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

　　他心里清楚，他这次奉旨出京，统率官兵进剿大顶子山，眼前这位国伦达是他所倚重的人物，所以他笑过之后，又拉住乌鲁克的手，回头对其余人等说：“你们也起来吧。”等众人纷纷站起身，他跟乌鲁克并肩朝岳洪里走去。
　　国伦达乌鲁克原是舒穆鲁哈拉莫昆（舒穆鲁哈拉莫昆：赫哲语，氏族组织。）、图腾为“独角龙”部落的氏族长。当年，乌鲁克祖上曾亲率本部落治下众多莫昆达（多莫昆达：赫哲语，家族长。），到盛京（盛京：清朝入关前都城，今沈阳。）去觐见。向太宗（太宗：皇太极。）皇帝进献了大批紫色、黑色貂皮，黑色、白色、红色狐皮，此外还有上等的猞猁和水獭毛皮，以及鳇鲟鱼、海东青等贡品。而朝廷对这个归顺天朝的赫哲部头人，也是恩宠有加，在御殿里赐宴款待，束力旨赏赉蟒袍、锦锻、鞋帽、布匹等物，另外还赐给女仆二十人、马十匹、牛十头，还有许多土地和房屋。从此，他的祖上更是年年贡献不绝于路。
　　还值得一提的是，他曾有个祖上因归顺有功，得到了奉旨入京娶亲的荣耀，朝廷颁赐鎏金铜坛等御用之物，以资褒奖。到了眼下乌鲁克这一代，五年前更被册封为赫哲各部总部落长。
　　乌鲁克拥有数不清的财富，他有成群的牛马在沙克杰草原上放牧，他有众多的船只行驶在乌苏里江上，此外，他还拥有广袤的土地和水域，他家里的金银珠宝，人们偷偷地说，比天上的星星还要多。
　　就在副都统大人到来的第二天，为了迎接这位远道而来的贵客，乌鲁克国伦达举办了盛大筵宴，为他接风洗尘。各部落的头人们、贵族们和乌苏里地区的官吏们，也都纷纷应邀作陪。
　　国伦达的这座高堂大屋，在百姓低矮的胡日布群落面前，显得十分突出。它四周垒着三尺多高的土寨墙，墙上悬挂着阿哈的头颅骷髅，这是高堂大屋的主人，在向人们炫耀他令人望而生畏的权威。在寨墙前面的草坪上，竖立着高约三丈的木杆，这是萨满教（萨满教：赫哲族信仰的一种原始宗教名称。）的圣物托罗杆，杆顶上竖立着一只木雕的神鹰。此时，有人吹起了声音奇妙的鹿角笛，一群身披虎皮的萨满（萨满：主持萨满教仪式的人。）出现在草坪上。他们手指头套着虎豹的牙齿，右手执剑，左手持鹿角，胸前斜挎着一面大鼓。这大鼓是用从粗大树干上截下了一段，把中间树心掏空，再蒙上块牛皮做成的。萨满们拿起鹿角，在鼓面上“咚咚”地敲起来，为远道而来的尊贵客人们，唱起喜庆歌曲。
　　今天早上太阳刚刚升起，远近各地的头人们哈拉达、莫昆达，以及哈番、拔什库（哈番、拔什库：满语，地方官吏名称。）之流，这些乌苏里江流域有头有脸的显要人物，还有跟随副都统大人来的官员、幕僚们，就都已经入席了。国伦达的高堂大屋，此时高朋满座，贵客盈门。
　　这座高堂大屋是座以椽为架，用元狐兽皮围苫起来的宽绰皮帐。屋顶用铁青色的雕翅覆盖，屋顶中央，有一个用虎胃做的天窗。此时阳光透过浅黄透明的虎胃薄膜，照射在宴席之上。贵客们身上穿的补袍玉带缨帽朝珠，桌上摆放的金碗银匙玉盘象箸，无一不闪映出富丽堂皇的光芒。
　　宴席吃到了太阳快过午，贵客们已经是人人酒酣耳热，个个满面红光。这些来赴宴的头人、贵族们、官吏们，平时本来都是十分端庄肃穆、道貌岸然的，可是由于席上摆满了珍馐美馔，桌上玉液琼浆杂陈，结果就不慎露出了他们私下里的本来面目。他们一个个忘乎所以，满身酒气，满脸绯红，满嘴脏话。有的喝五吆六喊着酒令，唾沫星子横飞；有的相互吹捧，脸上堆着虚伪的笑容；有的脑袋挨在一起，窃窃私语着淫秽的事情。席面上笑语喧哗，觥筹交错，不时响起开怀的笑声。在弥漫着肉香鱼鲜酒醇的氤氲中，这场原本盛大庄严的筵宴，却充满了集市般的喧嚣。
　　不过，尽管是这样，席上的所有贵客们，谁都没有忘记时时用眼角偷窥一下坐在上席的那两个人，依据那两个人的脸色，随时调整自己的言行。他们也没有忘记竖起自己的两个耳朵，仔细捕捉上面席上传过来的只言片语，以便迅速做出自己的反应：或赶紧递上几句附和的话语，或及时投过去一个谄媚的目光。总之，对上面席上说的每一句话或每一个动作，他们都会做出极其惊叹或极其钦佩的模样。
　　额亦都在乌鲁克的陪同下，仰坐在上席蒙着虎皮的大椅上。他此刻一身便装，身着湖绉贡缎衬绒长袍，外罩闪光紫绸马褂，满脸红光，面带笑容，宴席前，这些各部落的头人们，都争先恐后地向他进献了当地土特产，如各色山珍，各种水鲜，当然少不了附上若干金银珠宝，藉以表达他们对副都统大人的一点“心意”。而他除了将朝廷颁给国伦达的名马十匹、黄牛十头，以及蟒缎、皮裘、四季衣物，转给了乌鲁克，以示朝廷的“恩宠”之外，他也对这些头人们，分赏了衣帽、靴袜、汗巾等物品，以示他副都统对他们的“关怀”。
　　此时，他仰坐在大椅上，似看非看地半闭着眼睛，似听非听地竖立着耳朵，眼见着下席朝他递过来一张张谄媚巴结的笑脸，耳听着说给他听的阿谀奉承之词，他把这些不断向他滚滚袭来的奉承，连同酒席筵上的美酒佳肴，一古脑都咽进了酒桶似的肚子里。他拿起桌上的银酒杯，朝众人举了举，笑着说道：“各位头人，各位官吏，你们请——”
　　席上的贵客们闻言，赶紧纷纷离席，向上席打躬，连称：“大人请，请！”额亦都端起酒杯，呷了一口美酒，开心地笑了起来。他脑壳轻轻地摇晃着，像是他那短粗的脖项支撑不住似的。席上的达官贵族们听到额亦都的笑声，像是受到了传染，虽然不知道副都统大人发笑的原因，但是马上都跟着一齐咧开了嘴，就是心里没乐，也陪着笑出了声。
　　国伦达的副手——狐狸脸的珠新章京（珠新章京，系国伦达的助手。）图斯科，喝得醉醺醺的从座位上站起身来。他身材矮小，背部有些微驼，肩膀有点儿耸立，胸部略微低洼。满是皱纹的狐狸形脸上，阴冷的鼬鼠眼睛很小，尖尖的鹰钩鼻子很大。此时他站在那里，脸上泛着红光，伸手拿起席上的银酒杯，扯着嗓门对大家说道：“各部落里尊贵的头人、伯耶，各位手握权柄的权贵、官吏，请大家暂时静一下，听我图斯科说一句。副都统大人圣眷优隆，贤能享誉朝野，我们百姓们无不殷切盼望着大人能统管我们乌苏里地区。自从大人五年前莅任依兰哈拉，百姓们的殷殷心意，总算是如愿以偿。这几年来，大人恩泽普被四海，草本共沾雨露阳光，我们早就盼望着大人的光临，犹如久旱之望云霓。今天大驾终于莅临贱地，令我等深感三生有幸！”说到这里，他躬身朝上座的额亦都举起酒杯，小眼睛同时朝席上扫了一眼，“来来来，现在让我们为副都统大人，共同干这一杯！”
　　珠新章京殷勤劝酒，席上又是一陈杯觥交错，笑语喧哗。这些席上嘉宾们，见图斯科马屁开拍，他们一个个也不甘示弱，纷纷朝额亦都卑词献媚、歌功颂德起来。此时酒不醉人人自醉，坐在上席的副都统大人，不禁立时有一种自己功高盖世、治下歌舞升平之感。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坐在下首一个官服穿得邋遢、胖得像只小肥猪似的贵族，酡红的胖脸蛋上，长着一对小耗子似的眼睛，双下巴颏上，留着几根鲶鱼须子似的胡子，此时他笑得前仰后合透不过气来。这是下游一个小噶珊的噶珊达（噶珊达：满族语，相当乡长一级的官吏。），也是乌鲁克国伦达最宠爱的心腹，绰号叫胖猪噶珊达。这时候，他正大快朵颐，吃得满脸淌汗、满嘴流油。他看了眼几个阿哈正汗流浃背地忙着，把一只只空酒桶推出去，把一只只满酒桶从外面推进来，他放下手里啃了一半的红烧熊掌，偷偷摸了摸自己皮球似的圆肚皮，觉得里面还没填满，尚有些空隙。他本想埋头再大嚼一通席上的美味佳肴，但是他又害怕别人会把好话都说尽，让他没的说，就不甘落在人后，急忙用初生羔羊咩咩叫的声音，开口说道：“诸位！要说起额亦都大人的大恩大德来，那可是三天三夜也说不完的呢！”胖猪噶珊达环视了一下四周，发现筵席上的人被他的话吸引过来，人们渐渐闭上嘴巴静下场，在等待他说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