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二十年师徒共谋，一辈子姐妹齐心

　　南京，总统府，露天院坝上。
　　天下着鹅毛大雪，十个精挑细选出来的身材魁梧枪法精准的鬼子士兵，他们的脚站成一条笔直的线，身子列成一个笔直的面，手中的枪，端成一条笔直的线，枪上的刺刀在雪中，发出一道笔直的寒光，使本来就凛冽的南京冬天更凛冽。
　　喊“预备”时，璇子像谷寿夫一样用两个手指轻轻勾动下达指令，不知是因为当间谍当久了不习惯，还是天气太冷，有一个手指不由自主往手心里缩。
　　预备已经喊出，枪栓已经拉上，子弹已经上膛，空气越来越凝固，一秒钟，两秒钟，三秒钟……如果璇子不把握好时间，这空气似乎能够凝固到天空飘落的雪花不再飘落，甚至子弹从枪膛里出来，也会被凝固在空中。
　　璇子既然要学谷寿夫，在喊“预备”时有一个手指不争气，学得不够像，接下来她就要弥补，要在下一声指令发出之前，再次把右手的两个手指伸出来，她要争取做好这个动作，甚至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要比谷寿夫更有威风，这是她作为一个长期潜伏的日本间谍该有的雄心壮志，她要证明自己不比日本这些所谓的军人差，不仅如此，还能够更胜一筹。
　　璇子的胳膊再次举起来，手指已经伸出，最后就差一声令下，她特意地咽一下口水，以避免喉咙里有什么东西阻挡了她证明自己作为一个日本间谍的威严。
　　喉咙里一切顺畅，接下来就看十颗子弹随自己的一声令下从枪膛里出来，同时射入傅金陵的胸膛里。
　　璇子笑了，这笑是无声的，是得意忘形的，是大功告成的笑，潜伏在中国这么多年，也许就为了今天这一笑。
　　没想到，璇子的笑被凝固了，她想不到这里的冬天最先凝固的是自己的笑容，笑到一半的时候，有一个柔弱的清脆的声音穿过雪花进入她的耳朵，她更想不到这柔弱的声音有一种自己抗拒不了的穿透力，而这个声音简短如一朵空中的雪花，因为简短，反而有力：“等一下。”更要命的是，这一句话不是命令，是商量的口气，她有理由当作是耳边风。
　　过来站在璇子面前的是一个穿和服的日本女孩，一肩秀发如顺流直下的瀑布，她挪了两步，站直身子，面朝被捆的傅金陵，微微一笑，只这一笑，傅金陵突然明白今天为什么会下雪，因为这场雪里蕴藏着一个明媚温暖的春天。
　　女孩说话了，她的声音还是柔弱，清脆，简洁，而且甜美：“这是傅金陵吗？”
　　璇子没有回答，她觉得是明知故问，就喊一声：“黛子。”黛子转过身面对璇子，轻轻地嗨了一下，傅金陵不知道的是，日本人说“嗨”这个字的时候也可以这么温柔，这么动情。
　　黛子在说“嗨”的时候，接着：“璇子姐，傅金陵犯了什么罪？你要枪毙他？”璇子觉得黛子不可理喻，日本人对待中国人还讲什么犯不犯罪？还问枪毙有什么理由？
　　但是璇子居然在解释：“死罪。”黛子不明白，就问：“什么死罪？”璇子不想解释，就转移话题：“你父亲还好吗？”
　　黛子说：“好，好着呢，不然我也不会来这里，来这里找傅金陵。”这话听起来很平淡，但是璇子听了恨不得给面前的黛子一个耳光，黛子是在借说来南京的目的，实际上是借自己父亲也就是璇子的老师的威严来威胁她璇子，意思就是：我既然来了，你就别想动傅金陵一根头发。
　　璇子很知趣，她挥手，手指都没伸，命令还没刚才那声“预备”有力度，她恨不得“收队”这两个字只有这十个士兵听到。
　　十个士兵收了枪，排着队依次走开，傅金陵看到黛子朝自己过来，看到傅金陵手上的铁铐，再看一眼脚上的铁链，手足无措起来，就问：“傅金陵你没事吧？”傅金陵笑一下：“我没事。”
　　黛子才放心一点，回头喊一声：“来人，解开。”她的声音还是柔弱，柔弱地让人感到心疼，过来两个士兵，将傅金陵手上的手铐和脚上的铁链一开，黛子就过来取，奈何这手铐和铁链很重，傅金陵就自己取下来，见手铐和铁链都取了，黛子主动靠上去，把头靠在傅金陵胸膛里，喊了一声：“傅金陵。”傅金陵看到身上又湿又脏，就没忍心抱黛子，就说：“还有她。”黛子就站起来，刚才她已经看到了这里不只是傅金陵戴手铐和铁链，但是黛子不着急了，就问一句：“她是谁？”
　　傅金陵心想，现在还不能说如玉是我妻子，黛子可能会接受不了，就说：“她叫如玉。”黛子听了，叫人解开。
　　如玉解开了手铐和铁链，居然站着不动，刚才她已经看出来了，这黛子跟傅金陵不一般，她不想傅金陵为难，傅金陵似乎明白如玉的想法，突然心疼起如玉来，就过去抱了她，说：“没事了。”
　　这黛子马上看出端倪，刚刚他可是没抱自己，却抱了眼前这女人，就又问一句，却直接问如玉，用中国话：“你是如玉吗？你跟傅金陵是什么关系？”如玉见黛子这么敏感，觉得黛子不像其他日本人一样坏，但是多一个敌人不是好事，就说：“我们都是中国人。”这话说得可巧了，刚才的情景已经让黛子对她和傅金陵产生了同情，这样说还可以避免黛子的敌意，巧妙避开了自己跟傅金陵的让黛子不能接受的夫妻关系。
　　黛子信了，就拉傅金陵的手，说：“我可想你了。”于是，傅金陵和如玉，跟着黛子去了黛子早已经找好的酒店，傅金陵想不到，现在的南京还有这么舒服的地方。
　　到酒店，黛子给了傅金陵两套军服，肩上都有勋章，黛子说：“这套军装在日本是上将军衔，你现在就是我的大将军啦。”也给了如玉几套和服，说：“我们的士兵都是魔鬼，不管在哪里遇到他们，说你认识我就行啦。”说着让傅金陵和如玉各自去沐浴，换了衣服，居然有人做了饭菜，黛子吩咐他们端上来，都是中国菜，黛子说：“我怕你们吃不惯，就让他们做了你们的中国菜，这菜可是不好找，我托人在我们的军营里拿的，以后你们尽管放心，有我在，想吃什么都可以。”
　　傅金陵和如玉都感激不尽，黛子吩咐他们，说你们一定饿了赶紧吃，傅金陵和如玉都不再客气，就吃起来，黛子看着，就笑了，笑着笑着，就打住了，她显然是想到了现在的南京。
　　这璇子放了傅金陵和如玉，还让他们跟黛子一走了之，有些不可思议，她到自己平时的“办公室”，开始打电话，电话通了，她先是“嗨”了一声，身子站得笔直，两脚也并拢，完全是立正的姿势，先汇报情况：“黛子已到南京，请伊藤老师指示。”
　　伊藤就在电话里，跟璇子说了起来，伊藤说的是一个惊天阴谋，璇子才知道，自己只不过是老师棋盘上的一颗棋子。
　　“还记得二十年前的金陵吗？对你们所占领的那座城市，我还是想叫金陵这个名字，因为‘金陵’这两个字对我来说，是二十年的中国情结。璇子，你是我的第一届毕业生，是那一届学生中我最得意的学生。”
　　璇子听着老师夸自己，很激动，但是还是说一个字：“嗨。”伊藤就继续说：“我当时让你潜入中国，是因为我早已预料到我们和中国人之间，会有一场真正的你死我活的战争，作为一个老师，一个日本的知识分子，我只想比别人更了解中国人，而了解中国人最好的方法就是读他们的著作，从他们的著作里面了解他们的精神状态，我觉得最接近中国人精神状态的著作就是清朝曹雪芹的《石头记》，可是这本书太深奥，能够窥探出作者本意的就是脂砚斋的评本，比较齐全也比较权威。二十年前的那本《乾隆甲戍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就是我一心要找的书，想不到你毒死了两个人还是没得到那本书。还好，我有另一手准备，当时，你在刘家顺利生下一对双胞胎，姐姐取名叫刘残梦，妹妹叫刘残荷，你还记得吧？妹妹刘残荷就是我带大的黛子，一切都在我的意料中，刘家没想到你当时生下的是双胞胎，你很及时地将你的残荷托人转送到我手里，当时的刘家和傅家是世交，傅家是两兄弟，哥哥重武，弟弟重文，哥哥很早外出当兵，傅金陵跟刘残梦青梅竹马就是上天安排，傅金陵到日本读军校遇到黛子也是顺理成章。现在，双胞胎姐妹会为了一个男人，为傅金陵而争风吃醋。璇子，你记住，他们要什么你们给他们什么，你要乘机从他们手上拿到那本《乾隆甲戍脂砚斋重评石头记》，你曾经毒死的你的丈夫，是中国共产党早期的重要活动人员，他曾在那本书里面隐藏过筹建中国共产党的重要人员，有些人现在还在活着，而且是他们党内的骨干，你拿到那本书以后，就能给我们挖掘中共内部的情报人员提供线索，要真正占领全中国，就必须彻底瓦解势头渐盛的中共。拿到书以后，对于你的两个女儿，你看她们的行动，如果她们有反日倾向，就不能手下留情，她们是半个日本人，你是真正的大和民族，哪怕你在中国待上一辈子，你也不能忘了你的使命。”
　　璇子听着，又嗨了一声，从身上取下一块玉，这块玉跟刘残梦身上的玉是一对，当时璇子只给姐姐戴上，姐姐的玉上面有一个“梦”字，妹妹的没戴，上面有一个“荷”字，璇子当时以为可以回日本了，有的是时间，但是事出有因，她将黛子往日本一送，就是二十年。
　　挂了电话，璇子喊来一个手下，说把这个东西拿去给黛子小姐，就将玉拿给手下。
　　黛子和傅金陵他们吃好饭，外面有人喊报告，黛子让进来，那人对黛子很是恭敬，说：“黛子小姐，你的玉。”
　　黛子没明白，拿过来，看见上面有一个“荷”字，更加莫名其妙。傅金陵没看清，就打趣黛子说：“这是璇子讨好你呢？我见她就带过一块玉，她肯定是把她戴的那玉给你了。”
　　黛子说：“她干嘛要讨好我？”傅金陵把玉拿过去了，一看就很是惊喜：“黛子你知道吗？有一块玉跟你这个一模一样，真的，不过，上面的字不一样，你的这上面是‘荷’，另一块上面是‘梦’。”
　　黛子也好奇起来：“那块玉在哪？”傅金陵犹豫了，如玉说：“在刘残梦那里。”
　　黛子没听懂：“刘残梦是谁？”问的时候才想起来以前傅金陵跟她提起过这个人，傅金陵现在仔细地端详黛子，突然说：“很像，真的很像。”
　　黛子又不明白，就问：“像什么？”傅金陵像在自言自语：“刘残梦，梦，她戴的玉上面是一个‘梦’字……”傅金陵说着一下子抓过黛子手中的玉来看，看一会叫起来：“你跟刘残梦是双胞胎！”
　　黛子越加莫名其妙了，傅金陵回忆着：“刘残梦说过，她的母亲叫什么来着？叫何梦。对，就叫何梦。”
　　傅金陵接着：“黛子，你一开始不叫黛子，你姓刘，名字里面有一个‘荷’字，跟刘残梦是姐妹，是不是双胞胎我不敢保证，但是你不是日本人，你是中国人。”
　　黛子惊讶得坐不住了，没想傅金陵接着：“你是共产党？”黛子承认了，我两年前加入的共产党，我刚加入，共产党就解散了。”傅金陵奇怪上了，这共产党没解散呀，不一会才反应过来：“你说的是日本共产党？”黛子点头，说：“1935年，不仅日本共产党被解散，我们的《赤旗报》也在那年的2月20日被迫停刊，因为我们反对军国主义和战争。”
　　傅金陵听着，豁然开朗：原来这黛子就是要接头的水中月啊！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但是为了小心谨慎，就说：“你携了这蠢物，意欲何在？”黛子就笑了，对答说：“你放心，如今现有一段风流公案正该了结，这一干风流冤家，尚未投胎转世。趁此机会，就将此蠢物夹带于中，使他去经历经历。”
　　如玉听着，完全听不懂，心想这两人说什么风流，怕是关系不一般。
　　傅金陵继续：“原来近日风流冤孽又将造此劫不成？但不知落于何方何处？”
　　黛子又笑：“此事说来好笑，竟是千古未闻的罕事。只因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绛珠草一株，时有赤瑕宫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这绛珠草便得久延岁月。后来既受天地精华，复得雨露滋养，遂得脱却草胎木质，得换人形，仅修成个女体……”
　　“打住！”傅金陵打断她，已经迫不及待：“你是水中月。”黛子承认了，她问：“那镜中花是谁？”
　　傅金陵如实说：“刘残梦。”
　　如玉听着这傅金陵和黛子一唱一和，还提到刘残梦，就是没说自己，觉得有点多余，就跟黛子说：“黛子，我想休息。”
　　黛子就让如玉去休息，傅金陵说：“如玉，好好睡一觉。”如玉就站起来，往另一个屋子去，黛子见如玉出去了，一下子跳过来，双手坠在傅金陵的脖子上，主动吻住傅金陵，傅金陵愣了一下，咬住黛子，把她放在沙发上去。
　　如玉没走远，从半开的门里看到了这一切，她潸然泪下，跑到另一间房里，用被子捂住头，哭起来。
　　这黛子跟刘残梦原来是双胞胎姐妹，傅金陵见了黛子已经旧情复燃，跟黛子缠绵起来，这双胞胎姐妹后面却是伊藤筹划二十年的一个惊天阴谋，他想借此瓦解中国共产党，而如玉虽然说现在跟傅金陵他们在一起，过上衣食无忧的日子，却被冷落一边痛彻心扉。
　　预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