽的脸庞上,也分明挂着两行泪珠……
  他想抬脚走近他们,他想向亲人们倾诉他的别后和此时相逢的喜悦。可是突然一群青面獠牙的恶鬼,从黑暗角落里蹦了出来,它们扯着他的胳膊,捋着他的头发,嚷着要他的性命……孩子们大声哭喊着,妻子惊呼着朝他奔过来,而额尼躺在那里一动未动,满是皱纹的脸罩着一层死灰色。那神龛上的爱米神也缄默着,瞪着两只动也不动的眼睛,脸上还是带着那副超然的、不冷不热的面容,听凭那群厉鬼紧紧地扼住了他的喉咙……
  “救救我、救救我啊……”
  卡库玛死死地闭着眼睛,在昏迷之中,他拼命地挣扎着、撕扯着、尖声叫嚷着。好久好久,他隐隐约约听见一个有些沙哑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唉,他又发高烧了,他又在说胡话哩……”
  一串清晰而又稳重的脚步声,由远处走近了,随后一个带着浓重口音洪钟似的声音说:“过晌的时候,俺见他曾经睁开了眼,如今已是亥时(亥时:晚上九时至十一时。)了,却怎的又迷糊了?不过,俺有把握,这个赫哲兄弟已经没有生命危险了。”
  那人边说着,边伸过一只长着老茧的大手,轻轻按在了他的脑门上。试了会儿,那大手抽了回去,那个带着浓重口音洪钟似的声音,又在他的耳畔轻轻召唤道:“兄弟,阿洪都!你醒醒……”
  这是这几天来,不时在他耳畔响起的既陌生而又熟悉的声音。
  青面獠牙的恶鬼惊散了,可是他还处在昏迷之中。他觉得自己像在云里走,雾里行,高一脚,低一脚的,而地上尽是些软软的、虚虚的东西,没有一点着力处。眼前,他又看见妻子在搂着额尼哀哀哭泣,孩子们在奶奶面前放声悲嚎。但,一个戴着血红顶子收缴皇贡的官员老爷,却从那对青石头狮子中间跳了出来,冲着他和他的家人们挥鞭呵斥着,而国伦达老爷的脸上,露着阴冷的笑容……
  卡库玛连打了几个寒噤,重又清醒过来。他枕着枕头,两眼仍旧紧闭,脑袋已经不那么疼痛,也不那么晕眩了。但心头却像有把火在燃烧,让他憋闷得透不过气来。他使劲张了张嘴,嗓子眼干得难受,像是往外喷火。他吃力地用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呻吟着说一声:“水,水啊……”他恨不得一轱辘爬起来,一头扎进桦皮水桶里,张开大口,开怀畅饮它一顿,好好消消那心头的火气,好好滋润一下干裂的喉咙。可是,他刚想挪动一下身子,立刻就觉出这身驱好像不是他自己的,一点都动弹不了,而心里的那把火,这时却烧得更旺了。渴啊,渴啊,他多么渴啊……
  就在这时,卡库玛隐隐约约听到头上一阵簌簌的衣裳声音,随后,他的头被人轻轻往上抬起来,搁在垫高些的枕头上。一个粗瓷碗沿,挨在了他的脸旁,一匙不凉不热的小米稀粥,送到了他的嘴唇边,缓缓流进了他的嘴里,流进了他干渴的心田。接着,又是一匙、一匙……多么甘甜的小米粥啊,多么及时的“水”呵。卡库玛心头那股燃烧得正旺的火,那股要从嗓子眼里喷出来的火,渐渐被熄灭了。他觉出碗、匙从他嘴边挪开了,他的头又慢慢和枕头回到炕头上。那只长着老茧的大手,又轻轻摸了摸他的额头,而那大手粗糙有力,透着说不清的温暖。随后,那人悄悄对旁边的人说道:“嗯,不错。老表哥,他开始退烧了……”
  卡库玛掣动了一下嘴角,费力地睁开了无神的眼睛。恍惚之中,他看见屋地中间,一个身材高大魁梧的中年汉族人,正在压低声音跟一个有些驼背的人说着话。他把头在枕头上稍稍转向他们,嘴唇蠕动了动,缓缓说了句:“我、我这是在哪儿啊?”声音小得连他自己都听不大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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