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5）

　　坐在虎皮大椅上的额亦都，慢慢坐起身来，在一旁补充道：“你们赫哲各部向朝廷所进的贡物，只要是百姓们在山上猎取的猞猁、旱獭、银狐等细毛皮，下江捕捞的鳇鱼、鲟鱼等名贵鱼种，都当在进贡之列。”
　　额亦都的话像一滴水，掉进了滚开的油锅里，席上的贵客们一下子议论开了。
　　“这么说，凡是山中珍兽水中美味，都要进贡了？”
　　瘦鱼条拨什库惊得有些咋舌，众人又掀起了一片耳语声。多年来，贡赋就已经压得老百姓喘不过气来，现在还要追增份额，这无疑是雪上加霜了。不过，对坐在筵宴上的这些头人、伯耶和官吏们来说，这次增赋不过是“增”在了百姓们的头上，而在座这些人，反倒是又多了一条生财之路。所以席上这些贵客议论一阵之后，气氛又马上活跃起来，有人乐颠着头，有人笑眯了眼，很快人人就喜笑颜开了。
　　胖猪噶珊达笑得十分开心。此时，他嘴里在不知疲倦地吃着、喝着，虽然餐桌上的美味佳肴，他到现在已经吃下去足够三个人的饭量了，可是，他还是时不时地在餐桌下面，伸手去摸摸他那皮球似的肚子，好像要检查一下那里面哪儿还有一点儿空余地方，以便再填进些东西。不过，他嘴里在忙着，他那双小耳朵，却丝毫没有闲着，听上席乌鲁克和额亦都都说完了，他打着饱膈，困难地哼哼着，从座位上费力地站起来。
　　愚蠢但善于阿谀的胖猪噶珊达，眼睛瞅着额亦都，把脊梁骨弓了起来，脸上浮出卑微的笑容。他用唱歌似的声音说道：“刚才国伦达说得太对了，朝廷对我们赫哲人，恩情一向比山都大。我们托朝廷的恩典，托副都统大人的洪福，托爱米的保佑，过着吃不完、穿不尽的生活。所以啦，老百姓们多进一点贡品，又算得了什么呢……大人明鉴，奴才我就最乐意为大人您效劳的！不瞒您大人说，自打您上任依兰哈拉副都统这五年，为了您，我绞尽了脑汁榨钱，在我那个小小的噶珊里，就差没把石头给您榨出油来，没法子再讨您的欢心了……”
　　这个胖猪噶珊达，虽然刚才在宴会上，给乌鲁克捅了个不大不小的娄子，可是现在这番话，却给了他乌鲁克刚才说的话，做了个很好的注脚。于是，坐在上席的国伦达，朝胖猪噶珊达微笑着点了点头，赏给他这个饕餮的宠臣一个嘉许的青睐。
　　额亦都坐在上席，听着胖猪噶珊达这番“忠心”表白，开心地笑起来，他直笑得浑身肥肉乱颤。这个搜刮民脂民膏名声很臭的额亦都，又仰坐回虎皮大椅上，心里暗暗打着自己的算盘。他核计着自己这次从赫哲各部缴纳的贡奉中，以及从胖猪噶珊达这些人给他的“孝敬”里，一共能捞到多少“油水”……算着算着，他那两撇让鸦片烟熏得焦黄的八字胡，高兴地抖动起来，忍不住咧开了大嘴，“嘻——”地笑出了声。他睁开了小眼睛，看着这些席上的头人，伯耶和官吏们，想起了西太后面授的“羁縻之策”，不禁摇晃了一下脑袋，对众人笑着说道：“你们在座这些人，皆是尔等各部落中贤达之才，素为朝廷所倚重，耿耿忠心，殊堪嘉许……明日你们回到各自部落、噶珊之后，务须催促本地各户百姓，如期如数缴纳所追加的贡赋！当今老佛爷宽仁慈厚，圣上皇恩浩荡，届时一定不吝赏赐给你们各位蟒缎、朝衣、银器之类物品，而且本官也将根据你们各部落追缴上来的贡品多寡优劣，第其等级，上奏给朝廷。凡协助赏乌绫木城衙门催收贡品有功者，还将另有封赐。将赐莫昆达为世袭协领，法拉哈达（法拉哈达：赫哲语，里长。）为世袭骁骑校，阿拉哈莫昆达（阿拉哈莫昆达：赫哲语，副乡长。）和噶珊达为佐领和世袭佐领。其余哈番、拨什库等，也将擢升两级，并赏赐给钱粮和恩赏地。总之，俟此次征缴皇贡结束，本官对你们这些各部头人，一定会重重加以赏赉，绝不会亏待你们就是！”
　　筵席上的气氛，顿时更加热烈起来，这些头人、官吏们连忙站起来，一迭声地回答道：“口庶（满语，是。）——”
　　乌鲁克端起茶盏，啜了口酽茶，也笑着对额亦都说道：“朝廷皇恩浩荡，大人关爱属下，我各部头人，无不心怀感激，岂能不殚精竭虑报效朝廷和大人呢？说来也巧，大人到我乌苏里地区巡视，再过两日，恰逢敝族每年三月三跳鹿节盛会，亦称跳太平神。大人远道而来，鞍马劳顿，正可借此机会歇息一下，与民同乐，共度佳节。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额亦都一听，欣然点头应允。忽然，他想起了什么，又忙对众人说道：“既然适逢你们跳鹿节盛会，那就在会上一并收缴贡赋好了！我即刻吩咐依兰哈拉那边，火速派员来你们这里设置赏乌绫木城。这样，一边跳太平神，一边催收贡品，并行不悖，一举两得。你们众人看看本官这主意怎么样啊？”
　　额亦都说完，哈哈大笑起来。这位副都统大人很为自己的高明主意而得意不已。
　　席上的人听罢，各个面面相觑，却一时无人应答。
　　原来，赫哲各部每年三月三的跳鹿节，赫哲人称做“乌恩珠耶”，是百姓们祈祷一年渔猎丰收的盛大节日。每逢这一天，各部落男女老幼汇集在一起，要在萨满引导下，拜祭祖先，驱鬼祛邪，到时候萨满还要焚香打醮请太平神，祈祷神灵保佑阖族人丁兴旺，祈求丰年。而且，百姓们当中，在上一年有人求神保佑，乞求自己疾病早点痊愈，或者求家庭添丁进口的，如若许愿应验了，这一年的跳鹿节上，还要心怀虔诚，向神灵烧香还愿的。总之，这三月三跳鹿节非比寻常的日子，可是如今额亦都却别出心裁，要在这一天催缴贡赋。
　　乌鲁克身为各部之长，坐在席上有些坐立不安。他深知额亦都为征缴贡赋不遗余力，可是，在赫哲人的节日上开征贡物，不唯有悖民情，而且也有违族规和祖训。他心里一时不免有些犹豫。
　　瘦鱼条拨什库坐在下席，他听额亦都许诺要褒奖征赋有功的官员，心里不禁痒痒起来，很想借此机会谋个佐领当当，于是说道：“副都统大人所言极是！三月三虽说是个喜庆节日，可是让百姓们在这一天上缴贡物，也是让他们向朝廷表达忠心的难得机会。依下官看来，百姓们对此，一定会欣然从命，绝无异议。所以，大人的这个主意，很是高明，高明得很！”
　　胖猪噶珊达坐在瘦鱼条拨什库对席，正忙着往嘴里塞鱼肉丸子，撑得直哼哼，但他始终“支楞”着耳朵在注意倾听。他听额亦都说要在跳鹿节上征缴皇贡，就立刻在心里为自己飞快盘算了一番，算计的结果，他觉得自己从中吃不到太多的肉，但也可以啃到骨头、喝到汤，于是他忙哼哼叽叽抢过话头说：“大人挺会出主意，趁着三月三百姓们上供祭鬼，命他们给朝廷和大人您也同时进贡。嗯，让他们一箭双雕……好！好好！大人的这个主意很是好，好得很呢！”
　　乌鲁克见有人如此说，也随即附和道：“既然是副都统大人有此打算，在座各部头人也都欣然赞同，我乌鲁克也就顺从民意——好，那就决定今年三月三跳鹿节上，命百姓们各家各户前来缴纳朝廷追加的皇贡。你们各部务须一体禀遵，绝不可玩忽懈怠！”
　　筵席上的头人、官吏们，连忙起身答应了一声：“克！”
　　额亦都仰坐在大椅上，不禁又哈哈大笑起来。其实，他这次奉旨率官兵前来征剿，朝廷因为内帑匮乏，拿不出多少军饷来打发他，老佛爷只是拿了件黄马褂赏给他，就当顶了那几万两饷银。这其中的内情和苦衷，他没向任何人透露过，唯恐被人窥破行藏。这些天他正犯愁官兵粮饷两缺，想不出什么办法，现在想不到本地适逢跳鹿节，他可以借征收皇贡之机，趁机捞取一把，以解粮饷之急，还可为自己中饱私囊。
　　这样想着，额亦都的一双小眼睛，在花白眉毛的下面，狡猾地往席上一掠，但嘴上却对众人说道：“本官深知你们各位头人，对朝廷忠心不二，耿耿之情，殊堪嘉许。本官也知你们各部百姓们，都是我大清的顺民，奉公守法，效忠朝廷，乐于奉命。这一次百姓们一定会积极踊跃上缴贡赋，摊派给你们各部的区区限额，当不在话下。”
　　胖猪噶珊达和瘦鱼条拨什库等人听罢，连忙像鸡啄米般点头赞同。
　　国伦达乌鲁克站起身，手里擎起银酒杯，又笑着向额亦都和在座的贵客们频频劝酒，预祝这次征缴皇贡顺利成功。席上顿时又是一片欢声笑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