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石玉凤被逼离婚
作品名称:荷花梁 作者:悠悠岁月 发布时间:2019-04-06 09:41:33 字数:10747
晚芽把石玉凤送医院检查、安排住院后,让桐江留在医院陪石玉凤输液,自己急匆匆赶回家。正好桐河给爷爷送饭回来,见晚芽回家哭着扑到晚芽的怀里,说:“大姐,你快去大队部看看,爷爷一个人躺在地上,闭着眼睛,我喊他他也不回答。”
“造反派呢?”晚芽双手捧着桐河的脸,盯着他的眼睛,铁青着脸问。
“我去大队部里时,一个造反派也没有见着。”
“快,跳上车。”晚芽用右脚往地上一蹬上了车,大声喊桐河上车。
晚芽推开虚掩着的木门,一股血腥气呛得姐弟俩不由自主捂住鼻子。石明发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晚芽扑上去摇了摇,见石明发满脸是血,一只眼睛青肿,身上的衣服被打成一条条的,全身上下都湿漉漉的。晚芽脱下棉大衣裹着石明发,轻轻地把石明发的头抱在怀里,一面哭一面喊:“爷爷,爷爷!您睁开眼睛看看晚芽。”
“爷爷!大姐来了。您睁开眼睛吧,这是大姐给您煮的红豆粥。您摸一摸,还是暖的。”桐河把网线袋里的饭盆放到石明发手上。
石明发用僵直的手指扶着桐河送过来的饭盒,动了下眼皮轻轻地说:“晚——芽,你回家了?”
“爷爷!您醒了。这些人都走了,我们一起回家……”晚芽右手抱着爷爷,用左手抖去他白发里的泥土,又说,“桐河,快去打电话叫救护车。”
“晚芽,不用了,爷爷不行了……是……是李……”
“爷爷,您很吃力,就先别说,我们到医院后再说,好吗?”
“你——娘呢?她——病得很——重。”
“姆妈在医院挂盐水,不要紧的。”
“是……是晚芽……你送……”
“爷爷,是我,我昨天晚上回家,今天早晨送姆妈住院,现在桐江在陪着姆妈,您放心吧。”
“晚……芽,你回……家了……我就……放……心了……”说完石明发用力睁开眼睛,怒视着墙上的大字报说,“是李……飞,记住了,远离……”过了好一会又说,“记住……远离,这种小人。”石明发拼尽最后的力气,说完了这句话,露出一丝微笑,把头朝外一歪,喷出一口鲜血,闭上了布满血丝的眼睛。任凭晚芽、桐河的哭喊,再也没有睁开眼睛。
李飞他们躲了些时日,见没有动静,一个个躲躲闪闪地回家了。躲在家窥视了几天,这些流氓、暴徒又故伎重演。白天打着造反有理的口号,到处打、砸、抢,对于曾经与他有过纠葛的人,造顶帽子抓起来打击报复。这些纠葛绝大部分都是他以前要借钱没有借到,或者撞见过他偷东西的人,或者像石明发那样不愿意与他合作的人。总之他觉得不舒服的人,对他的行窃、诈骗有妨碍的人,一个个被他打翻在地。晚上,还是干他的老本行——偷鸡摸狗。现在好了,偷起来比以前方便多了。那些抄家物资,堆在仓库里,虽然说有人看管,但也是形同虚设。即使有人发现了李飞们,也只是大喊捉贼,一般不敢真抓他,胆小的干脆避开。
李飞把偷到的东西转手卖了,神气活络现地说:“我的生意现在好做啦,那些多管闲事的人,都被我控制了起来。”
偷到了金项链。老婆、女儿还戴着在人前人后的展现,脸皮厚得珠钻擢不穿。
有一次,李飞的婆娘戴着个金手链出来晃荡,被原主人家认出来了,她却厚颜无耻地说:“是你的吗?告诉你这个资产阶级走资派,这些东西再也不是你的了。你剥削来的东西,现在该是我们受剥削的人享受享受了。”
晚芽葬了爷爷。石玉凤的病情稳定了些,把她接回家里。她瞒着家人去找李飞。正在吃饭的李飞见一脸怒气的晚芽,先是一惊,有点心虚地想从后门里溜走。
晚芽眼快说:“李主任,在吃饭那?”
“哎,哎,在吃饭,在吃饭。”
“李主任,我今天来想了解一下我爷爷的死因。”
“小姑娘,这个,这个我确实不清楚……”
“我爷爷临死时说的,是李……”
“咚”李飞把手里的碗往桌子上一冲,褪去了人性的心虚,激活了兽性的凶恶。理直气壮地打断晚芽的话说:“啊呀,小姑娘,这话你要有根据。再说了,你爷爷是什么人,你家是什么家庭,我是什么人,我家是什么家庭……你敢血口喷人;再说,你爷爷是反革命,造反派失手打死个把反革命,难道还要吃人性命?”
“打死人,不吃人性命!真是无法无天。这是人命关天的事,你说我爷爷是反革命,那么也请你拿点证据出来。”
“咦咦咦,他妈的,真像是我打死的咯;再说,我好心跟你解说,倒懒到我头上。”
“就是你打死的,我要告发你。”
“嘿嘿,你去告吧,看公检法相信你的,还是听我的!你这个反革命的狗崽子。告诉你,现在是造反有理,我们把公检法都砸了,我们造反派就是公检法。有种你去告吧,你告吧,老子等在这里,再说,造反派怕你这个狗崽子吗?”
“晚芽,我们回家吧!我们不和这些人斗。”石玉凤赶来了。
晚芽高声喊着:“杀人不偿命天地不容的,你总有一天要遭到报应的。”
李飞用更高声回应着:“当心造反派连你一起专政了,小娘X,你神气吧。”
“晚芽,晚芽,听姆妈话,我们回家……”石玉凤脸色苍白,喘着粗气抱着晚芽,一阵眩晕,身体软了下去。
晚芽把石玉凤背回家,两个舅舅、舅妈等在门口。自行车停靠在屋檐下,大舅妈坐在门前的石头上,大舅舅两只手还握着自行车的车把。二舅舅右脚跨在三角架子上,二舅妈斜靠着座墩上。
“晚芽!你妈怎么啦?”二舅舅问,一边欠了欠身子,把右脚从三角架上拿下。
“头晕。”晚芽一手扶着“哼哼呀呀”的石玉凤,一手掏出钥匙开了四不灵锁。
舅舅、舅妈也一拥而进,二舅妈说:“晚芽,你娘的病都是被你爹气的,爷爷也是受你爹牵连而死的。”
“对不起,他在临海中学牛棚里。你们到那里找他算账去吧,我要给我妈喂药了。”
“晚芽,我们今天来是跟你娘商量两件事,不是跟你爹算账,你看……”二舅妈笑嘻嘻地说。
“我姆妈现在病着,自顾自困难,帮不了别人。”
“晚芽,弟弟妹妹呢?”大舅舅说。
“上学了。”
“你能不能出去一下,我们想与姆妈单独说句话。”大舅舅又说。
“我妈病得要人扶着。大舅舅叫我出去,我妈……”
“好,好,你就待在这里,那么你不要生气……”大舅妈不耐烦地说。
“……”晚芽到外间拎来热水瓶。
“我们不喝水。”二舅舅说。
“知道你们不渴,我姆妈要吃药。”晚芽倒好开水,从抽屉里拿出一包药,数了几粒放在苏醒过来的石玉凤手里。
二舅妈、二舅舅盯着大舅舅。大舅舅咳嗽一声,又瞧了瞧了大舅妈,顿了顿,点了支烟抽了起来。一圈一圈的烟雾吹得满屋子转。晚芽怒得把嘴一鼓一鼓的,烟雾落到正在吃药的石玉凤脸面,石玉凤呛得连连咳嗽,把药片咳到了被面上。
晚芽正想抢白几句,大舅舅开口了:“妹妹,咱爹去世时,你在医院。所以我们帮着晚芽一起办了爹的丧事就回家了,关于咱爹妈的遗产也没有分割,你看……”
“你们看着办吧,家里也没有什么。”
“妹妹,这就是你的不是了,咱爹妈帮你们带孩子,队里的年终分配我们从来没有要过,还有这房子等等……”
“你们……总得等常衡回家了说吧。”石玉凤咽下一口水,从被面上捡起药片用力丢进嘴里,哀求道。
“舅舅,您怎么不说爷爷、奶奶生病是谁拿钱治的呢?爷爷奶奶去世了,是谁买的棺材?刚才您说帮我一起办了爷爷的丧事,你说说,您都做了些什么?”
石玉凤的两个哥哥在房间里猛力抽着劣质的烟,石玉凤呛得不停咳嗽。越咳越要咳,咳得鼻涕眼泪一团,叹着粗气对晚芽说:“晚芽!扶我到外间去。”
“姆妈,您不知道,爷爷去世后,小队里马上有人去通知他们。他们一直拖到第三天快入土时才来……买寿衣、棺材、米、菜、柴,都是队里人帮着做的。”
“晚芽,可是我们弟兄俩捧头捧脚把咱亲爷放进棺材的,扶着杠杆下土落葬的。”
“大哥、二哥,我知道,我知道,别跟小孩子一般见识。”
“好好,不计较,不计较。还是说正事。”
二舅妈说:“是的,这些家务事今天不必说,清官难断家务事。妹妹,遗产的分割总归应该了结的,是吗?”
“哥,嫂,怎么着总得跟常衡商量一下,这房子当年常衡帮阿爸做事不拿工资,阿爸说买给我们的。”
“不拿工资?阿爸拿钱让他念书的账还没有算上呢。”大舅妈帮着说。
“但是,他确实帮阿爸挣了几笔钱的。”
“这小子,是个害人精,把我们大家害得,我儿子连红卫兵都参加不了。妹妹,你赶快跟他离婚,他害死了阿爸,现在殃及到我们的下一代。我们反正老了,可是,可是孩子的前途不能坏在这小子身上。”二舅舅大口大口地吐着灰白色的烟雾,当然烟雾也从他的鼻子里往外喷。他的右肘撑在桌子上,花白的头歪靠着掌心。右手指里夹着一支香烟,冒着火星的香烟斜斜地立在花白的头发上,他的左腿搭在右腿上,不停地晃动着脚板头。
二舅妈使劲推了一把男人,说:“不要七串八串的,先话分家当的事。”
大舅妈也说:“大家都很忙,别远转大节兜圈子,弄堂里拔木头,直接把昨晚写好的字据,拿出来叫妹妹签个字不就成了,待在这里谁留你吃饭。”
大舅舅得到了鼓励,提高了音量说:“也好,妹妹签了字,也可以静心休息了。”说着把一张早已写好的字据推到石玉凤这边。石玉凤挺着水鼓鼓的肚子,身子向后靠在晚芽身上,两只干树枝一样的手抓着桌子的边。满头满脸都是水,也许是汗,也许是泪,总归是汗水、泪水都有,一条条往下淌着,淌到棉衣的领子里。晚芽用毛巾帮她擦去了,还是在淌,还是淌到棉衣领子里。青紫色的嘴唇微微抖动了几下,到底没有说出一个字,艰难地伸出颤抖的左手,拿起她大哥推给她的纸,突然用力咬破右手在上面按下手印。
“妈!”晚芽惊叫着用力托起石玉凤。石玉凤丢下纸,重重的一肚子水把她压得靠不着桌子,靠双手紧紧地抓住桌子边,才算坐在桌边。她放开右手去按手印,沉重的身子差一点把晚芽一起带倒在地。
虚弱的石玉凤抓住晚芽的衣袖,竭尽全力地喊道:“扶我到藤椅里静心休息!”
大舅舅从桌面上拾起石玉凤丢下的纸,四个脑袋“咚”地撞到一起,八只眼睛一起射向他们昨晚写好的字据上。四张脸又慢慢地露出得意的微笑,慢慢地抬起散开。想不到的容易,让他们激动得忘了险些倒地的母女,连回头看一眼倒在藤椅里的“妹妹”都顾不上。
欣喜雀跃地跳到门外自行车旁后,慢慢恢复平静的他们,才想起还有一件关系到他们孩子的政治前途的事没完成。四个头又凑到一起,八只眼睛心照不宣地交换着眼色,片刻沉默后,大舅舅说:“回家。”
“切!来一次不容易,还是今天一道解决了吧。”二舅妈有点急。
二舅舅斜着身子,探头望了望躺在藤椅里的石玉凤,转头小声地说:“改天吧!”回头又大声说,“妹妹你休息吧!晚芽,你要照顾好你娘,我们走了。”
“咦……”二舅妈还想说什么,二舅舅已经上了自行车说:“跳上车!”
两辆双档自行车嘀玲玲地蹿到了尘土飞扬的马路上。灰白色的烟雾里,留下泪流满脸的晚芽,围着哼哼呀呀地呻吟着的石玉凤。一下子寂静的屋里显得有些凄凉,屋外的西北风还在敲打着贴着报纸的窗子,一股强风从敞开的门洞直扑进来,石玉凤又是一阵的猛咳,吐出一口鲜血。
“姆妈,我给你灌只盐水瓶放被窝里暖暖,您躺床上吧。”晚芽一边给石玉凤喝水,一边说:“这屋里太呛人了。”
冬去春来,春天又很快过去了,接着又是一个火热的夏天。炽热的太阳下,蝉伏在树干上大声“知了,知了”地叫着,两个戴着草帽的女学生,各骑着一辆自行车,从县城的砂石路,拐入石巧河大队的烂泥路。路的一边是明沟沿,一边是绿油油的水稻田,路面坑坑洼洼的,她们手里的自行车把偏来晃去,自行车在坑洼间把姑娘一下一下弹起,她们不时发出惊恐的啊呀声。
“晚芽!到你家这条路真的太险了。”向琴和她的同桌各推着一辆自行车,气喘吁吁地来到晚芽的家。
“啊!向琴,你们串联回来啦?快洗个凉水脸,看你们热得满脸的汗水。”晚芽把蒲扇递给她们,就提着水桶到院子吊井水,一边说,“最近老下雨,烂泥路全是坑坑洼洼。”
“毛主席的最高指示,革命小将回校复课闹革命。可是,怎么也通知不着你。”
“真的吗?我非常想念你们,可是,每次回学校总是见不到你们,心里空落落的。我们现在应该是高二快要结束了。”晚芽把井水倒进洗脸盆,从灶前的毛巾杆上拉下两条新一点的毛巾,浸入凉凉的井水里说:“来,自己动手来得凉快。”
石玉凤支撑着从藤椅里站起来,把篮子里的几个甜瓜倒进另一个水盆里,一边洗瓜一边把篮子递给晚芽,说:“晚芽,去街上买点菜。”
“晚芽,不用买菜。”向琴说。
向琴的同桌接过石玉凤手里的刀,说:“阿姨,我来吧!”
晚芽们满怀信心地回到了魂牵梦绕的学校,学校里的同学明显比前段时期稠密,各个教室里差不多都坐满了。食堂的饭厅里,到了吃饭的时候,又有了人头挤挤的景象,上课的铃声也按时响起。那些被整得灰头土脸的老师,虽然没有了以前的儒雅矜持,毕竟站到了黑板前面,小心谨慎地在黑板上划着白粉笔。
黄常衡没有接到石巧河小学的聘请书,当然老校长都打倒了,他这个带着右派分子帽子的代理校长,农民身份的双重反动派——右派分子加走资派,应该交给原单位石巧河大队看管。
李飞这个大队革委会主任,趾高气扬了不多日子。在两派的武斗中被人打断了腿,后来又因为喊错了口号,也被造反派专政了。
李飞和黄常衡同在石巧河大队的牛鬼蛇神班里,平时参加队里的劳动,运动时被推到台上批斗。每个月都要完成数天的义务工,雨后晴天牛鬼蛇神们各负责一段路的修整。黄常衡有文化,会画画,大队贫协主任有时让他写写黑板报、刻刻钢板,顶作规定的义务工,免去了修路、挖塘等的义务劳动。李飞好吃懒做惯的,吊儿郎当的一直完不成义务工而常被批斗。见黄常衡能用那些坐着不花力气的事儿,顶了繁重的体力劳动,心里非常的嫉恨。
黄常衡正在大队部的办公室刻钢板,李飞拐着条腿撞了进来,贫协主任一脸不高兴地问:“叫你们挖荷藕的,怎么跑到这里来啦?”
“嘿嘿,我倒要问问你,他!这个老右派、新走资派双重反革命,怎么不去挖藕?你们在包庇谁?我要造你的反……”
“出去!这里轮不到你来指手划脚。”贫协主席用手指着李飞,厉声地说。
“我就是不出去,你奈何我?他妈的。”李飞一低头看到黄常衡桌上的棒冰纸,气不打一处来,用手指着贫协主任说,“你!你!你还给他吃棒冰?你,还贫协主任,你与反革命分子同流合污,娘X,我要揭发你……”
“呯”门开了,一个穿着草绿色军装带着红臂章,腰里束着皮带的造反派推开了虚掩着的门,威风凛凛地立在门口。李飞吓了一跳,黄常衡也立即从座位上弹起。
满脸横肉的造反派从鼻子里哼出:“谁在这里吵?要造反吗?”
“他!”李飞指着黄常衡说,“他不去劳动,腐蚀革命群众,使得革命群众丧失了革命警惕性;再说,还给他吃……”
“啪”一记重重的巴掌落到李飞扭曲的脸上。黄常衡闭上眼睛,不敢坐下。李飞擦着嘴角的血,说:“咦!小将,您弄错了,我是三代贫农的后代……”
“滚!到你该待的地方去。”绿军装又虎着脸转身对黄常衡吼道,“站着干嘛,磨洋工吗?”黄常衡慌忙坐下,从地上捡起钢笔,慌乱中把墨水瓶碰倒了。好在盖子拧紧着,他低头斜视了一下造反派,快速扶住墨水瓶。
李飞萎着身子倒退着出了门,嘴里轻轻地嘟囔着:“什么东西,不打老右派,倒打我老贫农。反了,反了;再说了,你们是一丘之貉,总有一天,我要把你们统统打翻在地……”
“什么?你说什么?”造反派从门内跳了出来。
“唉,唉,小将好,小将好,我没有说什么,我在骂,骂……”李飞听见院子西边猪圈里的猪在“哄哄”地叫,就指着猪圈说,“我在骂这个畜生只晓得吃,吃饱了就睡。”
“啪!啪啪啪……”宽大的皮带雨点般地落到李飞的身上、腿上……李飞想逃跑,腿脚不便,一个猪啃泥,一头撞到墙角,顿时鲜血直流。
造反派擦把汗,背着手,摇着宽宽的皮带走了。贫协主任怕出人命,拿来纱布叫黄常衡给他包扎了。
收工时,李飞蹩着一只脚来求黄常衡带他回家:“兄弟,我的腿被打伤了,看在我们一个小队的份上,求求你带我回家。”
黄常衡面无表情地说:“上来吧。”
“谢谢!谢谢!”李飞双手抓着后座,用一只好脚在地上蹬一下跳上后座。
黄常衡带着李飞用力踩着自行车,李飞喋喋不休地说着:“老阿侄,大兄弟,你是大好人,你岳父也是大好人。都是,都是他们打的,我叫他们不要打在要害部分,他们,他们不听,结果……”
“……”黄常衡气得直哆嗦,咬着牙叹了口气。
“老阿侄,再说,我们都是被他们专政的,以后我们要团结一致……”
“住口!”黄常衡恨不得把他甩到路边的明沟里。
黄常衡沉闷地踩着自行车,李飞还在胡乱地吹着,他努力不去听他的乱吹,抬头看着浮云。一件件往事在浮云里翻滚着。他思念着梁冉华,自从三奶奶被关了牛棚,他再也没有得到过梁冉华的信息……三奶奶,唉!原来是个老革命,却不知道三爷爷说错了什么,在延安整风时被打倒……
“老阿侄,我家到了。”李飞的话提醒了黄常衡,他把左脚撑在地上,停住车,让李飞跳下车,头也不回地左脚往地上一蹬就走了。
李飞的老婆在门洞里看见李飞从自行车上滚下来,慌里慌张出来扶李飞,问道:“怎么是他送你?你这头纱布?”
“娘X,都是这老右派,我才吃的苦头。”
“他检举你什么?”
“不是,我总有一天要跟他算总账的。他妈的……”
“他敢打你!”
“他!哪敢?我让他送我回家,不是乖乖地把我送回家吗!”说到这里,李飞把被打的屈辱抛到了九霄云外,露出一脸的得意又说,“被造反派打,毕竟我也是造反派,再说,被自己人打不丢脸,呵呵,不丢脸,不丢脸。兄弟之间有时也要反目打架,总是一会儿就和好了吗。那个老东西被我们打死,这是一个阶级把另一个阶级打翻在地。”
“啊呀,你这个老贼头板,嘟囔些什么呀?说了半天,我怎么听不明白,到底是你被打了,还是你打了谁?”
“当然是我们造反派打了反革命。”李飞朝着远去的黄常衡后背吐了一口吐沫,说,“老右派,你今天得意吧,坐办公室了,就以为你和他们是一家了吗。呸!你做梦吧!你今天看到造反派打我了,你得意吧!嘿嘿,那是我们兄弟之间的事,轮不着你开心。再说,我们还是天下贫农下中农一家人,我坚决拥护……啊呀!疼死我了。”李飞正在得意地骂着,老婆把他从地上拉起来,伤口的疼痛打断了他的浮想。
“啊呀!娘X,丑婊子,你粗脚笨手的,弄痛我了,晓得伐?”
“你就坐地上骂吧!我进屋了,你这个婊子生的,不识好歹。”
“瘟X,我饿死了,还不快扶我进屋吃饭。”
“老贼头板,我来扶你进屋吃饭,你还骂人那。”
“你懂点啥。我不跟小人和女人一般见识,快扶我一把……”
黄常衡头也没回地骑着车走了,李飞的得意谩骂,他当然一句也没有听见。但是,李飞在后座上的乱吹让他非常的恼怒,他气哼哼骑着车,思绪理还乱。这些年恼怒的事太多了,苟且偷生地活着,不知道为了什么?更不知道哪天是个头?“唉!”他叹息一声又对自己说,也不能死,死了那就是畏罪自杀,还要连累孩子们。可是,我能为孩子们做些什么呢?除了给他们带来委屈、痛苦、泪水……他无可奈何地嗯了一下。
“阿爸,您回来啦!”跃进最先看到了他。
“姑父,您回来啦。”大舅舅和二舅舅的儿子们坐在外间屋里。
“你们来啦。”黄常衡顿好自行车,跨进门见石玉凤在流泪,问道:“怎么不烧夜饭?”
“不忙,我们不吃夜饭。”大舅舅和二舅舅的儿子们说。
“已经很晚啦,你们说会儿话,我来烧饭。”黄常衡顺手拉下围兜,一边往镬子里舀水,一边到灶后生火,往灶膛里塞了两把干柴,又转到灶前淘米。
“不了,我们就要走的,家里等着消息。”
“消息?”
“是这样的,你也是聪明人。因为你是右派,我们兄弟姐妹都被打入另册了。别说参军、招工,连红卫兵都不让参加,我们来求求姑姑,就离婚了吧,这样对晚芽他们也有利。”
“出去!”石玉凤忍无可忍地吼了一声。
“这……”黄常衡拉着跃进预备去菜田里摘菜,“玉凤,你当心一下灶后,我去弄菜。”
“别忙,先把事情解决了。”
“有这个道理吗?姑姑还是你们的长辈呢?”黄常衡站在门口,回头说。
“长辈更应该为晚辈着想,不能光顾自己,把我们全送进地狱。姑姑,你想想看,他当年就想抛弃您娶那个洋妖精!”
“住口!”黄常衡丢下手里的篮子,把菜刀重重地拍在桌子上。
“滚!这里轮不到你们来说话!”石玉凤伸出颤抖的手指,指着侄子们吼了一声。
“好好,让轮得到说话的人来说吧!我们滚,我们滚。”一群人走到门口,最高的一个拿着张纸说:“黑笔落在白纸上,这屋是我们的,你们要住下去,按照纸上写的,该出租金了,我们欠你们的甘蔗种钱,到这个月就划完了,下个月不付租金,我们要封门了。哼!亲兄弟明算账么。”
吃过晚饭,黄常衡扶石玉凤到床上躺下,抚摸着她水鼓鼓的肚子说:“明天,再去挂挂盐水,光吃中药是不行的。”
“肝上的病是看不好的,别瞎花钱了,下个月起还要付房租。”
“别怕,我们现在还付得起,病还是要看的。你看我们的向日葵长得多好。”
“可是,你的工资又没了。”
“不要紧的,我还能在队里挣工分,晚芽也能挣点工分;桐江、桐河也大了,明年可以上初中,让他们多担当点。”
“他们能做什么?”
“养羊,养猪。队里规定每家养两只羊,有些人家不养,我们可以代养,肥料归他……”
“阿爸,这道题怎么做?”桐河拿着作业本推门进来。
“哥做好了吗?”黄常衡问桐河。
“睡了,他说班上的同学都不做作业,为什么阿爸要我们哥俩做作业,老师也没有要求一定要做作业。”
“让我看看,哪道题不会做?”黄常衡接过作业本。
桐河回房后,黄常衡躺在床上久久地睡不着。孩子们一天天地大了,可是,学校还是那么的乱哄哄,没有一点学习的气氛。老师不敢管,学生大多数心不在焉。读书学习是从小打基础的。现在不好好地念书,眼看着年纪嗖嗖地上来,这浪费了的美好年华,将来怎么补?桐河还听话,能自觉看些书。桐江整天瞎混,晚芽已经浪费了一年多的学习机会,现在回学校不知道学校能静下来真的搞教育?再这样下去,这几届的孩子全毁了。跃进更惨……“唉……”
“弗去采伊特,我不离,伊特又哪能?”石玉凤说。
“离婚不离婚是小事,我们这样水深火热的家庭,一张纸实在不重要,我是在想孩子们的学习。这样闹下去,这一代人都耽误了。”
“你现在不是校长,何必想那些烦心事。”
“是的,我真是瞎操心。不过我总是想一个国家要文明,要发展是离不开科学知识呀。”
“你着急有用吗?”
“没用,我晓得没有……”黄常衡翻个身说:“睡觉,睡觉。”
大舅舅、二舅舅的儿子们碰壁回家,再添油加酱地喧嚣一翻。大人们坐不住了,二舅妈首先发脾气怪他们不听她的话。
“呐呐,蛮好那天能顺顺当当解决的事,现在好了。
我说呀心底太善良了,好马有人骑,好人有人欺。怎么样?”
“弟妹,你不懂,离婚得两个人在场,那天,那个小子不在。”大舅舅说。
“还是我们老马出征吧!趁那个小子现在在家。”大舅妈说。
二舅舅眯着眼睛想了半天,说:“这个,这个房租的事恐怕靠不住,以前是我们欠着他们的钱,今后要倒拔蛇就难了,还是想想办法一下子要回来了……”
“怎么要?你去住?”
“租给别人。”
“这是以后的事,等寻着了租房的再说。眼下的事你不急,我急死了,我家大狗快要过了参军的年龄。再不解决,就把我儿子孙子的前途全耽误了。”大舅舅说。
“孙子,想得可远了,米粒子大的影还没有呢?哈哈哈!”二舅妈哈哈大笑着说。
“你们不去,我们去。”
“你啊!别光说好听的,大狗当不上兵,我听说还有其他问题,他好像……”
“那么还有二呆子,你们家的三个小子也快了。”
“好好,去就去吧。”二舅舅伸出右脚用力捏了捏地上的烟头说。
一清早,石玉凤还没有起床,黄常衡正在烧早饭。两辆双档车子已经停在他们的屋檐下,四个湿漉漉的头一齐闯进了还有点灰暗的厨房。黄常衡忙拉亮了二十四瓦的电灯,屋子里增加了点灰黄色,没见得增加了多少明亮。他看不清这四张脸上的表情,估计总归是苦大仇深的模样。
他们不说话,他就一把一把地把柴火往灶膛里塞。水开了,他用升篓抄起玉米粉一点点调入翻滚的水里。
“恩赫!”大舅舅清咳了一下,说,“这,这个,妹夫,我还是叫你一声妹夫,只是请你们办个手续,与人有利与己更有利。”
“你们看看,玉凤病得这样了,你们还……”
“都是因为你,都是被你气成这样的,你真为她好……”大舅妈说。
“你有资格来我家说三道四吗?”石玉凤披着衣服靠着腰门框说。
“你真不识货,我们都是为你好,让你和你的孩子跳出火坑。”大舅妈说。
“还有,还有因为你嫁给了他,我们的孩子受牵连了,妹妹你就替几个侄子侄女想想吧!今天算是我求你了。”大舅舅说。
“哥,我离婚了,你们家的孩子就能登天?”
“总归不会像哥那样一辈子修地球么。”
“那么哥是受到谁的牵连?”
“那是,那是时代,那时候学校少么。”
“好吧,我离婚,我倒要看看我的侄子们、侄女们的飞黄腾达名人篇,到时候姑姑要饭也有个好去处。拿出来吧,我们签字……”
“玉凤,你……”黄常衡说。
“我签好了,你也签上吧。我这个今朝不晓得明朝事的人,不在乎多活几日少活几天,还在乎名份吗?”
“签吧,你想霸占着我家的房屋吗?老右派。”大舅妈把纸和笔塞到黄常衡手里。
“阿爸,签什么字?”跃进揉着眼睛,穿着单衣,拖着鞋子从房里出来。
黄常衡迅速签上字,说:“没什么,阿爸给你早饭烧好了。”转身把纸条丢给大舅舅说,“走吧,赶快走吧,孩子们都要出来吃饭了。”
桐江、桐河早已被吵醒了,他们不知道父母离婚了对他们是好事,还是坏事。在学校里,他们受尽了排挤和侮辱,他们想也许父母离婚了,他们就可以和别的同学平起平坐……
晚芽回到学校没有上几天的学,学校又闹翻天了。现在不仅斗批走资派,学校里的老师、学生分成几派,一开始相互贴大字报,互相开展语录战。后来发展到打群架,这帮打到那帮的老窝,那帮冲击这帮的会场,天天打得昏天黑地、头破血流。
晚芽这些没有归队的逍遥派,躲在宿舍里无所事事。男同学学学吹口琴,女同学绣花、打毛衣,买了布学做衣服。现在造反派们打得不可开交,没人来过问他们这些逍遥派了,倒也活得轻松些。在学校里一天天地混日子,转眼到了冬天。学校宿舍的窗玻璃都被不时飞来的砖石、棍棒打得七零八落,冷得实在呆不下去,于是逍遥派们纷纷回家了。造反派继续在打,住的地方也搬出了学校,与新结合的工农兵住一起,随时准备迎接新的交战。战斗双方杀红了眼,见到对方人少的时候就抓起来打,所以都不敢单独行动,团结就是力量……
晚芽回到家时快中午了,弟弟妹妹还没有回来,父亲信上说:去了一个线带厂当保械工,中午不回家吃饭,时常住在厂里。
她推了推门,门反锁着,知道母亲在家,于是使劲敲着门,仍然一点动情也没有。她搬了张晒东西的高凳,从草屋的窗户里爬进去。奔到母亲房里,床上也没有母亲,又到草屋南边的屋里找,也没有。她推开厨房后落屋的门,发现母亲吊在一根绳子上,不顾一切地从厨房拿了刀砍断了绳子。她在学校学过急救方法,努力给石玉凤做人工呼吸,十分钟,二十分钟,当弟弟妹妹回来时,石玉凤也苏醒了。
“桐江,去叫阿爸。”
“阿爸下午会来的,晚上和上午在厂里。”
“快去,下午还早呢?”
“大姐,阿爸和姆妈已经离婚了。”
“为什么?”
“是,是他们……”
“我不管这些强盗,你快去……”
“桐河去打电话叫救护车。”
“晚芽,我与你爹离婚了,你们都在我的名下。就……我是大家的累赘,我死了,你带好弟弟妹妹。”
“我不管,阿爸永远是我们的父亲,离婚也是我们的父亲。妈你懂吗?”
“他们说,离婚了你们就不受影响了。”
“姆妈,现在这个社会是最不讲理了。我们学校的校长是老革命,照常被打倒。我们都活得好苦好累,也不知道这个文化大革命要运动到什么时候,不知道这个文化大革命到底要革多少人的命,我们学生都迷茫了。姆妈您就好好地陪陪我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