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6)
作品名称:赫哲之歌 作者:半袭青衣 发布时间:2019-04-03 21:34:35 字数:3062
筵宴上,只有狐狸脸的图斯科坐在那里,半晌无语,只是独饮独酌,没有开腔。虽然在乌苏里江流域,他也是一个部族的哈拉达,不过这几年他与乌鲁克相比,无法望其项背,有些郁郁不得志。图斯科是麻林卡岳洪的头人,这个岳洪位于上游,距这儿舒穆鲁岳洪大约有四十余里的水路,是个以威风凛凛的老虎为图腾的哈拉莫昆。“麻林卡”的意思,就是虎。不过,五年之前,图斯科却因为一处渔场,跟图腾为“独角龙”部落(舒穆鲁的意思,就是独角龙)的哈拉达乌鲁克,来了一番“龙争虎斗”。
原来,麻林卡岳洪跟舒穆鲁岳洪相距的水路中间,有一处名叫“雁儿湾”的宽阔水域,虽然渔船进入这里,往往要经过几道险滩隘口,但这里却是一处远近驰名,鱼类极其丰饶的天然渔场。它地处大江支流汇合的三角洲地带,这里水面辽阔,江汊纵横,水草茂盛,泡泽星罗棋布。除盛产鲢鲤等鱼之外,还盛产“三花五罗”、鲟鳇等名鱼。为了争夺这处渔场,乌鲁克和图斯科两个哈拉达之间,曾经闹得不可开交。两人当面唇枪舌剑,相互争执,各执一词,为这处渔场争得面红耳赤,都想把渔场据为己有。两人转过身去,又指挥自己部落与对方大打出手,两个部落因此几次发生流血冲突。人们私下里议论纷纷,称这两个不同图腾的部落哈拉达之争,叫“龙争虎斗”。
不过,这是五年之前的事情。自从五年前额亦都来依兰哈拉就任副都统,乌鲁克与他私交甚密,后来乌鲁克又蒙朝廷眷顾,册封为赫哲各部总部落长国伦达,图斯科跟乌鲁克因为“雁儿湾”而爆发的“龙虎之争”,自然也就马上有了结果:“雁儿湾”乖乖变成了“乌家湾”,这处像聚宝盆似的丰饶渔场,成了乌鲁克国伦达家里的一个水盆。
当“龙争虎斗”是这样结束的时候,图斯科哈拉达身边的人,发现他脸色铁青,目光阴冷,太阳穴上的那两条青筋都蹦了出来,暗地里不禁捏了一把冷汗。他们以为他们这位哈拉达,一定会勃然大怒、暴跳如雷。岂料,图斯科闭门不出,在家里躺了两天,第三天他却满脸笑容地登门去拜访就任国伦达的乌鲁克了,而且过了不久,他又想方设法当上了珠新章京——心甘情愿地给乌鲁克当了副手。
但是,在图斯科的内心深处,却有一块石头横亘在那里。图斯科认为,他跟乌鲁克的“龙争虎斗”,争到最后,这里面已不单单是为了争这块让人眼红的渔场了,而且还为了在人们面前争个面子,争一口气。可惜的是,他图斯科在这个回合的较量里,输了。
“总有一天,我要把‘雁儿湾’夺回到我的手里!”
图斯科韬光养晦,在心里暗暗发着誓言。他自己虽然输给了乌鲁克,但他准备告诉他年轻的儿子图格勒,将来还要跟乌鲁克家族再“龙争虎斗”一场。
“这次为朝廷催缴皇贡,他乌鲁克不仅独邀天宠,而且趁机又为自己开辟了一条财路!”
图斯科坐在离上席不远的地方,斜眼看着乌鲁克,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他见乌鲁克向众人劝过酒后,刚刚落座,脸上显出一副自得的神情,顿时心里生出一股醋意。他放下手里的象箸,也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脸上隐藏起一个恶意的冷笑,现出一副十分关心的样子,对乌鲁克说道:“国伦达,您命百姓在跳鹿节上缴纳贡物,这项决定虽好,但本人天性愚钝,尚有一事颇为担心,愿国伦达不吝赐教……本人以为,此事关系重大,有人倘若从中作梗,阻挠朝廷增赋旨意,领着百姓抗交皇贡,这样一来,让您的如意算盘落空事小,误了朝廷贡赋事大。不知国伦达可曾想过没有?敢问对此,又有何良策?”
乌鲁克听了,侧身飞快瞟了图斯科一眼,正巧与那对阴冷的眼神相遇。他发现在他这位“副手”的眼睛里,有种瞬间即逝的恶毒嘲讽意味,这让他的心里不免一动。其实,他十分了解这个狐狸脸图斯科的为人,而且,他也清楚此时图斯科说这话的用意,这是专门当众逆着他的意思说话。这几年,图斯科就常常在一旁旁敲侧击,与他掣肘。他知道他这个多年的死对头,当面朝他露笑脸,背后却处处捅刀子。如果有机会的话,这个图斯科还会像疯子似的跳起来,紧紧扼住他的喉咙……但是,他明白,此时此刻,绝非是他跟图斯科相争的时候。他强压下了心中的火气,一双狡狯的眼睛,一只半睁,一只眯起,他把两手一摊,佯作不解似的问图斯科道:“唔?——珠新章京的话,不知从何说起?如今天下太平,乾坤朗朗,难道会有这等不逞之徒,胆敢违抗朝廷的旨意吗?”
图斯科冷笑了笑,说:“这乌苏里江流域,早有人对朝廷贡赋心怀怨怼,啸聚山林,对抗官府。这次增赋的消息一经传出,我料想更会有人抗拒王命,不肯老老实实纳贡——”
坐在上席的额亦都听到这里,立时沉下脸来,他一拍椅背,历声说道:“珠新章京所言不差!虽然当今皇恩浩荡,对你们赫哲百姓一向轻徭薄赋,博施济众,可是却总有人不思感恩,反存怨恨。本大人决定,此次增加皇贡,如有哪个刁民,在跳鹿节上胆敢违拗本大人之命,或拒交贡赋,或借故拖延,或数额不足,一律按大清律例,定他大逆不道罪,严惩不贷,绝不宽容!”
席上的瘦鱼条拨什库是麻林卡哈拉莫昆的人,如同胖猪噶珊达是乌鲁克的心腹一样,他是图斯科的亲信,跟图斯科一向沆瀣一气。他对图斯科刚才说话的意思心领神会,知道这是图斯科不愿意看到乌鲁克在席上洋洋得意,想在乌鲁克兴头上泼点冷水,于是,他作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在下边说道:“噢——珠新章京刚才说有人啸聚山林、对抗官府,可是指卡坦哈赫,就是那个原舒穆鲁岳洪的刁民……啊,这几年他带着阿哈们抗捐抗贡,而且杀官劫富,事事与我们作对,还深得阿哈们拥护。这次他若是趁机领着阿哈们作乱,不仅国伦达您计划不成,而且很可能还会引来麻烦……”
瘦鱼条拨什库这几句话,不啻在筵席之上响起一个炸雷,当时惊得席上的达官、贵族们,个个目瞪口呆,听到卡坦哈赫的名字,人人噤若寒蝉。胖猪噶珊达更是吓得“出溜”一声,抢先钻到桌子底下去了。
坐在上席的副都统额亦都闻言,脸色也骤然一变。听到有人提起卡坦哈赫,他立时想起了三年前那支离脑门一寸远的雕翎羽箭,只觉得有一股凉气从后脊梁上直冲头顶,不由得连打了两个寒颤。
刚才酒席宴上还笑语喧哗,此时竟一下子没了声音,就连乌鲁克因为有人提起卡坦哈赫出自他的哈拉莫昆,一时脸上也有些挂不住。只有图斯科几个人的脸上,隐隐掠过一丝得意的笑容。
半晌,还是那个胖猪噶珊达,在桌子底下听着没什么动静,这才牙疼似的“哼哼叽叽”从下面爬了出来。但是,他那“哼叽”之声,却像一把钝锯似的,锯在每个在座人的心上。他坐定以后,忽然像头上挨了谁一闷棍,上牙打着下牙,尖声叫起来:“哇——噻!那个卡坦哈赫可是咱们伯耶的死对头耶!他领着穷小子们造反,领着他们抗贡不交,在他眼睛里,根本不管你皇上、副都统是什么玩意耶!”
不知怎的,席面上精美的筵宴,美酒还是刚才的美酒,佳肴还是原来的佳肴,可是现在摆在众人面前,好像突然变了味,让这些达官贵人们,一下子没了胃口。
胖猪噶珊达没容别人说话,他捋着下巴上的那几根鲶鱼胡子,又一惊一乍地说起来:“我有个亲家,就在你们副都统衙门里做官,其实说起来,他也不过是对百姓苛了点,催贡逼赋狠了点,捞钱搂物多了点——你们猜怎么着?偏巧让卡坦哈赫逮着了,二话没说,当着穷百姓们的面,当时就给‘咔嚓’了……最可惜的是,我的亲家他搂了多年的万贯家私,也让卡坦哈赫弄了出来,一古脑散给了穷阿哈。”
胖猪噶珊达一边哭腔哭调地说,一边伤心地捶胸顿足,显得很是悲痛。只是不知道他是悲哀他那个贪官亲家,被卡坦哈赫他们给“咔嚓”了,还是更心疼他亲家那份让卡坦哈赫分给穷人的“万贯家私”。说完,他因为心里一激动,手上一哆嗦,结果一失手,把自己下巴上的鲶鱼胡,硬是撸下了三根。
瘦鱼条拨什库看到胖猪噶珊达脸上那凄凄惨惨的模样,一时竟忘记了自己提起卡坦哈赫的初衷,心里也油然升起了一股悲悲切切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