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3）

　　说到这里，噶珊达神气地干咳了一声，伸手捋了把下巴颏上那几根鲶鱼须似的胡子，脸上露出了甜腻腻的笑容，这才又说道：“你们说说，依兰哈拉那边，到现在都换了多少茬副都统了？可有哪个比得上额亦都大人呢？——不瞒你们说，五年前，额亦都大人从前任副都统手里一接任，大人的德政口碑就立马在我们那里传开了。在我那个噶珊里，民间到处流传着这么一首民谣，无论男女，不分老幼，大家都争着传唱……”说到这里，胖猪噶珊达有意停了停，观察了一下席上人的反应，他见所有人的眼球，“刷”地都聚集到了他的身上，就连坐在上席的额亦都也放下了酒杯，睁大了眼睛瞅着他。他得意地晃了晃脑袋，又打扫了下嗓子，用羔羊咩咩叫的声音唱将起来，“哎咳哟，旧官去了新官来，恶人去了好人来！哎咳哟，灾星去了福星来，妖魔去了爱米来……”
　　仰坐在虎皮大椅里的额亦都，那两撇被鸦片烟熏黄了的八字胡，轻轻地抖动起来，席上的贵客们知道，这是副都统大人十分开心的表示。的确，听到百姓们把他称作带来大富大贵的福星，把他比作能救苦救难的爱米，副都统大人竖直了耳朵。他手抚着酒桶似的肚子，心里像被烙铁熨过一样，别提多熨帖了。他从虎皮大椅上欠起身来，脸上浮出了开心的微笑，就连脑后那条像长了疖子的“耗子”尾巴，也跟着翘了两翘。他随手从身边拿起一个掐丝珐琅鼻烟壶，用左手小拇指抹了一点鼻烟，慢慢塞进鼻孔里，一边故作谦逊的姿态说道：“难得你们噶珊的众百姓们，如此错爱本官，本官何德何能当得起这般盛誉呢？惭愧呀，惭愧……不过，想来这一定是本官未曾接任就先声夺人，接任后又广施仁政、广布教化所致的了。”
　　胖猪噶珊达犹如鸡啄米一般，连连点头说道：“当然，当然！就是，就是！”
　　额亦都仰着头惬意地打了个喷嚏，随即又往鼻孔里抹着鼻烟，饶有兴趣地问这个胖猪噶珊达说：“想不到你那里穷乡僻壤，竟然有如此良民百姓，又有如此藏龙卧虎的人才，实是难得，难得！那么，这首民谣到底出自哪位人才之手呢？”
　　说着，副都统大人的耗子尾巴晃了两晃，看样子大人这次要不吝重金，犒赏那位民谣的作者了。
　　“唔？——这个嘛，这个……”
　　胖猪噶珊达虽然善于阿谀，无奈生性愚蠢，这让他有些犯难了。他抬头朝天窗翻了半天眼皮，又抬手摸了半天脑壳，也没想起那首“民谣”的作者来。怔了怔，他只好老实回答额亦都说：“这可就记不得了。我只知道按照惯例，依兰哈拉每隔五年就换一茬副都统，所以当年我就雇人编了这么个歌，唱了这么多年。无论是哪个旧官走了，新官上任来了，我都这么唱给他听……”
　　额亦都大人刚才脸上还带着极开心的笑容，这时突然换上了一副极难看的面容，好像是方才的鼻烟一下子抹过了量，原想美美地打个喷嚏，这时却打不出来了。他只好苦着脸，皱着眉，佯眯缝起了眼睛。
　　筵宴上原本熙熙融融的气氛，突然变得紧张、尴尬起来。席上这些显要煊赫的贵族们，有人暗暗吃惊，眼球差点儿掉出眼眶；有人装作没有理会胖猪噶珊达说的是什么，赶紧低下头只顾大嚼“拉布特喀”（拉布特喀：赫哲语，生鱼片。）；还有人私下里相互交换着眼色，幸灾乐祸地等着看热闹。
　　狐狸脸的图斯科满脸愠怒，他陡地竖起一对红丝丝的三角眼，用忿忿的目光寻觅到坐在他斜对面的胖猪噶珊达的目光，恶狠狠地连瞪了他整整三眼，并且朝上座的乌鲁克抛去了一个冷笑。这三眼目光像三把匕首，一把接一把地投过来，登时刺得胖猪噶珊达“激凌”打了几个冷战，立时让他醒过腔来。他这才发觉自己刚才说走了嘴，不由得涨红了脸。他慌忙从口袋里摸出一条又脏又皱的小手帕，假装擤鼻子的样子，按在脸上开始擦起来，借机把脑袋藏在了桌子底下。但是他听了一会儿，见暂时没有动静，他又忍不住从桌下伸出一只油漉漉的胖手来，在席面上胡乱抓了一把通红儿透明的鲑鱼籽，塞进了藏在桌子底下的嘴巴里，连嚼都没嚼，就囫囵吞枣地咽进肚里去。
　　陪坐在额亦都身边的乌鲁克，看到席上的僵局，不禁皱紧了眉头。他两条长得很近的眉毛，一下子并成了个“一”字。周围的人见了，都清楚这是国伦达生气的标志。不过，他表面上却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似的，等到仆人们给大家酌过了酒，他满面春风地站起来，对额亦都说道：“欣逢副都统大人莅临寒舍，顿使蓬荜生辉。大人此次巡视，我等望旌节，无任忭慰！大人一行，迢迢千里，一路风霜，而乌某仓促之间又准备不周，席上只是聊备些薄酒素菜，为大人接风洗尘，实在不成敬意……下面，敢请以弦歌乐舞，且为大人侑酒助兴！”
　　乌鲁克说着，转过身来，朝外面“啪啪”拍了两下手，大声吩咐说：“来人哪……”
　　“克（注：赫哲语应答声，表示是、对、赞同的意思。）！”外面立即有人应声回答。
　　“歌舞侍候！”
　　“克——”
　　应答之声刚落，弦管笙萧就一齐婉转悠扬地响了起来，一连串明快动人的乐曲，犹如行云流水似的飘进了高堂大屋。随后，在手执皮鞭的隘车（隘车：赫哲语恶奴、爪牙。）驱赶下，一群盛装打扮的苏勒库，鱼贯进入了厅堂。
　　这群歌舞的女奴们身穿白色长裙，脸上淡施脂粉，两耳各佩戴一副耳环，鼻子上也佩戴着饰物，鼻端贯铜环，环上有一个耳垂似的白色小金属片，垂挂在上唇的正中间。今天，女奴们奉命给这些席上的贵客们，表演赫哲民族的著名舞蹈《天鹅舞》。
　　女奴们的长辫子，用白色绒线盘绕在头顶，雪白的长裙拖曳在地上，缝缀在裙摆上的铜钱和小铜铃，随着她们的舞步，发出了悦耳的玎玲声。当优美的乐曲旋律，再度响起来的时候，她们开始翩翩起舞了，身躯蹲踞在地面，双臂平伸开来，带着银镯玉环的手腕，灵巧地上下舞动，头微微扬起，交叉的两腿慢慢从地上站起身，随后莲步开始轻移……在阳光明媚的沙克杰草原上，在一条潺潺的溪水边，一群美丽的白天鹅，在绿茵茵的草地上，潇洒地舒展着翼翅，轻盈地起飞了。仿佛是朵朵白云在天空中飘浮，白天鹅在蓝天里自由地飞翔。随着管弦声起，一曲优美柔婉的《天鹅曲》，轻轻地响起来：
　　啊啷——赫尼娜，啊啷——赫尼娜，
　　赫哲姑娘名天鹅，故事原系古传说，
　　反抗强暴争自由，跃身溺水投黑河。
　　白山悠悠绵翠岭，黑水滔滔涌暗波，
　　男女老幼永难忘，至今尚传舞与歌。
　　赫热那尼，赫热雅，赫力勒呀。（注：歌曲中的虚词。）
　　赫热那尼赫热雅赫力那蕾。
　　乐师的手指在灵巧地击打着单面手鼓，随着像雨点一样倾泻的鼓声，“库姆罕盖”的弦音骤然跟进。女奴们雪白的裙带飞旋了起来，她们婆娑起舞，轻盈地跃起，在委婉的旋律里，又款款地落下。她们旋转着窈窕身姿，左臂伸向前方，右手轻放在胸前，慢慢把身躯匍匐在地面上……美丽的天鹅群在蓝天里翱翔，后来它们渐渐收敛起翅膀，轻捷地落在了洒满朝晖的江畔上。它们淋浴着温暖的阳光，活泼地起舞，愉快地伸颈鸣叫，徜徉在碧波绿水旁。《天鹅曲》又动听地唱起来：
　　啊啷——赫尼娜，啊啷——赫尼娜，
　　天鹅是个美姑娘，容颜秀丽身强壮，
　　善操舟楫会驭马，弯弓搭箭射豺狼。
　　调得鱼羹鲜嫩嫩，炒出兽肉喷喷香，
　　村中父老皆赞美，为人一片热心肠。
　　……
　　赫哲族有个古老而美丽的传说，故事中有个勤劳勇敢的天鹅姑娘，她冬天上山岗，手持激达弓箭追逐獐狍野鹿，夏天在江面上，她划着快马子（快马子：一种用桦树皮做的小型渔船。）撒网捕鲢鲫鲤鳙，她跟父母亲一同过着自由幸福的生活……
　　额亦都腆着酒桶似的肚子，仰坐在虎皮大椅上。他手里拿着一支银牙签，一边慢慢剔着牙缝里的肉丝，一边观赏着歌舞，两只小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这些漂亮的女奴。这些苏勒库身材苗条，像草原上一株株小白桦树；她们眼眸动人，像夜空里一颗颗闪亮星星。每当她们飞快地旋转起来，雪白的长裙就轻轻飞起，露出了下身粉色的套裤，副都统大人看到这里，就张大了嘴巴，心旌拖曳地看入了神。实际上，女奴们终日辛勤劳作，吃不饱穿不暖，她们面容憔悴，疲惫不堪，一双双眼睛，充满恐惧和怨恨，要不是因为手持皮鞭的打手，就站在一旁监视着，她们早就瘫倒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