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4)
作品名称:赫哲之歌 作者:半袭青衣 发布时间:2019-04-07 22:33:10 字数:3434
卡库玛赶着大车朝前走,迎头走过一队鸦片烟鬼似的官兵,他们手里拿着刀枪,眼睛眯缝着朝街道两旁张望着监视着。他顺着他们的视线转头去看,发现原来是在街头巷尾朝阳的屋檐下,或蹲踞或站立着许许多多从关里逃荒过来的难民。
去年,关里遭受灾荒,河南起蝗虫,庄稼颗粒未收;安徽闹旱灾,赤地千里;山东黄河决口,遍地汪洋……他停下了脚步,看着这些逃荒过来的汉族灾民,看见他们当中,有的是独自一个人,蓬头垢面地坐在破行李卷上,满脸的愁容;有的是一家老小,男人挑着担子,呆呆地愣在那里,不知道下一站还应该往哪儿走,女人手拄着打狗棍子,痴痴地立在男人身边。一位老人守在一副挑子前,那挑子前面的破筐头里,挤坐着两个骨瘦如柴的孩子,那挑子后面的筐头里,装着他们一家人的全部家当:两条补丁摞补丁的棉被,几个带豁口的讨饭碗……这些逃难的人群拖儿带女,扶老携幼,在关外的寒风里瑟缩着身子,人人啼饥号寒。
这是些抱着求生的强烈愿望,离开自己的家乡,冒死来闯关东(关东:旧中国时称东北地区。)的人们。他们为生活所迫,背井离乡,千里迢迢来到陌生的塞外,为的是逃离灾难,在这里能找到一点儿温饱。然而,他们没曾料到,他们离开的是座阎罗殿,闯进来的是座鬼门关,在这里他们仍然是走投无路,生活无着。
卡库玛赶着大车正在这样胡思乱想着,身后有兵卒在凶神恶煞似的吆喝路人:“闪开!快闪开!”几个骑马的恶奴冲过来,撞得路人东倒西歪,有人躲闪慢了些,还遭到鞭子抽打。紧随着恶奴后边,几抬官轿飞快地从大车旁边跑过,官绅们趾高气扬地坐在轿子里,他们是赶着去拜客、赴宴、吃花酒的。随后,又有几乘小轿紧跟在官轿的后面跑过,从轿子里传出一阵青楼女子的浪笑。
卡库玛看着眼前的情景,想想自己这一路上的遭遇,勾起了他满腹的心酸。他停下脚步长叹了一声,黯然地垂下了头……后来,他赶着大车又往西走了一阵子,向路人打听了副都统衙门位置,就牵着车马,脚步颠踬着朝衙门方向走去。
国伦达老爷一行早已到达这里,老爷在这儿略略停留了一下,就又赶着去了盛京,据说是参加一位王爷孙女的过“百天”庆典,留下管家在这里。管家带领卡库玛把大车上的贡物,向衙门里负责验收贡品的官员一一交割完毕,领下朝廷颁赏给国伦达老爷的一批蟒袍、妆缎、布匹等物品。管家又同这些验收的官员们,亲亲热热地到附近酒楼里大喝了一通,一直到过午了,这才脸上红扑扑地走过来,吩咐一直守候在衙门口的卡库玛,说他可以赶着大车回岳洪了。然后,管家又领着他那一伙人,骑上快马,驮上赏赐的物品,赶着去国伦达老爷在这里做官的少爷乌索库的府邸。
当卡库玛拖着疲惫的身子,赶着卸空了的大车,重又回到了十字街头的时候,时辰已近申牌(申牌:指下午三点到五点。)了。他饥肠辘辘,脚步发软,头上一阵阵天旋地转。这多半天的时间,他水米没沾牙,还不断遭到老爷们的斥骂。管家嗔他路上走得太慢,害他在这里多等了好几天,衙门里验收的官员怪他让车上的某些贡品,受了些风雪,险些降了品级……他在管家和官员面前,弯着腰,弓着背,脸上陪着笑脸,嘴上一个劲儿陪着不是,没敢给自己分辩一句。可是,背过身去,他两眼里含的泪水,偷偷地往肚子里咽。不过,不管怎么说,现在他总算是把这趟官差做完了,这些天来,压在他身上的山一样重的担子,总算是卸了下去。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时候他的心却好像仍然在压着什么东西似的,沉沉的,闷闷的,并没有轻松多少。他想到了今年的皇贡,还有,明年的呢?以后的呢……是啊,这压在身上山一样的重担,到什么时候才能有个完呢?
卡库玛拉着车马站在街头,他心有余悸地扭回头去看,不远处那座坐北朝南的副都统衙门,就矗立在夕阳残照里。再仔细看上去,门口气派森严的四粱八柱,上面朱漆已经剥落了,仪门和阁楼上那重檐飞脊的琉璃瓦,也黯淡无光,残破不全。而在官廨棚角的地方,竟赫然拉着许多肮脏的灰蛛网。这座看上去气势恢弘的衙署,实际上已经处处显露出一副凋零、破败的景象。
卡库玛看着这些,不禁一脸茫然。他不明白,为什么就是这处快要倾圮的地方,却仍在朝四方伸手催捐逼贡,催逼得人都快要喘不上气来。眼前的这种情景,他觉得很有些像这座衙门口前边那一对青石雕成的狮子。看得出来,当年这对座狮曾经威风凛凛,威猛无比,可是如今年深日久,风雨剥蚀,已经变成了豁牙咧嘴、断腿眇目的模样。不过,它却仍旧蹲踞在那里,张牙舞爪地吓人。
血红的残阳,低低地垂挂在远方的一棵老榆树上。临近傍晚又起风了,北风卷着地上的积雪,顺着街筒子直扑过来,一时刮得天昏地暗。
卡库玛手里扯着马缰绳,急着住城外走。这一天来的紧张经历,似乎把他最后的一点精神和力气都消耗殆尽了,他现在感到周身疼痛,四肢没了一点力量。嗓子眼儿又苦又涩。虽然从早上到现在,他还没来得及吃一口东西,胃里像火烧一样灼痛,可是却一点儿胃口都没有,什么都不想吃,再说,他的口袋里,连一点儿盘缠都没有,而他在这里又没亲没故,他必须赶着大车早点回去。他想,如果顺利的话,在天黑以前,也许还能赶出十几、二十几里路,在前边村子里借个宿,落落脚,脱掉狍皮大哈,在热乎乎的炕上好好睡一夜。刚才他已经给老马喂过草料了,至于他自己的晚饭,就在路上对付啃口干粮就算了。总之,羁旅的凄凉和辛苦,让他一时一刻都不想耽搁,他只想早一点动身,早一点往回走,早一点到家。此时此刻,亲人们的身影已经不断地在他眼前浮现,他似乎看见妻子站在篱笆门口,正在翘首以待盼着他归去;看见额尼跪在爱米神像前,在喃喃地做着祷告,祈祷他早日平安到家;看见儿子嘴里吮着手指头,睡梦里还在叨念着他这个远行的阿玛;还看见了出生不久的小女儿……想到这些,他觉得更不能有片刻的迟疑了,他得一步就赶回舒穆鲁岳洪去才行。卡库玛拉着车马急着往前走。他脚步有些踉跄,两条脚有些发软,不大听使唤。
就在这时,一阵晚风扑面刮过来,他连着呛了几口冷风,开始咳嗽起来,而且一时竟止不住了,越咳越厉害。一时间,他感到身子突然开始冷得像冰块,浑身剧烈地抖起来,全身的骨头都似乎要解体似的。这几天他身体就一阵发冷、一阵发热,常常哆嗦个不行,而且还伴着一阵阵头晕目眩,现在又赶上这样猛烈地咳嗽。他只好扔下手里的缰绳,慢慢弯下身子,蹲在地上咳嗽起来。这一咳,直咳得他好像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似的,脸上涨得通红,额上沁出了大把大把的冷汗。半晌,这阵撕心扯肺的咳嗽总算过去了,他伸手摸了摸滚烫的脸颊,重新从地上拾起马缰绳,扶着车辕吃力地坐了上去,然后费劲地扬起了马鞭,赶着老马朝着城门东关方向驶去。
当古城城门锯齿状的雉墙和高耸的城门楼,从朦胧的暮霭里,出现在卡库玛眼前的时候,城东的慈云寺里传出了沉闷的暮鼓声。一会儿,那鼓声渐渐沉寂下去,在混杂着炊烟和牛粪味的空气中,小贩们的叫卖声和逃荒难民的嘶哑乞讨声,从身后的街巷里依稀传过来。这时他赶着车马快走到城东门了。在路过一爿灰瓦白墙的小客店门前时,坐在车辕上的他,忍不住回过头去,又看了一眼古城,脱口说出了那句他多少天来一直憋在心里的那句话:“总算是,送到了……”
一瞬间,卡库玛的心突然间平静了,那一直疲惫不堪的身子,忽然变得轻松了许多,脸上甚至还浮出了一丝笑容。可是,他舌头有点僵硬,说话有点结巴,话音刚落,身子一软,整个身躯就猛地摇晃起来,头立时胀得要爆裂开似的,随后胃里便翻江倒海般开始绞痛起来,他在车辕上不由自主地弯下身去。这些天来的劳累、疾病、饥寒、伤痛……霎时间总爆发似的一齐向他袭来。那股子让他咬紧牙关、支撑着他走到依兰哈拉的精神力量,似乎再也撑持不下去了,让他猝然之间失去了平衡,失去了依赖。一刹那,他只感到头重脚轻,眼前似乎有无数小金星在转动在闪烁。街道两旁的店铺和路人,忽然都旋转起来。街巷里的嘈杂声音,也像从天边传过来似的那么遥远了。他两只手不听使唤,软绵绵地垂了下去,手里一松,马鞭子掉在了地上。紧跟着像一脚踩空似的,他已经伛偻起来的身体,犹如遭到了雷击的树桩,渐渐朝大车下边倒下。他下意识地张开了双臂,像是要去拥抱脚下的大地,他从车辕上一头栽了下去,摔倒在路边的雪地上。冰冷潮湿的雪块,紧紧贴在了他灼热的面颊上,地上的碎砾石硌破了他的前额,流出了血,滴在了他面颊下边的雪块上。一股火辣辣的热流,从他心口窝里涌到了嗓子眼儿,他嘴一张,大口的鲜血涌了出来,洁白的雪变成了殷红色。可是,他已经丝毫感觉不到冰冷和疼痛了。拉车的老马听到了动静,惊惶地收住疲惫的脚步,大车在前边不远地方停下了,而他却紧紧地闭上了双眼,身子一动也不动,倒在依兰哈拉的街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