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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晚芽纠结的心情

作品名称:荷花梁      作者:悠悠岁月      发布时间:2019-03-31 10:15:18      字数:10538

  过年,城里人说的春节,是中国人心中最最神圣、最最想往、最最温馨、最最归心如箭的家庭大团圆。黄常衡家已经寂寞了多年,不,大多数人家都寂寞了多年。不过大多数人家还能团圆,只是没有了大鱼大肉、大年糕、年夜饭,新衣裳;爆仗、小鞭当然也没有了。祭祖、祭天、祭田头等等一切都破了,这些属于“四旧”的东西人们不想也不敢碰。
  黄常衡在农场不能回家,所以连家人团圆也办不到,打电话更加是不可狂想的天方夜谭。
  去年,家里好转了点,过年也捕了鱼、买了肉;还象征性地给孩子们每人五分钱的压岁钱,用红纸包好了,年初一吃早饭的时候,给每个孩子发一包。五分钱,用来转糖鸡也可以玩五次,可是,现在也没有了转糖鸡铺子。
  可买烂账糖,一分钱可以让敲糖的敲两次。牛皮糖临海人叫做“烂账糖”,每次都可以叫着再饶一点,卖的人会用裁刀搁在糖糕的边缘,用小榔头“咄咄”敲几下,切下一小片给你。有人会再说说好话,求他再饶一点,有时卖的人会拒绝,有时候看到还有人过来买糖,于是就再敲一点。孩子们拿着“烂账糖”,先吃最小的,再吃大一点的,最大的用舌头舔着要吃好长时间。可是,一般的时候都没有这一分钱,要是能捡到一些破布、废纸也可以换一小块“烂账糖”解解馋。
  今年黄常衡种甘蔗挣了钱,决定好好地过个年。分到了鱼,自己留了好几条,还宰了一只羊,给张家好婆送一只羊腿。上午黄常衡骑自行车给梁校长家送一只羊腿,回来时把三奶奶带到家里,让她和他们一起过年。家里为她准备了床铺,要她好好的待到正月十五。下午黄常衡又去请张县长来一起吃年夜饭。
  石玉凤的两个哥哥拉家带口,一队的自行车过来,大人小孩来了12人。她大哥家来了五个孩子,大的借了自行车自己骑车过来,后座上还带着个小的。夫妻俩各人骑一辆自行车带着小孩子,二哥家两个大人三个小孩也悉数来了,浩浩荡荡的车队,在院子里停了半院子的自行车。
  石明发正在杀鸡,孩子们一个个奔过去“爷爷长,爷爷短”地叫。他就不等到年初一,因为他们吃了年夜饭就要回家。本来包好了红包,准备吃年夜饭时给的。为了助兴,石明发擦擦手上的鸡毛,来一个给一包,提前发了红包。去年每包五分,今年涨到了五角。
  上午来的三奶奶在灶后烧火,晚芽带着围兜与石玉凤在洗菜、炒菜。见舅舅、舅妈、表兄弟姐妹来了,出来招呼大家屋里坐。石玉凤忙着端凳倒水。黄常衡去张县长家还没回来。
  晚芽帮助停好自行车,又回到灶头忙起来。桐江桐河拉着表兄弟到院子里摔陀螺去了。跃进特别的开心,贴着表姐问长问短,拿着笔让表姐给她的小手腕上画手表。石玉凤倒好了茶水,用升篓端出新炒好的常生果和蚕豆,招呼大家喝茶吃常生果、蚕豆,一边又说:“哥,你们家今年没有蒸糕吧。”
  大哥从桌子上拿过烟盒抽出两支,抛一根给二哥,自己叼上一根。从上衣口袋里摸出火柴,划一下,对着火苗吸了两下。二哥也叼着烟凑过来对着火苗吸了两下,大哥把火柴摇了摇丢在地上。随口把一口痰吐地上,用穿着大华呢布鞋的脚尖碾了碾说:“这个年头哪有钱买糯米和糖,已经有好几年没有磨粉蒸糕了。”
  “我们也是好几年没有蒸糕,常衡说,多少年没有蒸糕、烧菜过年,快要把过年的事都忘了。所以买了糯米红糖,蒸了一笼年糕,你们回去时带点回家。”石玉凤说。
  二哥有点激动地说:“唉,真的快要忘了年糕的滋味了,孩子们听说你们家今年蒸了糕,早已馋死了。一说今晚要去姑姑家吃饭,一个也不肯看家,没有自行车,就到处去借。这不,今天倾巢而出,全蹭到这里来了。”
  “姑姑家么,来了就好。对,昨天我还拔了几根甘蔗,等会儿也带回家去。”石玉凤又从四仙桌的抽屉里拿出一包进口糖,说,“这是前天她姑姑从美国寄来的。喏,还有晚苗的照片……”
  “妹妹,你们家添置了好多新家具。是用侨汇券买的吗?”二嫂发现了新大陆。
  石玉凤微微一笑说:“常衡不在家时,家里的家具几乎卖光了。正好听说侨汇券上有木材料供应,就买了点木头,做了几件家具。一共花了200元,还是白身的,常衡说:‘有空了,自己买了油漆刷一下。’”
  “连小椅子也是新的,一、二、三、四,做了四张小椅子。妹妹不瞒你说,我们家也是为了嘴巴,把家具都卖光。妹妹呀,说出来真是丢人,现在连洗脚坐的矮凳都没有,能不能……”二嫂拎起一张小椅子,歪着头左看右看。
  二哥站起来,从二嫂手里接下小椅子,说:“坐下吃常生果。”
  “像你这样没有出息的,只知道卖出去,我想跟妹妹借一张,又怎么啦?”二嫂翻着本来就白眼多的眼睛,跟二哥抢白。
  大嫂凑上来说:“妹妹,一家一张吧,我看这门边还有好多零碎的木料,你可以再做几张。”
  “是啊,是啊!”二嫂附和着。
  晚芽见这两个舅妈那样的贪心,不满地喊道:“妈,您打算什么时候开饭呀?还有好多的菜都没有洗呢……”
  “哎,哎,我就来,我就来。”石玉凤放下糖,说,“哥哥,嫂嫂,哦,侄女,你们慢慢吃,我去烧饭。”
  二嫂的白眼里露出一丝轻蔑笑意,朝晚芽虎了一个眼白:“哼,真是没有教养。我们难得来一次,也是伊爷娘请了才来的,就跟他们借一张椅子。你看,你看这脸子拉得多长。”
  “就是,有了几个臭钱就看穷人勿起。”大嫂一边抓着糖往衣袋塞一边附和着。
  二嫂按住大嫂的手:“唉,唉,你怎么把糖往袋里灌,我家的三个小崽子还没吃着。”
  “啪”晚芽把手里的铲刀摔到锅里。
  屋里瞬时鸦雀无声。
  石玉凤惊慌失措地跑过去说:“没事,没事,刚才我不小心,手里一滑,铲刀跌落锅里了。”
  “是吗?”不知道是大嫂还是二嫂说的。
  “就是,就是。”石玉凤回到灶边,拍了拍晚芽说,“晚芽,你去看看阿爸来了吗?叫他买的酱油和料酒正要用呢。”
  晚芽本来就是一肚子的气。她不但学习成绩名利前茅,又是班级里的文艺骨干,为班级做了不少的工作,争了不少的光荣。她还是学毛选的积极分子,访贫问苦的带头人。四清运动的时候,自编自演了好多老贫农在旧社会受剥削、受压迫的节目。还得到过县里的奖,他们的节目代表县里到市里演出过。可是,她从初一开始第一批打了入团报告,现在初三了,班里一批批的同学入了团。开始班委干部,后来小组长、积极分子都入了团,她的志愿书每批都是陪着送上去,一次次地退回来。昨天又批下一批新团员,那些连志愿书都不会填,还是她帮着一起填的同学,胸前戴上了亮晶晶的团徽。自己盼啊、等啊,两年半里多少次安慰过自己,这是团组织在考验自己,要经得起考验,父亲是右派分子,组织上对我的考查一定要比其它的同学严。每次批下一批新团员,她都要几夜难眠,都要经历极其痛苦的挣扎……落了多少泪,只有自己晓得。
  晚芽解下围兜,脸无表情地穿过弟弟们摔陀螺的圈子,没有去横路上等父亲。母亲是知道她心里难过,才让她到外面透透气。她望着渐渐下坠的太阳,西北风把低低的云层吹得翻上倒下,越发感到心头堵得喘不过气来。不由得做了个深呼吸,泪水就奔涌而出,不知所措地狂奔到社场,一头扑到柴堆里放声大哭。
  “晚芽,回家吃饭啦。”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的嚎哭已经变成了毫无意义地抽泣,当然嚎哭也没有意义。夜色从四面八方向社场包围过来,她希望自己永远这样趴在柴幢里,永远不要听到什么好消息、坏消息。一个轻轻的声音把她拉回到现实,是父亲——
  晚芽非常恨父亲,就是这个与自己永远捆绑在一起的父亲,让她在人前抬不起头,让她矮人三分低人一等。睡梦中醒来,恨得咬牙切齿,恨不得咬上一口。可是,当她面对父亲的时候,又觉得自己的父亲是那么的慈祥,觉得是世界上最能干的父亲,什么事都能干好,什么事都会做;而且父亲总是那样的温良恭俭让,没有高声呵斥过自己和弟弟、妹妹,也没有见他与别人争吵过。不管是谁,那怕是伤害过他的人,他都是有求必应。父亲非常聪明,修个收音机,或者自行车轮胎坏了、链子断了、钢圈翘裂了,到他手里都是手到病除。
  父亲对她和弟弟妹妹又是那么的爱,他总是默默地关注,耐心地指导,有父亲在家,家里再困难也是温暖的,再穷也能吃到饭。父亲回家前,家里靠买家具和姑姑的接济度日。父亲回家了,一下子成了队里的富裕户,他们的生产队变成了富裕队。
  父亲从来不计较他人对他的伤害,他被遣送农场后,两个舅舅不但不管他们,还经常来吵闹。父亲回家了,去年种甘蔗挣了钱,就想带两个舅舅一起种,可是,舅舅胆子小,错过了一年。今年看到别人种甘蔗挣了钱,秋收前跑过来说,明年也要跟着种甘蔗了。父亲怕他们不会保存甘蔗种,就自己家的坑挖大一点,多留了种子,叫他们明年下种时来取。如果储藏出了问题全是自己的,而且舅舅家也没有钱,要等秋收卖了甘蔗才结账。
  父亲啊父亲,您是个好父亲,您是世界上最好、最善良、聪明的人。我为有这样的父亲而开心,可是,父亲您为什么是右派分子呢?您在农场时,我躲着别人的视线,千辛万苦地给您送东西。父亲您为什么当右派分子呢,害得我不敢在人前说您的好,当别人炫耀父亲的时候,我只能偷偷地溜开。其实我的父亲从哪个方面都比他们的父亲强,就是因为这顶右派分子的帽子,让我不敢炫耀,不,是不敢提起父亲。父亲呀,您让我又是爱来又是恨,又是自豪又是自卑,不,更多的是痛苦。
  “晚芽,外面这么冷,我们回家好吗?明天是年初一,明年我们会更好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那么一定要让自己挺起胸,不能趴下,坚强地等待明天太阳升起,才能等到光明。”黄常衡说。
  晚芽是相信父亲的,因为父亲是无所不能的父亲。她孤零零地趴在柴幢里哭泣的时候,听到父亲那温暖的呼叫,她想转身趴在父亲肩上哭个够。然而就是因为父亲的右派分子帽子,使得晚芽不能和同学们平起平坐,使得她低人一等矮人三分。想起这些,她就恨父亲,她的思绪一个急转,坐起来恶狠狠地说:“你,也配……”说了半句,一抬头接触到父亲宽慰而忧郁的眼睛时,她把后半句改成,“这个吵吵闹闹的家,我不回,我要远走高飞,我宁愿没有家……”
  “孩子,我知道你心里很苦。你生在这个家,吃尽了苦头,阿爸对不住你。可是,你还稚嫩,不能没有一个港湾。”
  “这个臭气冲天的港湾,是人待的吗?”晚芽冲出了这句极其伤人的话。一抬头,看到父亲一脸的内疚,她心痛了。父亲经历了那么多的苦痛,外人都要欺压他,在家,还要对子女内疚……晚芽后悔了。于是跳起来拉着黄常衡的手说,“阿爸,咱们回家。”
  黄常衡呆了一下,即笑着说:“回家!”
  过了春节,这个种甘蔗发了财的小队,人们又开始布置自留田。黄常衡决定今年少种一半甘蔗。因为种的人家多了,种子市场基本处于饱和,还有肥料也不好解决。他开了一个家庭会议,决定一半的自留田里种向日葵,向日葵对肥料的要求比甘蔗少得多。而且暂时没有那么多人家种,而这几年经济好转了,人们对瓜子、向日葵籽的需要量也在增加。
  到了秋季,向日葵金黄的花瓣落尽,一个个硕大的盘子里嵌满乳白色的牙子时,黄常衡又要打理行装去石巧河小学代课。黄常衡在石巧河小学代课,还是代理校长。老校长年岁高,去年黄疸肝炎住院后,一直脱零脱落来学校上班。很多校务都交给黄常衡去做,学校仍旧按着代课教师月薪30元给黄常衡,另外又给了他15元的月贴。
  虽然两笔加起来还不到临海中学当校长的一半薪水。黄常衡以及他的一家仍然非常满足,毕竟比起种田的收拾多了许多,还是个校长身份。尽管是个农民户口的代课老师的代理校长,毕竟满腹经文能用一用了。而这两年在农田摸爬滚打,农民户口的他,在论武方面也掌握了很多修地球的技巧。
  晚芽更是双喜临门,在初三的最后阶段,她戴上了梦寐已久的团徽;到了秋天又接到了重点高中的录取通知书,尽管不是临海县一字号的临海中学,却也是临海县的重点中学,在临海县算得上第二名的大成中学。
  晚芽戴上团徽去上高中,她觉得从此可以与贫下中农出生的同学平起平坐了,她不再感到低人一等矮人三分。她是班级里的学习尖子生,班级里一致选她当班长,后来当了副班长,她觉得天更蓝了,空气更清新,田野也更绿了。自己在农村长大,那个当正班长的男同学刘思伟,是从大成初中直接考进大成高中的。他见多识广、多才多艺,她觉得人家是凭实力当班长的,心服口服。晚芽原本是个绝对谦顺的人,加上又对刘思伟的佩服,她极尽全力配合他的工作。而刘思伟对晚芽从内心的叹服,还对她有一种朦朦胧胧地倾慕,也像其他男生那样喜欢晚芽的青春美貌,他处处让着她,暗暗保护她。对于班级里的工作他们配合得天衣无缝,班级的学习风气和学习成绩、政治上学毛选、学雷锋活动中、还有文娱表现;体育竞赛中,光荣榜上他们班级总是排在前头。班主任和同学们也对他们这套班干部爱戴有加。
  梁冉华知道晚芽考取了高中,从美国给她寄来一些衣衫。17岁的晚芽出落得亭亭玉立,穿上新颖的衣衫,在大成中学就是一道美丽的风景线。
  男同学喜欢与她共事,没事找事要与她接近。甚至年轻的男教师也喜欢多看她几眼。女同学妒忌她,然又愿意接近她,偷偷地学她。学她把头发梳成齐腰的长辫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起,长辫子在大成中学唱了主角。男同学开始欣赏长辫子,女同学喜欢梳长辫子。梁冉华寄给她的花的确凉,挺括、鲜艳,国内是买不到的,那就是她的独一无二了,她发现同学们对她指指点点的。觉得自己既然是共产主义青年团团员了,应该和同学们穿得一样,不能特殊。在学校就不穿这些新颖的衣服,有时候喜欢得心里痒痒的,就在家里偷偷地穿。
  团组织经常组织大家开展学雷锋、学毛选的活动。学习雷锋好榜样,提倡艰苦朴素,做一个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人,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脱离低级趣味的人,一个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人,做一颗永不生锈的螺丝钉……
  在学“毛选”,学雷锋的小组交流中,晚芽也是积极发言,并虚心听取同学们对她的批评。到了晚上,同宿舍的同学都进入梦乡,晚芽听着同学的鼾声,一遍遍梳理着一天的工作、学习、待人、做好人好事,唯恐哪一方面做得欠缺了。在梳理中发现点瑕疵,那怕只有自己一个人完成的别人无从知晓的事,她都要拿着手电筒在被窝里记下来。她有一个小本子专门记录自查到的失误,以及老师、同学对她批评指出的缺点和不足之处。这本小本子就像她的团徽那样不离身。
  好友向琴对她那种虔诚的追求无私精神,有点心疼。晚芽对人那样的友善、那样的克己奉公的人,还有人在背后讥笑她,说她虚伪,甚至当面讽刺她。向琴实在看不下去,于是出来打抱不平;而晚芽却说:“一定是我在哪个方面没有做好,他们说我有虚伪的成分,那么我必须从这个方面入手,找自己虚伪的根源。既然他们看出来了,那么一定是我的思想深处隐藏着的私心,还没有彻底清除干净,那种不知不觉的私心毒力很大,我不能放任他蔓延。”
  “晚芽,我看你太过分了,你简直是走火入魔。”向琴说。
  “向琴,谢谢你真诚的提醒我。你的父母都是无产阶级,你出身好,根红苗正,身上没有余毒。我与你不一样,我要达到你的政治修养,我必须要特别严格要求自己。”晚芽笑眯眯地对她好友向琴说,“向琴,你是我最好的好友,你应该及时地指出我身上封资修的余毒。”
  “怎么跟你说呢,我的好同学。”向琴见晚芽一脸的微笑,她觉得晚芽的微笑既不是发自内心的愉悦,也不是虚伪的奉迎他人。她的微笑似“基督圣女”那种虔诚的笑,但她不是“基督圣女”,她是共青团员,是个唯物主义者。向琴摇了摇头说:“唉!好,好,好吧。我一定成全你当一块洁白无瑕的璞玉。”
  晚芽还是微笑。一低头发现向琴手里拿着作业本,于是委婉地问道:“今天的作业完成了?”
  “还有好几道不会做呢?正想找你帮我解说解说。”
  “啊呀,你看我光顾说自己的事,耽误了你,对不起呀。快让我看看。”晚芽是寄宿生,向琴是走读的。而向琴的学习一直困难重重,每天作业都要晚芽帮助,即使自己做好了,也要让晚芽帮助查一遍。晚芽几乎成了向琴的拐杖。
  她俩一起走进教室,晚芽给向琴讲解了她不会做的题目。向琴就开始自己做题目,晚芽正在仔细地查看向琴已经做好的题目。一个男同学从外面进来,情不自禁地多看了晚芽几眼,向琴的同桌就说:“晚芽,你这条丝巾真好看,这些牡丹花鲜得有点醉人。晚芽人美,丝巾鲜,酒不醉人人自醉。”
  晚芽的脸“煞”一下红了,说:“这是姑姑离开临海县时留给我的,我以为是陈货,却还是那么地挑眼,是不是有小资产阶级的情调?那么我就不用了。”说着解了下来。
  “不,不,我没有那个意思,你别多心。”向琴的同桌说。
  “不是我多心,而要谢谢你提醒我,你说的这些对我改造思想有好处。请你多多提出批评意见,我一定照你的办。以后还请你多多的帮助我提高政治思想品德。”晚芽还是一脸的微笑。
  黄常衡在石巧河小学做当家副校长,利用他的自身优势,把石巧河小学办得风生水起;不但县里有了名气,连市里也榜上有名。老校长身体好了也不想接手,干脆当起甩手掌柜。
  晚芽高一快要结束的时候,又得到了一个好消息,父亲右派分子的帽子,县里正在复评,很有可能要摘帽了。
  就在晚芽渐渐地提升当人的资格时,他们的学校和全国的学校都进入到了一场史无前例的革命运动——文化大革命。一向崇拜毛主席的晚芽,理所当然地加入了这场运动,上街游行、喊口号、破四旧、抄家、揪斗走资派,晚芽样样事情走在最前边;晚上参加民兵拉练、唱语录歌、吃忆苦饭、听老贫农忆苦思甜……都积极参与,认真负责完成分给她的工作。她仍然一脸的“基督圣女”的微笑。别人告诉她,现在是阶级斗争最严峻的时候,革命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力的行动,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斗争,不能总是满脸微笑,而要严肃,要一脸的愤恨。
  于是晚芽强制自己改去微笑,每天学习老贫农在忆苦思甜时,改微笑为一脸苦大仇深的愤恨之脸色。她觉得自己是新团员,是在出身不能选择,革命道路自己努力的情况下入的团。自己好不容易成为共产主义青年团员,成为一个无产阶级的革命者。现在无产阶级专政受到挑战的关键时刻,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斗争最严峻时刻。自己一定要紧跟毛主席,紧跟贫下中农,不做革命的逃兵。舍得一身祸敢把皇帝拉下马。
  其实她是瞎跟,她根本不知道谁是这个大家要舍身把他拉下马的皇帝。有时候她也在想,难道在社会主义的中国还有人敢当皇帝?愿当皇帝?但是,既然是伟大领袖毛主席发动的文化大革命,那么一定不会错的,一定要紧跟。为了能将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取得全面彻底的胜利,抛头颅、洒热血也在所不惜……
  学校里成立了红卫兵司令部,大家都积极报名参加红卫兵。晚芽所在的那个班级,50多名同学,大多数都发到了红卫兵臂章。只有个位数的几个同学没有领到红卫兵臂章。而他们整个班级共青团员不到三分之一,晚芽常常自豪自己在这三分之一的先锋队里,现在她傻了眼。运动刚开始时,已经接近放暑假了,为了积极参加这场大革命,她连家也没回过。为什么?为什么自己领不到红卫兵臂章……
  她决定去司令部问个究竟,却被司令部的红卫兵首长们冷讽热嘲得无地自容。司令部设在以前的校长办公室,校长早已被关进了牛棚。
  “黄晚芽,现在美丽没用了,无产阶级是不欣赏美女的。”坐在校长办公桌后面的红卫兵头头说。
  “不是,请你们告诉我,我怎么做了才能参加红卫兵。为了革命让我做什么我都肝脑涂地,向革命的先烈学习,为革命洒尽鲜血都不怕。”晚芽立在办公桌前,两只手不停地翻卷着衬衫的角,大颗的汗珠从她涨得通红的脸上滴落到办公桌上。
  “还洒尽鲜血?狗血喷头吧!哈哈哈,重新投胎去,投个贫下中农的父母,你就可以参加红卫兵了。”
  “可是,可是我是共青团员,足够说明我已经与右派的父亲划清了界线……”
  “资产阶级小姐——黄晚芽,你到说说看,你怎么利用你的美人计混进团组织的。”
  “我,我没有……”
  还没等晚芽把话说出来,红卫兵头头往椅子里一倒,抬起两只脚丫子,搁在写字台的台玻璃上面,得意地扭动着脚指头。眼睛盯着房梁,觉得他的嘴巴没有动,从鼻子里喷出一股足于冻死人的冷气,冷气里带出一串足够让晚芽晕过去的字眼:“嘿嘿!我们的大美女黄晚芽,你连老子革命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都不知道,还来兴师问罪!”
  “我只是问问,请你们告诉我,我怎么做了才能加入红卫兵?我没有兴师问罪,我就是想参加革命组织。”
  “滚!回去好好交代你是怎么混进共青团的?你这个反革命狗崽子!还想混进红卫兵组织,我们红卫兵小将的眼睛是雪亮的。”红卫兵头头搁在台玻璃上的脚“噌”落到地上,身子从椅子里弹出直指空中,迅雷不及掩耳的拳头重重地砸到台玻璃上。
  晚芽吓了一跳,抬起头望着高大的红卫兵司令,感到自己太渺小了,嘴里喃喃地说:“我不是……我早就与反革命的父亲划清了界线。”
  “啥人相信,你想混进革命队伍搞破坏?我们红卫兵小将的警惕性比天高比海深,决不让一个坏分子混进我们这个纯洁的革命队伍里。”
  “我……”
  晚芽满含泪水,转身离开办公室的时候,闻到了一股浓浓的火药味,只觉得后背脊被一团火烫着了。办公室里站着的,坐着的十几个红卫兵头头,虎视眈眈的眼睛里射出几十道火光,把她的后背脊灼得好烫好疼,“哈哈哈,哈哈哈,狗崽子也想参加红卫兵,哈哈哈……”疯狂的笑声“嗖”地向她扑来。
  晚芽逃也似的冲出办公室。操场上的大喇叭里正在唱着语录歌:“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那样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力的运动……”她心里一慌,左脚被门槛拌了一下,一个踉跄向前扑倒在门前的冬青树下。
  “哈哈,不要总是傲视天空,低头看好脚下。骄傲的小姐,以前你看不起我们这些差生,今天终于在我们面前栽倒了……哈哈,文化大革命好!文化大革命好!文化大革命就是好!就是好!就是好……”办公室里又是唱又是笑,像一锅刚烧开的热油里跳进了几只蛤蟆,沸腾的油滴向四面奔跳,杀伤着锅外的无数无辜者。
  周围是一片幸灾乐祸害的笑声,晚芽在众目睽睽之下艰难地从冬青树中挣扎出来。脸上、手上、脖子上被划出道道血痕,被树枝砸乱的头发里落满了冬青叶和枯树枝,她满脸绯红一路小跑,狼狈不堪地扑进宿舍,“呯!”关上门倒在高低铺床上放声大哭。
  革命不需要她,在学校除了跟着喊喊口号,围观红卫兵楸斗校长、老师,她无所事事。满眼的红臂章把她压得喘不过气来,穿着绿军装的红卫兵,腰里束着皮带,精神抖擞地从校门踏进踏出,用鄙夷的目光扫一眼躲在路边的晚芽们。
  如火如荼的大串联,同学们像大风刮过的芦花絮,一下子离开芦干,纷纷洒洒飘向全国的各个角落。在校的学生越来越少,为了给批斗大会造声势,往往要联络几个学校的学生一起参加。晚芽的好友们都去大串联了,她被当做道具一样拉来拉去,参加各种批斗大会。晚芽多么希望表现得对牛鬼蛇神恨得咬牙切齿。可是看到那些老师和当权派被红卫兵小将拳打脚踢,心里非常可怜这些上了年纪的老师们和当权派。说句实在活,内心也恨不起来,她想他们以前教我们识字也没有骂过我们,别说打了。现在反过来打他们,怎么也觉得有点过分,即使他们有错,也应该好好的说理。
  那种野蛮、残酷、血腥的批斗会,让她心惊肉跳。然而又不能不参加,而且又不能不跟着他们,把颤抖的拳头伸向空中。每次参加批斗会,就像自己被上了一次刑罚,战战兢兢地随大家进出会场。进会场的身体被贴上批斗反革命走资派的小将,而内心却是在备受煎熬。她不再微笑,也不再学老贫农愤恨的脸色,她没有资格拥有老贫农愤恨的脸色。每天灰头土脸的低着头,不敢看雄赳赳气昂昂的红卫兵,她也不敢打听红卫兵们在忙什么?班里的造反派头头通知去哪里就跟着大家去哪里。她每天在闹哄哄的人群中被动地转着,却感到非常的孤单,没有一个可以说说话的人,日复一日地跋涉在没有人气的人堆里。
  有时候,她去礼堂里看无产阶级文艺宣传队排练革命样板戏。看着他们穿着黄军装,带着黄帽子,做着一个又一个刚强无比的造型。自己更加感到孤单。
  在没有人接受她的时候,她强烈地思念着她千万次想把它砸烂的家。她虽然恨这个带给她那么多耻辱和痛苦的家,然而睁开眼睛就听着老子反动儿混蛋,她受不了。她想逃避,可是躲到哪里去呢?离开了家还能去哪里?谁能给饭吃、给衣穿。去大串联,接待站可以免费供应饭食;然而自己不是红卫兵,没有红臂章,人家不会给自己免费饭食的。
  天气渐渐冷了,晚芽必须回家,回家去拿点衣被。因为没有红臂章,她选择黄昏,从行人稀少的小路步行几十里回家。她用围巾裹着脸,孤零零地行走在夜幕下,初冬的田野有点荒凉,归巢的乌鸦发出声声悲鸣,路边的草丛里不知名的小虫轻轻哀叹着,唧唧,叽叽。晚芽既想快点投入家的怀抱,又莫可名状的害怕回家。她走走停停,停停走走,走着走着忽然转身往回走了,但是,她还是回家了。
  廿四支光昏暗的灯光下,弟弟妹妹正趴在灶沿上吃饭。“嗖嗖”的擤鼻涕声伴随着“呼噜噜”的喝汤声。桌子、凳子都四脚朝天,地上散落着一些纸片和她的一些衣物。
  “姆妈呢?”晚芽问。
  “大姐,你回来了!”弟弟妹妹一齐向她扑过来。
  跃进扑进晚芽的怀里哭着又说:“大姐,你可回家了。红卫兵来抄家,把姑姑送给你的衣服都撕破了。”晚芽抱起跃进,来到灶前看到弟弟妹妹吃的都是冷菜饭。
  “晚芽,你还没吃饭吧。”石玉凤听见声音,支撑着从床上爬起来,扶着腰门的门框有气无力地说。
  “爷爷呢……”晚芽放下跃进,扶起翻倒的桌子、凳子,双眸从靠在西边腰门的石玉凤身上,迅速移到东边草房的腰门。
  “大姐,红卫兵来抄家,把爷爷带走了。”桐江说。
  “阿爸呢?”晚芽非常恨父亲,但还是问了。
  “说是走资派校长,抓去几个月了。前些天,叫家里送衣服去,说要转移到临海中学,继续查他的反党反社会主义的问题。”石玉凤强打着精神给晚芽盛着饭,“先吃饭吧!晚芽,太晚了,以后回家早点动身,路上不安全。”
  “不吃!”晚芽使劲擦着桌子椅子上的烂泥脚印,冷冷地说。
  “姆妈……”铜江桐河同时叫了起来。
  “大姐,姆妈跌倒了。”跃进哭了。
  “呀!姆妈您!”晚芽把石玉凤扶到藤椅里。
  石玉凤手里抱着被红卫兵扔到地上的衣服,喘着粗气说:“这些衣服牢固,我看过了,就拉脱点线针,妈帮你缝一下就好了。”
  晚芽发现石玉凤的肚子鼓鼓的,腿肚子也水汪汪,用手按一下就是一个凹洞,苦着脸说:“别缝了,这些封资修的东西,统统让它见鬼去吧!”
  跃进依偎着姐姐说:“晚上睡了,老是被姆妈的啊呀声吵醒,姆妈好像很疼很疼的。”
  “跃进,姆妈吃了爷爷配的中药,已经不疼了。”石玉凤强打着精神说。
  晚芽的心被学校的运动吹得冰冷,多么需要有个温暖的家暖和一下。回到家里却跌进了更冷的雪堆里。父亲被抓、被批斗,作为狗崽子的女儿在学校被歧视,到家一片荒漠;而爷爷是个农民,也不是四类分子,而且爷爷是个智多星,平时做事严谨,也没有爸爸那种知识分子的脾气,动不动忧国忧民的感叹几句。和朋友在一起时,喜欢议论国家时事,一不小心戴上右派的帽子,害了自己苦了全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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