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7)
作品名称:赫哲之歌 作者:半袭青衣 发布时间:2019-04-03 21:50:33 字数:3229
瘦鱼条拨什库看了看胖猪噶珊达,叹了口气对他说:“你还不知道,那卡坦哈赫浑身上下,有九条猛虎的力气呢!阿哈们都说,卡坦哈赫的头顶上,有股子白色豪气,说他在当年拳匪之乱的时候,跟八国联军对阵,那股子白气一冒,他只用一只手就揪住了一个洋兵的衣领,一使神力就把那洋兵拎了起来,在空中抡了三圈扔了出去,结果那洋兵一摔八丈远,来了个嘴啃泥……”
筵席上的贵客们,闻听此言不禁发出一片惊骇声:“勒勒出!(勒勒出:赫哲语,可怕、吓人的意思。)”
“勒勒出!”
胖猪噶珊达听瘦鱼条拨什库说起这些,他忘了自己刚才撸下胡子的疼痛,摇晃着脑袋反驳说:“不不不,你还不知道卡坦哈赫的妻子苏宛妮,那才是更厉害的角色哩。阿哈们都说她修成了‘道行’,有变幻腾空的本事。她随手揭下一张桦树皮,随便剪成一匹马,只见她吹口气朝地下一丢,眨眼功夫就能变成白鬃白尾白龙马,她骑上去就跟随丈夫去出征!有人曾经亲眼见她跟官兵对阵,在阵上摇身一变,就变成了一只人头鸟身金刀腹的阔里,展翅飞在空中,只见那双翅闪着耀眼的金光,如同霹雳闪电般扑下,伸出两只铁钩般的利爪,‘啪’的就抓住了一个戈什哈的脑壳——”
“勒勒出!”
“勒勒出!”
筵席上的达官、贵人们,又发出了一片惊骇声。
瘦鱼条拨什库叹了一口气,满脸失望:“官兵几次进剿他们,都吃尽了苦头,铩羽而归……”
胖猪噶珊达跟着叹了两口气,满脸沮丧:“他们明明是聚众造反嘛,可阿哈们私下里却夸他们是莽格莫日根(莽格莫日根:赫哲语,有本事的英雄。)……”
瘦胖两个官吏你一言我一语,直把酒席宴上说得响起一片唏嘘之声。这些达官贵人们的心情,像开了锅的水,没法子平静。他们有的捶胸,有的顿足,叹气声此落彼起。总之,提到卡坦哈赫,就成了这帮人的一块心病,让他们心里不自在,不舒服,不好受。
坐在上席的额亦都见席上的众人愁眉苦脸,举止失措的模样,眉头不禁拧成个疙瘩。他朝站在门外担任警卫的一群擐甲执兵的裨将扈众斜瞥了一眼,立时威严地咳嗽了两声,现出三品大员的威严气势。他把手里的银酒杯重重往桌上一放,不满地看着眼前这些人,大声申斥道:“岂有此理!你们乃朝廷命官、各部头人,怎能一个个吓成这个样子,成何体统?——须知目下我大清河清海晏,龙翔凤翥,天下承平,四夷来归。当今皇太后和圣上乃旷世未有的尧舜之君,垂衣拱手而天下治。本官自诩泽被乡闾,德布四野,素有雄才大略。麾下官兵俱是虎贲之师。想那卡坦哈赫一伙反贼,不过是些乌合之众,本官胸襟城府,从未曾将他们放在眼里,而你们在彼声威之下,却是这等模样,岂不有辱尔等官宦身份?”
额亦都这几句大话,把席上众人说得面面相觑,无言以对。
瘦鱼条拨什库赶紧连连点头附和,不过那头点得实在有点勉强;胖猪噶珊达赞同似的大声咳嗽着,但那咳嗽声很像是狗啃没有一点油水的骨头,心有不甘的声音。
图斯科盯着胖猪噶珊达、这个乌鲁克的宠臣,趁机训诫道:“你乃堂堂一噶珊之长,刚才却如此怯懦!你平日对百姓们一向是威风八面,刚才胆子哪里去了?”
胖猪噶珊达被珠新章京一番申斥,似有满腹的委屈,他哆嗦了半晌才答道:“我的胆子倒是还在肚里,可就是被他们吓破了耶……”
乌鲁克不满地看了图斯科一眼,脸却朝着额亦都频频点头称是,然后缓缓从座位上站起身,说道:“副都统大人所言,句句珠玑,可令愚钝之辈,醍醐灌顶,顿开茅塞。”他说着,又斜睨背地里总是跟他作对的图斯科,虽然心里忿怒,可是脸上却不动声色,又道,“俗话说星星跟月亮走,阿哈归伯耶管,虽然卡坦哈赫他们犯上作乱,但目下副都统大人已亲自统兵在此,区区大顶子山造反的阿哈们,当不在话下。你等在座之人,断不许再长他人锐气,灭自己威风!”
狐狸脸的图斯科坐在席上,朝乌鲁克略抬了下眼皮,不服气地哼了一声,可是没再开口。因为在“剿贼”这一点上,他跟乌鲁克的意见到是完全一致的。
额亦都等到乌鲁克说完后落座,他又使劲咳了几声,好让座上众人都能察觉到他副都统大人的威严,随后他用目光巡视了一下四周围,开口说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而关东之地,更是我大清肇迹兴王之地,非比寻常。怎奈关东各地却民风不古,数百年来,屡有谋反叛逆之人,鲜有安宁平静之日。以你赫哲各部为例,当年千余赫哲刁民曾围攻宁古塔,令朝野大为震惊。五年前,又曾有多人参加拳匪之乱,一度攻陷盛京,震动陵寝。现在,卡坦哈赫聚众暴动,抗贡抗赋……”说到这里,他眼露凶光,跟着提高了声音,“此次本官蒙朝廷畀以重任,率重兵进剿大顶子山,全力清除这些造反贼寇,务期一鼓荡平,消弭反叛,宣扬朝廷盛世武功,以使尔赫哲各部贡赋不敢中辍!本官这次,当毕其功于一役,令百姓从此不敢再生抗贡抗赋之心,确保我大清奉天承运,国祚万年!”
众人听副都统大人这样说,连声点头称是。
珠新章京图斯科的儿子图格勒,跟国伦达乌鲁克的儿子乌索库是同窗,也曾在依兰哈拉满族贵族子弟学堂读书,而且成绩一直是名列众学子之首。经图斯科恳请,又私下里送去了许多“孝敬”,图格勒也留在了副都统衙门里供职,但是仅授个铜顶戴的笔贴式,跟他乌鲁克儿子官职骁骑校相比,差了许多。现在,图斯科见额亦都说完,不肯放过奉迎机会,暂时收起对乌鲁克的怨隙,立时堆起笑脸,欠身向上席的额亦都说道:
“大人英才盖世,满腹经纶,有经天纬地之能。此次大人征剿反抗皇贡的阿哈,重兵压境,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卑职自忖,大人定然是马到成功,阿哈们当不剿而自溃。此番大人的不世之功,不日定当刻碑勒石,昭告天下……卑职虽弩钝之材,也愿效绵薄微力。如有用到卑职之处,鞍前马后,但凭大人驱使!”
额亦都听了,哈哈大笑起来,脑后的耗子尾巴跟着翘了几翘,他连声夸奖道:“好好好!难得珠新章京对朝廷一片忠心!等到本官廓清边陲,献俘阙下,一定勒之金石,把你珠新章京的名字也写上去就是了!”
胖猪噶珊达坐在下席,正在全力对付他眼前刚刚端上来的一道名菜“苏日阿克”。这是一种将名贵的鲟鳇鱼肉和脆骨冷冻切片后,蘸着佐料生吃的下酒佳肴。他埋头用两排小牙嚼得那鲟鳇鱼脆骨“喀嘣”山响,其声之大,响彻厅堂。但是,他一对小眼睛却在窥视着上席。他见额亦都又仰坐回虎皮大椅上,肥脑壳不住地摇晃,脸上洋洋得意,俨然已是凯旋而归的盖世功臣模样,他猜到图斯科这番马屁,一定是拍到了点子上,他赶紧抻直脖子,把满嘴的鱼脆骨咽进肚里,脸上挤出一堆笑容说:“大人!其实呢,您也用不着仗着您人多势众,才敢过去打他们,要依我看,就单凭您的名头,您一个人单枪匹马地去打大顶子山,就能让造反的阿哈们,闻风丧胆的啦。还有,还有……”
说到这儿,胖猪噶珊达忽然卡了壳,原本想好了的几句台词,竟然忘了下边该说什么了。他想,坏了,下面那几句话一定是刚才跟鱼脆骨头,一块咽进肚里去了。他一着急,忽然灵机一动,又想起了他那首最得意的“民谣”来,于是他来不及再清理嗓子,他就忙不迭地用初生羊羔“咩咩”叫的声音,大声唱起来:“还有,我那儿的百姓们都爱这么唱您:哎咳哟,旧官去了您又来,恶人去了灾星来,哎咳哟,灾星去了妖魔来……”
一着急,这个善于阿谀但是愚蠢的胖猪噶珊达,把“民谣”唱乱了套。幸好事先他的嗓子没清理好,筵席上的人们又只顾高谈阔论、推杯换盏,没有人注意他唱的是什么喜歌,但是偏偏这“民谣”却被珠新章京听到了。图斯科听到这首变了味的“民谣”,顿时又满脸愠色,尖尖的鹰钩鼻子差点气歪。他陡地竖起了红丝丝的眼睛,狠狠地白了胖猪噶珊达好几眼。胖猪噶珊达一愣,立马也醒过腔来,他慌忙识趣地埋下头去,一边往嘴里一气填进了三个大鱼丸子,赶紧把嘴巴堵上,一边尴尬地从衣兜里面,又摸出他那块又脏又皱的小手帕,按在胖脸上上下左右地擦起来。
副都统额亦都仰坐在上席上,其实他刚才什么也没听见,因为他在虎皮大椅上,不时地扭动着他肥硕的身躯,嘴里不住地打着哈欠,眼泪和鼻涕糊了一脸。在他堆满肥肉的脸上,鼻子和眼睛都挤到了一块儿,露出了一脸难看的烟容。
副都统大人的心腹们在旁见此情景,都明白了副都统大人此时身体违和,玉体欠安:鸦片烟瘾又犯了,到了该进补“福寿膏”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