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2)第2166-2178天
1962年8月16日星期四(2166天)
我收到了皙瑛的信。关系并未破裂。有些责难的口气。前几天收到纯子的信。
1962年8月17日星期五(2167天)
看孩子逗蛐蛐儿。晚上围着火堆拉小提琴,唱《宝贝》,烧青苞米吃。
1962年8月18日星期六阴(2168天)
我给她写些什么呢?只给纯子和毓唐写了信。即使保持礼貌的应酬关系也是好的嘛。要积极、热情,但要留有余地。
1962年8月19日星期日(2169天)
今天给皙瑛写了信。沉默了一些时候,我可以多想想,别做一些叫自己后悔的事情。
1962年8月23日星期四晴(2170天)
日记中断了这么多天,自信心和坚定性是建立在许多事实的基础上的。
早晨醒来的第一个意识,就是想到她。为了什么,也不为了什么。我的确是爱她的。因为我想,她是纯洁的、温和的、优美的一个女孩子。有了这个,就可以说是好的。我不能太苛求了。一想到这些,就使那些在相处过程中出现的恼火、不协调、哀伤、焦躁、嫉妒等种种吞噬人的善良情感的恶念云消雾散了,剩下的则是纯粹而凝静的爱情思念。
月亮在雪白的云朵里徐行着,已经是下半月了。银亮的月像一把弯弯的锄,把杂云清除了一番,在清凉的晨风里,渐渐露出蓝而明亮的天。星星已经不多了,隐隐现现,大概是想找一适当的位置躲起来吧?只要你从墙脚转过去,白亮的晨光像水一样,从东边泼过来,田野瞬间便亮了大半了。绿色的庄稼在农场四周修起一道弧形的墙,天与地的边缘画得那样清晰。
老丁是个做事专一的人。他本来告诉我,趁牲口没走以前,再喂上一遍。
“快点走吧,再等天就热了,牲口更受罪。”我催促他。
“这儿再来一道。”他只顾指挥别人往车上捆绳子。
“今天料喂得太多了。”我说。
“把这条绳子再紧一紧。”他仍然不理我。有许多人叫他捎东西。他非得办完一件事,才能做另一件事。
晚上,我和吴振业交谈了一下。多干一些活儿,对我是可以的,不见高山不显平地,不要把一个干部的思想降低到一个炊事员的水平上去。他还谈到对炊事员老马的使用,既然是顺毛驴,你何必去戗他的毛呢?是为了治气吗?我想,我既然把活干了,又何必引别人不满意呢?他还说,十全十美的家属是没有的,要注意在恋爱期间培养感情。
1962年8月24日星期五晴(2171天)
毛驴有病了,几天来都牵着它到古城兽医站去治。
1962年8月25日星期六晴(2172天)
可不可以把写日记改成片断的故事?
1962年8月26日星期日阴(2173天)
写给皙瑛一首诗。这首诗是两天写成的,我很满意。不要怀疑自己吧!
1962年8月27日星期一阴(2174天)
我许下这样的誓言:永远别受一时情绪的控制,对自己不怀疑,对他人也别怀疑。我想,我应当写点东西了。
前天,大车给粮站拉粮,到夜间九点才回。早晨,我、郑桢坐在老丁赶的车上,因为实在大困了,把毛驴拴到车后,躺在麻袋上睡着了。大白马驾辕,是个保守的家伙,不管你怎么吆喝,它总是慢腾腾地走路。拉套的是小青马,是个调皮角色。到下坡的时候,两匹马的矛盾更其明显:辕马向后坐,小青马却跑起了小步。赶这种牲口,老板可要吃苦头了。
“你怎么总打小青马,是它不老实吗?你就喜欢保守派?”我问。
“嘿嘿!”老丁只管笑。
郑桢拿着本《中国青年》在看。封面上是几位医务工作者,那位白衣姑娘正在读一封信。到了粮站那里,他看完了,又嫌带去麻烦,叫我捎回来。我拍了拍口袋说:“我这些书还不够看的吗?”
原来,口袋里装着《聊斋》、《狱中书简》。
“这是给我看的吗?”老丁慢吞吞地问。
“对了。你欣赏欣赏那位姑娘吧。”
“别扰乱了我的心哪!”老丁说。
我说:“是你自己不老实,还用扰吗?”
车上的对话叫我孕育了一个故事。人物有了,可找不到故事。我可以集中几天时间想这个故事。
午后读完了胡正的《汾水长流》。王连生的家庭,郭守成卖掉女儿换来的小牛,刘元禄的下场,死了母亲的女儿秀珍也差点投井死了。作者对人物带着深厚的感情。凡是内部矛盾,作者都写出了他们过错;和生活潮流对抗的行为,给个人带来了不利。
1962年8月28日星期二阴(2175天)
我总是怀着新奇的心情,来迎接新的一天。三点多钟起来的时候,天上的繁星非常多,第一眼看见的是挂在南天上的猎户星座,其他星散落在东东西西,我忽然联想那是挂在天上的珊瑚树,迷迷离离,像一朵机灵的小花,调皮地眨着眼睛。天空是一片深邃的暗蓝色。快天亮的那一阵,投在田野的光线更少了,浓黑的夜快要收起了;而那些星,一颗一颗躲起来,悄悄的,默默的,谁也没有惊动。值晨的公鸡就在这时叫了起来,天就渐渐亮了,依然是蓝的,只不过浅了些。这时候,她应该睡得很香吧?
晚上开了小组会,先是坐在道口上,后来下雨了,又挪到屋里去。猪食锅里的煤烧得正旺,“噼噼啪啪”响着。风挺凉的,从没上玻璃的窗口呛进来,夹着几个雨点儿,钉在脸上,立刻叫人清醒了不少。我没有受到什么批评。郑桢说我劳动中有勇气克服困难,更重要的是能开展思想斗争,进行自我批评,争取领导和同志的帮助。
不要为写东西苦恼。好好想想,我们生活着到底为了什么,是否真正体会了这劳动生活?
我想到她。这次回沈,我可能见不到她。怎么办呢?只有写信。我相信我的笔能在她的眼睛里打开一条通往她心中的路,把我的想法,把我对生活的见解都告诉她;如果这也不能感动她,我便不后悔。如果不是我的笔没用处,就是她不能理解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那么,我为什么要失望呢?我只愿意我们的相识和别离别成为一本糊涂账,我想知道到底是什么原因使我们离开或是结合的。
1962年8月29日星期三晴(2176天)
我休假的日子快到了。我能不能见到她?见到她我又说些什么?相好了,离别了,两种结果我都想到了。对她的怀恋是我目前心里最主要的东西。我生活得太古板了,不想用眼泪去打动少女的心。因为年轻,很难喜欢严肃。冷静、坚毅、乐观,这在平时和在爱情面前,都应该不是矛盾的。
劳动中的题材多得很,毛驴转好的过程,同志间的团结,工作方法和作风,都可以写一写。我现在在琢磨友谊和爱情的体会,是可以深入肺腑的。只是劳动中的负责精神,尚未深入内心,引起我的热情的冲动。
我在读《六十年的变迁》。知识青年的一个重要问题是找出路——个人的出路和国家的出路。一些目光短浅,最初尚有一些新思想的人,后来在统治阶级的圈子里巴结了一个位子,便丧失旧日的人情味,过着一种苟且的生活。封建社会,靠科举进身,是知识分子的唯一出路、唯一的希望,如范进中举中所描写的。
现在的青年,出路是明摆着的。走不走,走得好不好,各个人之间都有差异。吃苦,辛勤,都不是为了个人进身,而是为了当一名人民勤务员。破落商人家庭出身的季交恕,青年时代的全部生活,都是找出路,母亲童少英受有钱人的欺侮,他要打开这不平的世界,出路是考秀才;考秀才失败,又接近革命,想拿枪,同样受旧势力的包围。在自己救国意志的支配下,他的道路虽不平坦,到底是有了些作为。
我联想一些到农场劳动的人,有的欲望是500棵苞米和20棵烟,认为在这里没有出路,想找一个比这里优越的出路。
1962年8月30日星期四阴(2177天)
我坐着大车回到城里,大车停在安东站前的街上。皙瑛的姐姐从车站走出来,用不满的口气问我:“你到底考不考大学了?”我说:“我大学已经毕业,怎么还要考呢?”她转身就走了。我回头一看,皙瑛不知什么时候坐在车里的麻袋上,手里拿着那个塑料提兜,穿的是杂花短裙,脸扭到一边去。我高兴地跑到车上,坐在她身边去拉她的手,她生气地把手抽回去,说:“你想怎么样?你就讲吧!”我听出是伤心的语调。我心痛了一下,抬头一看,见她哭了。我也痛心地说:“我什么也没打算!”她转过脸来,“呵呵”地笑了,笑得那样甜。我拉她的手,她再也不抽回去了。
原来我做了一个梦。给我甜蜜,叫人叹息。这种温情我只能在梦中体验吗?
1962年8月31日星期五晴(2178天)
早晨出发,坐在大车上,进城去。受到一种愉快心情的鼓舞,没有一点哀伤的情绪。路上接过老丁的鞭子,把马打起来跑,就在这时,我想到了一个故事——学赶车。
在传达室看到毓唐和唐庆雄的信。前者叫我不要为空想的爱情而忠贞不逾。如果对方是出于严肃的考虑,那就应当再热一些。我不知道她到底想了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