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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2)

作品名称:赫哲之歌      作者:半袭青衣      发布时间:2019-04-05 21:20:07      字数:3225

  几个月以后,当蜿蜒起伏的山峦,莽莽苍苍的荒野,绵延曲折的大江,全都笼罩在彤云密布的严冬里,当朔风挟着大片大片的飞雪,尖声啸叫着卷地扑来的时候,在这数九酷寒、滴水成冰的日子里,妻子艾伊阿莎生下了小女儿。奶奶给她取名叫杜丽红娜。可是,正当全家人对这个可爱的小生命,来到了他们这个普普通通赫哲人家,全家人都沉浸在无比喜悦之中时,不幸又一次降临到卡库玛的头上:作为对他欠下皇贡的惩罚,国伦达乌鲁克指派他出官差——到千里之遥的依兰哈拉,解送部落里上缴给朝廷的贡物。当时,国伦达老爷吩咐完毕,就把手里拿的那根包着蛇皮、象征族权的权杖,在地上叩了三下。依照族规,这表示这项决定,成为不容改变的铁案。
  这一天的晚上,风刮得格外猛,雪下得格外大,暴风雪铺天盖地般落在舒穆鲁岳洪。大片大片的雪花,在狂风里像扯碎的棉絮似的,在这个赫哲人的村落里无情地盘旋着,猛烈地飞扬着。
  无边的黑夜,笼罩着卡库玛这个由荆条围起来的萧条冷落的小院,以及这座由土坯砌起来的土屋。风雪把用鲢鱼膘糊的窗纸,撕开了一个破洞,北风裹着雪花吹进了他没了暖意和活气的家。屋里的西墙上,那块两尺多长、一尺多宽的神龛上供奉的那尊“爱米”神像前摆放的那盏小油灯,被风刮得忽明忽暗,此时正映照着这个陷入了极度悲苦的家庭。
  年迈多病的老额尼,躺在土坑上痛苦地呻吟着。老人信奉一辈子萨满教,连走路都生怕踩死个蚂蚁会引来鬼魅,这时,她睁大了干枯的双眼,虔诚地看着神龛上那座榆木神像,看着那三炷点燃起的信香,干瘪的嘴唇在不停地蠕动,在不停地做着祷告:“爱米呵,我们该怎么办哪,快救救我们吧……”
  艾伊阿莎挣扎着下了地,她给丈夫刚刚拾掇完行囊,把表明自己心迹的香荷包,拴在了丈夫的腰带上,就再也支持不住,跌坐回炕上。她抱起生下才几天的婴儿,用手紧紧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她两手痉挛,嘴唇上不时掠过一阵阵哆嗦,眼睛里面闪动着泪花,但她把头扭向了灯影里,不让自己哭出声来。这个在阿哈家出生、在苦难中长大的女子,肩膀抽动着,她在竭力抑制着自己的巨大悲痛。三岁的儿子被无名的恐惧吓坏了,他蜷缩在土炕的角落里,张着大嘴没完没了“哇哇”地哭闹着……就这样,在这个狂风暴雪的夜晚,在这座低矮破旧的土屋里,卡库玛的一家,渡过了一个不眠之夜。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一帮恶奴就冲进了小院和土屋,他们把卡库玛抓了出来,推搡着往外走,让卡库玛都来不及按照族俗,向老额尼行跪别“抱见礼”,就被他们狠命推着要离开家门。当他踉跄地刚刚走到院子里那棵白桦树下,老额尼已经爬出了屋门,她用尽力气掀开了土屋门口用来挡风雪的熊毛挂毡,拼命呼喊着他的名字。她在雪地上匍伏着扑到了他的身边,伸出两只瘦骨嶙峋的手,哆嗦着摘下挂在自己脖子上的护身神像“额奇克”,把它挂在了跪在她面前的儿子的脖颈上。可是,国伦达老爷规定的时刻到了,而她要说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在她的心里好像有一种预感,好像她是在跟儿子生离死别似的,所以她死死地扯住儿子的胳膊不肯放开。恶奴们发脾气了,有个人跑过来,劈胸一拳把她打在了一边……年迈的她痛楚地呻吟了一声,用手捂着胸口斜倒在身后的白桦树干上。一瞬间,她喉咙里艰难地咕噜了一声,一缕黑红的血从嘴角边流了出来,就慢慢滑倒在树下的雪地上。
  “奶奶、奶奶……”小孙子趔趄着跑出了屋门,哭喊着叫奶奶。他跑到了树下,看到奶奶紧闭着两眼,脸颊下边的雪地被血染红了,他两只小手使劲地推着奶奶的身子,一边哭喊着回头找阿玛。土屋里面,艾伊阿莎在土炕上抱着啼哭的婴儿,她已经没有力气追出屋门,只能挣扎着挪到窗子前,费力地推开了窗户。她向外探着身子,伸出手去哭叫着婆婆和丈夫,她的嗓子都哭哑了……卡库玛一刹那停住了呼吸,只觉得像是跌入了万丈深渊,眼前一片漆黑。他两条胳膊被人一左一右强扭到背后,推搡着出了院门。他只来得及勉强扭回头去,看一眼窗子上艾伊阿莎那张憔悴至极和满是泪水的脸,只来得及朝妻子喊一句:“快去照看额尼、孩子,你自己也要保重啊……”可是,话还没有说完,几记皮鞭已经抽在了他的身上。
  卡库玛的那句叮嘱艾伊阿莎的话语,被狂风撕扯得零零碎碎,一眨眼就踪迹全无了;土屋前他那两行留下来的踉跄脚印,眨眼间也被暴风雪掩埋、填平。留在他四周围的,只有浓重的、窒息的晦暗。
  就这样,在风雪倾门倒户的日子里,他被逼赶着一匹老马拉着的大车,装载着送缴给皇上的贡品,踏上了茫茫的、漫漫的道路……北风怒吼,雪花狂舞,天空阴沉,彤云密布。官道上,冰雪积得很厚很厚,连长年辗压的车辙沟印,都被填掩得不露一点痕迹。路两边一望无际的荒野,死一样的沉寂,只偶而传过来令人心悸的野狼长嗥:“呜——呜噢……”
  国伦达老爷派来押运大车的两个亲随,受不住酷寒和寂寞,也追赶国伦达老爷一行,骑马先走了,抛下卡库玛独自赶着大车在后边趱行。从舒穆鲁岳洪到依兰哈拉,路途千里之遥,再加上到达副都统衙门以后,在交割贡品时候所需的时间,来回大约得一个月。国伦达老爷说,卡库玛拖欠的是皇贡,触犯的是“族规”,所以这趟官差,没有发给他一文盘缠,而且还说,如果一旦愆期,耽误了衙门里汇总各地贡物送住京师的时间,他还要受到严惩。为了赶在期限之前,把这批珍贵的貂皮、鹿茸、人参、鳇鱼骨等等贡品,送达老佛爷和皇上那里,卡库玛迎着呼啸的北风,冒着漫天的大雪,急促地赶着大车艰难前行。
  眼前是千里荒野的孤寂,耳畔是万里朔风的怒吼。每天从红日东升到满天星斗,老马拉着大车蹒跚行进。路漫漫,雪茫茫,厚厚的彤云挤压着阴冷的大地,一只寒鸦在空中发出可怖的哀鸣。数九隆冬的塞北,气温常常在零下三四十度,朔风刺骨,寒气逼人。有时候,路上遇到了暴风雪,肆虐的狂风席卷着滚滚雪浪,尖声嘶叫着铺天盖地而来,仿佛要在一刹那把这个世界埋葬掉。这时,道路会更崎岖,行路会更艰难。人被呛得张不开嘴,几乎憋过气去;老马身上像披了层厚厚的白绒,口里喷着白沫,踟蹰不前。这一路上,人和马几乎寸步难行。
  卡库玛心急如焚。为了赶日程,他常常跳下大车,操起车袢把它挎在自己肩头上,俯下身去帮着老马一起拉车。他弓着腰,扬着头,迎着扑面而来的风雪,竭力瞪大了眼睛,紧紧盯着前方的道路,反过一只手去紧挽起车袢绳,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冰雪向前挪动。一里路、二里路,十里路、二十里路……冰雪在他的脚底下“嘎吱”、“嘎吱”地响,他拉紧车袢在老马的旁边费劲地迈着脚步。渐渐地,两条腿重得像灌铅一般沉,又像是上了发条的钟摆,只是机械地一点一点地朝前挪动。不久,汗水就浸透了他的全身,他开始喘起粗气,头上的汗水,像穿线的珠子似的,一串串沁出来。可是,周围寒气刺骨,脑门子上的热汗顺着发根还没等流到下颏,就会冻结在眉心和双鬓里,跟嘴鼻呼出的白气一起,凝结成了一层白白的霜花。就这样,在脚下的这条漫漫长路上,伴随在老马的蹄印旁边,有两行趔趄的脚印嵌印在这白茫茫的雪野里……
  在这蛮荒、苍凉的天地之间,坚冰封住了远处的河流和湖沼,路边的白桦林里,偶尔会传过一两声树木冻得毕毕剥剥的坼裂声。除此之外,四周就只有这老马大车碾压冰雪的轧轧声音。
  白天,在灰暗的阳光里,卡库玛有时坐回在车辕上,他把整个身躯蜷缩在狍皮大哈里面,裸露在狍皮帽子外面的两块颧骨,被砭肌刺骨的冷风吹得煞白,像刀割针刺似的疼痛。
  他一天从早到晚,已经不按时辰吃饭和喝水了。什么时候觉得饿了,他就从大车上妻子给他装好的皮口袋里,摸出冻得像石头块似的稠李子饼(稠李子饼:一种用野果子做的干粮。)和兽肉干,放进嘴啃上几口,在干粮上留下几道牙齿的白茬;什么时候感到渴了,他就弯腰从路边抓起一把雪,塞进了嘴里去解喝。
  每到黄昏,他得想法子寻找村落,或者是到处寻觅打鱼人在沿江留下的窝棚,在那里借宿上一夜。不然的话,在这种天气里露宿荒野,有时会把人活活冻死。现在让他操心的事,他脚上穿的鱼皮温塔磨破了,狍皮袜也有几处破洞,脚后跟生了冻疮流出了脓血,而左脚踝还扭伤了,已经肿得像碗口一样粗。他找出了两块狍皮,把温塔和脚都包在了一起,代替鞋子和袜子,坚持着走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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