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黄常衡回家
作品名称:荷花梁 作者:悠悠岁月 发布时间:2019-03-26 09:06:56 字数:11815
被送到农场里的右派——在艰苦的农田劳作中,加上心理上的压力,最主要吃不饱饭——个个瘦骨嶙峋,越来越没有了人的模样。请病假的人越来越多,不让请假的,有时候走着走着就栽倒在田里、路上,死人的事已经司空见惯。被农场领导赶下田的这些人,已经饿得皮包骨头,有气无力地挪动着四肢,活着也像个竖着的死尸。
黄常衡还算能站得起来。病号越来越多,农场抽他去负责照顾病号,他暂时离开了繁重的农田劳作。其实这时候能下田的人已经寥寥无几,那种挖沟筑坝的活已经停止了,只象征性地日出而作,种种菜拔拔草。
终于有一天,刚吃完中饭,大食堂的喇叭里发布了一条消息,愿意回家的到办公室去办离场手续。一向死气沉沉的大食堂,一下子炸开了锅,有人把手里的碗抛向天空,有人嚎哭,有人大笑。一向面无表情互不招呼的人,一下子成了同志,紧紧握手深深拥抱。平时免开尊口的人们,突然叽叽喳喳地说开了。私藏的加了锁的吃食,慷慨地清仓亮出。黄常衡开了木箱的锁,翻开箱盖把那些让人眼馋、写着花花绿绿英文字的宝贝亮了出来。有个室友到场部买了酒,一屋子八个极少交流相互提防着的人,把漱口杯碰在一起,喊一声:“干!像人一样喝一口老酒。”然后用手抓起室友们珍藏的美味。一向寂静的宿舍有了轻轻的谈话声,僵化的脸部肌肉也灵活了些,有了一抺光亮。然而喝着喝着,醉了,抱在一起大哭了,失态得把多少年养成的儒雅丧失殆尽。
大食堂的喇叭刚广播,右派们顾不了回宿舍拿自己的资料,直接去办公室排队。结果欲速则不达,好容易排到了,填表格时还得回去拿资料。填好表格,大家就开始整理东西,等待通知。一开始,农场安排那些身体状况特差的人先回家。后来大家都急着要走,天天到办公室去说自己有病,于是就采取抓阄的办法来决定先后。
在等待的日子里,农场也不强逼下田干活。病号陆续送走了,农场也没有安排黄常衡别的事做。他早已把简单的行李整理了又整理,有时没事就在床上躺着。农场把右派的名单,按照抓阄定下的顺序,一批一批送到上级审批。批下一批走一批。
有了回家的曙光,黄常衡觉得马上能回到临海县了。他不想再在农场发信,从家里发信邮路也近,更要紧的是信封上的邮戳地址一定能给梁冉华一个惊喜。
等了一段时间,黄常衡还没有等到他回家的批复。觉得应该给小华和家里写信,先把这个喜讯告诉他们。他写了一个上午,有点千言万语无从写起,他又想给小华多写点,让小华看懂自己的心情,又能通过领导的审查,思来想去真有点犯难。站起来伸个懒腰,倒了杯开水慢慢地呷着,懒懒地从窗洞里望出去,眼睛跟着天上的浮云游走。那些在生死挣扎时已经淡忘了的往事,这时候轻轻地来到了他的思绪。他想起了老校长,想起了父亲、母亲,想起了张济生……啊!我要回家了,不知道张县长现在哪里?
他决定给张济生写封信,一是告诉他自己很快要回家的消息,二问问张县长的情况。三年前,突然的一声炸雷,自己被振昏了,来不及理清楚怎么回事,就被送到了这个海边农场。从此人变成了禽、畜,一天到晚想着吃、吃。看到同伴的死去,没有一点的怜悯和恐慌,就像看见一只鸡,一头猪死了一样麻木。甚至还不由自主地盯着尸体的大腿窥视,脑海里立刻反映出一碗红焖肉,肚子也跟着“咕噜咕噜”地转动起来。
在领导的催促下,把同伴埋了,扛起农具又下田去。一会儿就忘了那个死人的场面,脑子里只有那碗红焖肉。热辣辣的太阳下,手里机械地用锄头戳着泥土,脑子里还是在寻思着哪里有吃的,想往着大食堂里那碗清清亮亮的菜粥,踏进宿舍第一眼是审视自己木箱的锁被人动过了没有。
有一次,黄常衡刚从木箱里抓了把食物塞进嘴里,领导喊他出去有事。回来时,木箱的盖子倒翻,里面的饼干、肉松、奶糖被一洗精光。他斯文扫地地哭了,放声大哭了。其实,他早已斯文扫地,他被捆绑过被毒打过,被打翻在地被关过禁闭。他吃过活蛇,吃过蛤蟆,吃过老鼠,也偷过农场打谷场的稻子。晚上躲在被头里偷偷地吃,稻壳清理得不干净,被同宿舍的人检举后,被关了禁闭。
他的木箱盖被倒翻,里面的食物一洗精光,他抱着木箱肆无忌惮地嚎哭。同宿舍的右派像看一只小狗在狂吠,又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因为没有人真看他的哭,有人若无其事地洗衣服,有人怯怯地躲到了草屋外面。他们各忙各的,该做什么还做什么,连虚虚地过来安慰他一下的人也没有。黄常衡狂吠也没有想得到谁的同情,或许他的哭、他的狂吠是多余的,但是,他究竟还是哭了,肆无忌惮地哭了。
农场的领导来了,作了一番调查,又把人集中起来训了一通,也就不了了之。
于是,他又多了一份辛苦,每天出工之余要寻找能填肚子的东西。幸好他的贴身衣袋里还藏着几斤全国粮票,和几张侨汇券,在那个时候,侨汇券比黄金还让人动心。侨汇券能换到很多市面上见都见不着的紧缺物资,他利用去吃饭的时候,闪到大食堂东边的办公室,用侨汇券从那里陆陆续续换来一些炒面、煎饼、红薯干、甚至还有一把干粉丝。在老家,晚芽用一张侨汇券,可以换到10斤大米。
跟着浮云的眼睛溢满了泪珠,他用旧报纸按了按信纸上的泪水,思量着张济生给张县长送东西了吗?麻木了三年的心,他觉得今天苏醒了,让他生出了许多牵挂和伤感。当然更多的是担忧回家以后的前途命运。
春节前夕,黄常衡回到了老家临海县。他在路上一遍一遍地计划着,回家后先去看谁,再去那里,回到学校将是什么景象?
他的一切遐想,只有一件被他想到了,跨进家门,一家人痛哭一场。其它的遐想或者说猜想,全都是自己的一厢情愿。饭碗还端在手里,派出所的人来了,要他去派出所登记,以后每半个月到派出所汇报一下思想活动。
回家了,他的右派帽子还是稳稳地扣在他的头上,压在他的心上。经过了农场的艰苦磨练,心也大了,不再愤愤然的想不通。
当他踏进三年未进,离得很远很远,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才偶然记起的家时,感觉恍若隔世,见了家人想笑却哭了。房子旧了,屋里空荡荡的,除了几张床、坏藤椅,一张台子、几条凳。一副大食堂解散时砌的灶,院子里的水井还是在原来的地方,一副吊梁还是他在家时做的。
孩子们都高了一截,晚芽已经是中学生了,桐江、桐河戴着红领巾。他出去的时候,跃进在牙牙学语,现在能流利地与人交流了,她不认生,加上血缘关系,看到黄常衡回家,抖着竖在头顶的小辫子,奔过来扑进了黄常衡的怀里。黄常衡欣喜地一把抱起了跃进。
石玉凤说:“叫阿爸。”
跃进用小手捧着黄常衡的脸,学着说:“阿爸。”
晚芽端着一盆水,眼泪潸潸地滴。石明发呆呆地坐在藤椅里,眼睛看着天,说了一句:“回家了,好。”
“姆妈呢?”黄常衡一问,石玉凤刚刚抑制了的凄泣,又呜呜地哭着了,哽咽着说走了两年了。黄常衡低着头落泪,内疚地敲问着自己,自己怎么没有写信问问岳父、岳母的情况以致岳母去世了两年都不知道。
“你在那边苦得很,我叮嘱晚芽不要说的。姆妈天天念叨着你,我们骗她说你开会去了,很快就会回来,叫她坚持着。她实在坚持不下去,睁着眼睛走了。”
“……”黄常衡仰面向天,长长地舒口气,心里呼喊着我的人权在哪里?捏得嘎嘎响的拳头却渐渐地放下松开,张口动了动嘴唇,到底什么也没有说。
桐河站在桌子旁边,把玩着父亲放在桌子上的帆布包,七摸八摸摸到了拉链锁头,“哗哗”地拉开了帆布包。桐江拉下他的手,呵斥道:“你又手多闹搔,没经过大人的同意,就去翻阿爸的包。”桐河觉得好玩偏要“哗哗”的拉来拉去,桐江一抹鼻涕索性把包抢过来。
黄常衡放下跃进,在身上摸了摸,想了想把帆布包里衣服拎出来,摸啊摸,终于摸出了两把小木抢,这是在等待回家的日子里做的。
桐江桐河拿着小木枪,相互指着对方“啾,啾啾”!奔到院子里追逐着。黄常衡接过晚芽递过来的毛巾,擦了脸又擦脖子,两只眼睛紧随着像泥鳅一样蹦跳的儿子。
跃进从帆布包里退出空空的小手,说:“阿爸,我要糖……”黄常衡抱起小女儿往外跑,一边说阿爸给你买,石玉凤接过跃进说:“先洗脸吧。高级糖一颗就是一斤粮,平价的要侨汇券。”
黄常衡望着空空的家,恨恨地拧着毛巾,似乎要把所有的冤屈,都发泄给无辜的毛巾。小女儿的泪眼穿过厚厚的棉大衣,直刺到他的心间。想当年,他从学校回家,孩子们像一群小鹅一样向他飞来,他总是变戏法似的给他们拿出各种好吃。他那个乐呀,满满地笑着看孩子们你拉我扯的追逐,一个做父亲的自豪感油然而生。他慢慢地放弃对毛巾的发泄,无可奈何地坐到矮凳上,双手插进花白的头发里。眼泪默默地滴在离开农场时擦过的皮鞋上。这是刚参加工作时,在上海百货商场买的,在海丰农场三年几乎没有穿过。他认为苟且偷生的人用不着穿皮鞋,事实上也没有机会穿皮鞋。在农场窝囊了三年的右派们,为了给家人一个安慰,也许想让自己的记忆跳过这段日子,上车前不约而同地翻出那些遗忘了的行头。可是,许多年后,农场的种种过往还是那么的清晰。
“跃进,你看,这是什么?”晚芽打破了一屋子的沉默,从碗橱里端出一条油炸过的鲤鱼。
“姐姐!买鱼啦。”泪花转转的跃进,长长的眼睫毛上带着泪珠笑了。她很久没吃鱼,看到鱼就高兴得忘了刚才的不愉快。
“嗷,嗷,吃鱼了。”桐河、桐江肩膀挤着肩膀同时进了屋里,又同时把鼻子凑进盘子里,两个脑袋“咚”撞在一起,又同时用手拍着额头哈哈大笑。
晚芽从他们的鼻子底下抽出盘子,说:“当心鼻涕……”
哥俩擤一下鼻涕,用手扭着鼻子,一前一后,又到院子里打枪去了。
黄常衡知道,家里是因为他回家才买鱼,还买了一小块肉。他这个父亲空着双手回家,让家里为他破费为他忙碌,他一阵的寒颤,觉得自己拖累了这个家,感到无地自容,愧对家人。心想,今后一定要好好地爱这个家……可是,右派的帽子还戴着,能为这个家做什么呢?浑身的劲头、满腹的知识能派什么用场。想想自己真的无用,论文现在毫无之用,论武自己没有手艺,也没有担轻拿重的力气。自己活在这个世上实在是个无用之人,犯罪分子倒是知道自己的刑期,而右派的帽子谁也不知道何时能摘掉。遥遥无期得让人颠抖,更要紧的是自己又不知道错在哪儿?
“儿啊!”黄常衡一惊,石明发一直叫他“常衡”,今天突然叫他“儿”,心头一热,叫一声“阿爸”却噎得说不出话来。
“儿啊!一切都不是你的错。这个家需要你,你是这个家的顶梁柱,你要挺住,一切都会过去的。”
“阿爸,我是个拖累家庭的废物。”黄常衡两腿一软,跪倒着石明发的藤椅旁,伏在石明发的腿上,在孩子们面前呜咽起来。
石玉凤把他拉起来,说:“孩子们都在!”
“不!常衡你是这个家的太阳,雨过天晴后,太阳……太阳只有一个,你懂吗?”石明发说。
“阿爸,我是白活了几十年,住的房子还是您买的。家具也是……我……”
“你们同龄人中,没盖房子的人是多数,我的两个儿子也……”石明发摇了摇头,没有说下去。
“我们这代人,怎么那样的窝囊,连自己都养不活自己。”
梁冉华扳着手指等黄常衡的信,这次的信迟到了一个星期,她猜测着、焦虑着。他前面来信经常提到,谁谁突然栽倒了爬不起来了。谁谁不到三十岁,一开始干活挺卖力的,后来干不动了,死了。她不停地为他祈祷着,她曾经要求他按时给她写信。
他在农场变得冷漠,他在农场变得自私,他的脑子里充满着对食物的欲望,他变成了禽、畜。一开始非常想家,想孩子们,后来变得只想食物了,每天被人赶出去,有气无力地杵在田里。干完一天的活,喝了清清亮亮的菜粥,在昏暗的灯下完成了当天的政治学习。回到寂静的宿舍里,电灯的总闸很快被农场拉了,躺在属于自己空间的芦笆床上,木知木觉的脑袋里,有时候也会浮现起家。想起家他内疚他愧对。只有想起梁冉华的时候,才觉得自己不是禽、不是畜,是个活生生的人。早已忘记了的人间有人爱的他,只有想起梁冉华的时候,心里才淌过一股暖暖的清流。让他暂时忘却了种种屈辱,种种的不可思议,心里充满了幸福。他什么都能忘记,及时给小华写信是不会忘的,只有在给梁冉华写信的时候,他才觉得有了做人的资格。
梁冉华因为迟迟未见他的来信,有时候想着想着眼泪水就“哗哗”的淌,有时候睡梦中坐起来,难道发生了意外?这一星期精神恍惚,人也瘦了。今天终于收到了黄常衡的来信,用手掂了掂,觉得比以往重多了。抽出信纸,第一句话就让她高兴得跳起来。
小华:你好!
我要回家了,农场里已经分批安排我们回家……
梁冉华在信纸上,重重地亲了一口,敲着心口自言自语地说:“吓死我了,吓死我了。今晚可以睡他个大天亮。”
梁冉华带着晚苗回到美国后,一直住在父母的屋里,大学毕业有了工作,她就计划买了个房子,一间不大的房子。安下她和晚苗的床,还有厨房和卫生间。
月供刚开始几个月,就接到三奶奶的来信,从此她和晚苗的生活有点捉襟见肘。有时候不得不向同事借钱。昨天,她升职了,还得了一笔奖金,她把晚苗从学校里接回家,好好地庆贺了一下。然而心理还是压着一块沉沉的石头,今天,这块大石头终于落地了,她有理由高兴得跳起来。
梁冉华离开临海县,离开临海中学的时候,明白自己今生今世不可能再回到临海中学了,所以反复过。张济生的挽留也让她动摇过,她反反复复地研究过张济生,实在找不出他有哪个地方比不上黄常衡,有的方面甚至优于黄。那么自己为什么转不过弯呢?难道是先入为主,她曾经想过,要是先遇见张济生,那就一切顺理成章了,可是,偏偏先遇到了黄……
然而先遇到的人多的是,她自己觉得好笑起来,摇了摇头让自己不要再想临海的事了。还是想想眼前的事,回到美国,先是紧张地完成学业,刚工作黄常衡出事了。这两年多,为了黄常衡的事,殚精竭虑、提心吊胆,根本没有想过自己。
吉恩的追求,她也动过心,她需要有个人对她好,她需要男人的爱。她也与吉恩一起散步,一起吃饭、喝咖啡,有时候一起逛街到深夜回家,但是,她从来不欠他的人情。然而她渐渐地开始接近吉恩,也愿意和吉恩一起聊,也想了解吉恩,孤独乏困时也想他。黄常衡这边突如其来的灾难,她中断了……
现在暴风雨过去了,心情轻松的她又想起了吉恩,她觉得要好好地考虑一下。下次约吉恩吃饭的时候,不能只谈黄常衡的事,应该听听吉恩的故事。
想到曹操曹操就到。电话响了,原来是吉恩打来的,是从加拿大打来的;他告诉她,三个月的外派结束了,他很快就可以回家。她有点兴奋,有点语塞,对着电话语无伦次地倾诉着:“哦,哦,好!好!你回家了我请你吃饭。”一低头看到黄常衡的来信,又说,“我的朋友,回家了。哦,离开农场回家了,我刚收到他的来信……”
“米斯特华,慢慢说,你朋友的事终于弄清楚了。我们应该为他高兴,为他庆贺。”
因为升职,因为黄常衡回家,梁冉华卸下了重重的负荷。她开心,她兴奋,多么想把这些对于别人不足为奇,对自己是天大幸福的事,找人聊聊跟人分享,正好吉恩打来电话。她讲了很多黄常衡在农场的事,也讲了自己目前的兴奋。这几年,吉恩一直默默地支持着她,关注着她,为她担忧为她焦急。听到这些喜讯,他激动地在电话里连呼:“哇!胜利万岁……”
吉恩欣喜若狂地从加拿大回到公司,梁冉华挑了一个优雅的中餐馆,为吉恩接风洗尘,也为了感谢这两年来,吉恩给她的支持和理解。当他们在一个靠窗的座位落座时,临海县《李记家常菜》在梁冉华的脑子跳了出来,她下意识地透过厚厚的玻璃,映入眼帘的不是伟岸的黄岸,却是车水马龙的繁华商业街。
她接过服务生递过来的菜单,点了几个与李记家常菜相近的中国菜,突发奇想地说:“吉恩,这些菜都是与我家乡黄岸脚下的一个小小农家菜馆的菜相近。有机会,我带你去那里品尝正宗的中国菜。那个菜馆的鱼是刚从长江里捞上来的;肉是黄岸脚下自己猪圈养的;蔬菜是自己菜园子里种的;酒是菜馆后面的大仓库里,自己亲手用刚买回来的新糯米酿的。你知道酿酒吗?煮熟的糯米拌上酒药,放在很大的缸里,缸口用新稻草做的草盖盖严,数天后就能闻到甜甜的酒香,舀一小勺喝上一口,那个香甜醇永远忘不了。”
梁冉华啧啧嘴用鼻子嗅了嗅,吉恩用他的高鼻子也嗅了嗅,她笑了,他也笑了。她接着又说:“酿酒的水是从长江里挑来的,经过过滤后的水,储存在自己的砖石结构的水塔里,用的时候用一根长长的打通了竹节的竹竿,从水塔引到仓库里的备用水缸。过滤长江水的过滤层,有八层,第一层,也就是最下面的一层,是棕,棕上面是黄沙,黄沙上面是石子和细石粉,往上是明矾、碳、竹帘子、新稻草,最上面一层是能够去了大部分泥浆的密龙布,就是做豆腐过滤豆浆的那种龙布。哦,过滤豆浆的龙布,你也没有见过。”
“华,过滤豆浆用的龙布?”
“好吧,我再跟你说说我们家乡做豆腐。把挑拣好的黄豆洗干净,经过浸泡,放在石磨里带水磨成很浓的豆浆。再把豆浆放在龙布里过滤。过滤豆浆这活很好玩,很密的白布和木棍子做成像婴儿的小床一样,吊在房梁上。然后像摇婴儿一样,摇动龙布床,豆浆滴滴答答滴在龙布小床下面的大缸里,再舀到大锅里煮开。我们经常在天刚刚亮的时候,拿着各种器皿,到豆腐坊买那种还在大锅里翻跟斗的豆浆回家。顺便在街上买些刚起锅的烧饼、馒头、和块……当作一家人的早餐。就着在夏季腌制的腌黄瓜吃,或者煎一个荷包蛋,凉拌一盆萝卜丝。”
吉恩听得目瞪口开,说:“我没有见过豆腐的制作过程,也没有见过酿酒的大缸。到了你的家乡一定要看看酿酒、做豆腐。”
“这个豆浆啊!”梁冉华举着高脚杯,眯着眼睛盯着杯里的红酒,说,“比红酒好喝,比牛奶更有营养,特别适合女人喝。”
吉恩举着高脚酒杯,转动着杯子里殷红色的酒,说:“亲爱的华,你太可爱了,你的家乡太神秘了。”
梁冉华举起自己的高脚杯,与吉恩的高脚杯轻轻地碰了一下,说:“有时候去买豆浆时顺便买点豆腐干,那就等在豆腐坊。你知道吗,就一会儿,老师傅把滚烫的豆浆舀回大缸,点上石膏或者卤碱,液体就变成晶亮的固体,再用广勺舀到有一层稀布垫着的木框子里,这垫布肯定比龙布稀一点,就成了我们经常吃的豆腐。”
“你刚才说买点豆腐干……嗯嗯?”
“做豆腐干的木框子比做豆腐的木框子大而矮,点了石膏或者卤碱的豆浆舀到木格子,稍微虑了部分水后拿了木框子用垫布包好,把若干板豆腐垒起来,压干水,就是豆腐干,就那么一会儿。”
“嗳!亲爱的华,我太爱你的家乡,我也太爱你了。”
“因为我家乡能酿酒、做豆腐?”梁冉华笑得忙用餐巾捂住嘴。
吉恩也笑,也笑得前俯后仰。
“举杯吧!为你凯旋干杯!再为我的朋友离开农场干杯!”梁冉华说。
“等一下!亲爱的华,我要送你一样东西。”吉恩一招手,服务生送来一大捧的红玫瑰。
梁冉华抱着一大簇的红玫瑰,玫瑰花把她的前胸全挡住了,她的脸被玫瑰花簇拥着。一低头看到一张卡片,上面写着“送给我最爱的人梁冉华。”梁冉华默默读着卡片,美丽的双眼盈满了热泪。
黄常衡给张济生写的信退回了,只好找了个机会到张县长原来的住处。他所担心的张县长,坐在空荡荡的老房子里,原来的老保姆在帮他缝被子,看得出来屋子已经打扫过。他终于松了一口气。
“你也回来了。”张县长说。
“回来几日了,找不到请假的机会。”
“做什么?”
“暂时在生产队种田。您呢?”
“街道工厂。”
“家里的人呢?”
“没人,离婚后,她带着孩子搬出去了,划清界线。”
“济生也……”
“他没有跟她走。后来也走了……”
黄常衡帮着保姆颠被头,张县长又开始看他的报纸。保姆是以前的那个妇女,她现在街道的纸箱厂上班。张县长回家了,组织部长划清界线不来,家里乱糟糟的,她利用假日来帮他整理整理。
“黄,黄校长——”
“叫我小黄吧,阿姨!”
“你不知道啊!济生,他,已经去世了……”
黄常衡只觉得胸口被谁击了一拳,心痛得似乎保姆手里的针刺进了他的心脏,整个头里嗡嗡响得要炸开了,脚下软绵绵的。他奋力抓住台角,眼前一片黑……情急之中,张县长伸手把他托到他身旁的沙发上……保姆端来凉水,对着黄常衡的脸喷一口凉水,再帮他擦去满头满脑的汗珠。过了好一会,黄常衡慢慢睁开眼睛,却嚎啕大哭。张县长没有哭,也没有劝他不要哭,像个石像一样冷冷地看着他哭。
等他哭完了,张县长才断断续续地讲完张济生的故事。
黄常衡和张县长面对面坐在两张小沙发上,看着茶杯里不紧不慢地冒着的热气。两个人就这样面对面坐着,谁也不看谁,就这样沉默着。谁也不知道沉默了多久?也许很久,有时端起杯呷一口茶,却同时失语了。快要黄昏的时候,黄常衡把一罐奶粉放在茶几上,站起来说:“我要回家了,能看看济生吗?”
张县长把他带到南屋,原来保姆住的那屋,屋里很暗。他跟在后面,一时不适应这屋里的光线,一脚踢着个东西,拎起来一看,是张济生的自行车。张县长开了灯,外面余晖斜射在窗子上,外面不黑屋里不亮,两人摸索着来到南墙边的四仙桌。骨灰盒放在四仙桌上,上方的墙上挂着张济生的照片。那是在出去之前照的,彰显着青春的轮廓,阳光灿烂的笑容人见人爱。
黄常衡双手合十,对着相片鞠了三鞠躬,黑暗里两行泪水挂到他的脖子里。张县长说:“是我带回来的,我不愿意让他孤零零地留在那里。”
黄常衡披上棉大衣跨出客厅,又回头说:“我过几天再来。”
“回来。”张县长拉开了茶几的抽屉说,“这包糖给孩子们带去,是上海的朋友给的,里面还有大白兔奶糖。”
夕阳余晖下,冬小麦在冷冷的寒风劲吹下,把头软软地搭在冻实的土地。天寒地冻的,硬硬的泥土刨不动,钉耙扎不下,农民早已扛着锄头回家了。一个黑点在广袤的田野地移动着,冬天的夜来得早,黑点在夜色下,渐渐分不清了。而“吱嘎”声越来越近,黄常衡踩着一辆“吱嘎”作响的自行车,慢慢地移动。满腹满脑子都是张济生。
张济生,那么年轻的一个生命,走了。
张县长打成右派后,他立刻来通知了黄常衡。
张县长是个南下的老革命,直率豪爽,作风正派。廖书记是张的领导,能说会道阿谀奉承,是个见风使舵不做实事喜欢唱高调的人。下去不干事,瞎指挥一通,田里深翻后粮食大面积减产,队里无粮分给社员,他不闻不问;下去了,也不关心社员的生活情况,只管找他的姘头去吃喝玩乐。张县长为了让社员能吃到一口粥,他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领导社员去海滩捕鱼、拉丝草仔。而廖却说张不服从他的领导,另搞一套,带着社员走资本主义的路。
张县长打成右派后,组织部长与他离了婚,她带着一群孩子走了。张济生不走,他坚持认为父亲是对的,与母亲辩了几句。心里不痛快,在单位把廖的丑事抖了抖,正好县里右派名额不够,廖就把他报了上去。
张济生年轻气盛,到了农场,苦活累活挣着做,他要用劳动来证明自己是拥护社会主义的。可是,农场的伙食太差,他瘦了,体力消耗太多,得不到及时补充,他焉了。一次抬石头筑坝时,他栽倒了。张县长和他在一个农场,他年岁大,分在场部管仓库,张县长把他背回宿舍,精心照料后,他站了起来。可是,他没有吸取教训,还是全力以赴地去拼。家里没人给爷俩送吃的,他累,他饿,吃了伴有农药的种子,他病了,他发高烧……他走了。
“兄弟……”黄常衡的自行车慢慢移动到了家门口,擦一把眼泪停下车,从心灵深处喊了一声。
“你跟谁说话?”石玉凤跨出门槛,在灰暗的院子东瞧西望搜索着。
“没人……”黄常衡踏进屋子,孩子们扑了上来。
今天,他没有空手,他从挎包里摸出了一包糖。桐河挣着当分配员,他把糖分四堆,这一堆一粒那一堆一粒,分到最后还剩下两粒。桐江说半粒一个人,晚芽说我少要一粒,给外公、阿爸、姆妈一人一粒。孩子们就挣着说我少也一粒……黄常衡开心地欣赏着儿女的叽叽喳喳,找回了父亲的感觉,觉得自己好幸福。想想张县长孤苦一个人,他内心多么感谢石玉凤的不离不弃。石玉凤端着饭碗过来,他脱口说:“谢谢!真的太谢谢!”石玉凤不明就里,一下子红了脸。
生产队给社员分了自留地,家家户户把自留地种得里三层、外三层,见缝插针,没有一寸空地。篱笆上爬满了扁豆、丝瓜、豇豆等。大房子、小房子上都盖着厚厚的南瓜藤;到了秋天,家家户户的房前屋后堆着,扁的、圆的、长的大大小小的南瓜。院子里搭了棚,爬满了黄瓜,黄瓜棚下撒下菜籽,鲜嫩欲滴的鸡毛菜翠绿翠绿的铺满了瓜棚下。西红柿种在黄瓜棚旁边,拔一把鸡毛菜,切两只红红的西红柿,打个鸡蛋烧一碗汤太好吃了。
对,生产队还放宽了资本主义尾巴的标准,允许每家养3只鸡,人多的还可以再养几只鸭、两只羊、两头猪。沟、河水面也分给个人管理,有的几家一段,有的父母与子女合一段。中间用簸子(1)隔开。只要给队里交一点公积金和公益金,谁养的鱼归谁收益。竹园也归私人拥有和管理,原来七坍八倒的竹园。人们又在四周种了朱杨;除了杂草;砍了灌木;清扫了落叶;施上肥料。第二年春雷春雨过后,粗壮的春笋又破土而出,不消数日施展开枝枝叶叶,一队挺拔的高竹迎风摆舞。
黄常衡家本来就没有竹园,那么现在也不拥有竹园。和他人合包了一条明沟,家里来人了,可捕鱼上桌。他家人多,分到了一块偌大的自留地。有了一块偌大的自留地,他已经非常满足了。去年也像大家一样种得饱饱满满,收了几百斤粮食,蔬菜种得基本上能自给。家里养了鸡、鸭、羊、猪,也有一笔零用钱的收入。尽管家里人多劳少,年终分配还是倒挂,但是,不再吃野菜粥了,改成了两粥一饭。
他不是种田的能手,却很有心计。决定今年种甘蔗,石玉凤觉得种粮食踏实,而石明发也支持他种甘蔗。那时候临海县没有人种甘蔗,他大胆地从浙江买了种子,要了种植技术方面的资料。一家人就干了起来。甘蔗需要重肥,自己家的人畜肥要先满足队里的需要,自留地里只好自找门路。他听说头发很有肥力的,于是动员全家到各理发店去收购头发;到菜场搜集臭鱼烂虾和鱼肠、蛋壳。冬天把自己家管理的这段沟,车干了水挖出淤泥运到自留地,还出劳力帮助别人家挖沟、河,换得优质的有机肥——淤泥。
孩子们放学回家,大的、小的都到甘蔗地里去浇水。一节一段的甘蔗上,长出了像芦穄秧一样的苗。早晨、傍晚一家人就在甘蔗地里捉虫、除草,郁郁葱葱的甘蔗,渐渐地长成了一片茂密的甘蔗林。黄常衡穿上长袖衣裤,把甘蔗的叶子从老根往上剥,让翠绿翠绿的甘蔗暴露在阳光下,空气中。长到一人高的时候,掰一根吃吃已经很甜了,他心里乐呀,终于成功了。
不料台风把美丽喜人的甘蔗全刮倒在地,石玉凤急得哭了。他说不怕,扶起来会长好的。于是带着全家把倒地的甘蔗,一个人推直了扶住,一个人用铁铲给甘蔗拥上新土,几天后甘蔗又成园了。怕再次被台风刮倒,在甘蔗地的四边打上木桩,围上绳子抵抗倒伏。这样经过数次的反复之后,甘蔗成熟了。他计划挖了批发给街上买水果的人。喜出望外的是,人们看到他们家种甘蔗成功了,纷纷来买种子。留作种子的甘蔗,就得连头带根,还得带部分的叶子,这块甘蔗增加了数倍的收获。
卖完甘蔗,结算下来,一下子赚了2000元。还清了队里的陈欠款,又给孩子们买了衣服。实现了黄常衡最想做的事——给岳父治病。
第二年,甘蔗还没有下种,已经被订购完了。解放前走南闯北的石明发,饭吃得饱了,多年浮肿的腿也不再浮肿,骨瘦如柴的身子长了肉。思想也活跃起来,他提议到浙江去贩卖甘蔗种。他一度因为带上漏划资本家的帽子,被管制了。“四清”队开进大队后,复查下来,在旧社会里,他只是开了家干货买卖商行。一共只有四个店员,其中一个还是自己的女婿,所以改为小业主。
大队书记见黄常衡种甘蔗发了财,自己也跟着种甘蔗。并想带领社员一起发财,可是,没有出过门的社员都不敢去浙江。于是委托石明发到浙江去买,石明发赚到的钱与大队里搞分成。
捆绑了几年的资本主义绳索,终于松开了点。队里有了鸡鸣鱼跳;猪猡的哄哄声;家家的屋后有了咩、咩的羊叫。孩子们身上有了新衣,大人的脸上长了肉,也露出了久违的笑意,发自内心的笑意。
石明发身体硬朗了,精神枷锁也松了,前年看上去老态龙钟,快要死的人,竟然成了大队里种植甘蔗的骨干分子。为自己挣到了钱,也为大队挣到了钱。
白天,社员们一队队、一群群在生产队的大田里干队里活。收工回家连晚饭不做,趁天还没有黑透,一个个都在自留地里忙乎起来。
大队里有几个游手好闲的人,把挑粪浇田的活推给别人,自己做整理仓库、挑选种子这种轻松活,评工分时嘴巴像铁钳,一直要最高分。收工回家就烧菜喝酒,等到别人开始做晚饭的时候,他就开始东家西家的串门。看到好吃的,坐下来就吃,听到谁家挣钱了,就去借钱。有个姓李的盯着石明发,三块、五块地借,借了就去买烟、酒,而且只借不还。石明发心里不快,为了少麻烦,三块、五块就算了吧。黄常衡也觉得只要自己动动脑筋,多出点汗水也就挣回来了,何必与这种人结怨。自己忙刹,他有的是时间,给你制造个麻烦还是自己吃亏。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宁,他的胃口越来越大。一天喝了点酒,酒遮面孔来到黄常衡家,开口说,我这块自留地一直空着,我入股和你们一起种甘蔗。石明发告诉他,种甘蔗很辛苦的,少一遍生活都不行,而且买卖不确定,谁也保证不了一定能赚钱。你要种,甘蔗种赊给你,技术教给你,你们夫妻俩自己栽培。你的孩子也十几岁了,也可以帮助浇水、除草、捉虫什么的。这个人鼻子里哼一声,转身就走。石玉凤拿了两根甘蔗追出去,他接过甘蔗说了一句,等着瞧,头也不回地走了。
石玉凤回到屋里,仍然有点心神不定。这时候黄常衡正好回家,他正有件喜事要说,见家里的气氛有点冷凝。听了岳父的诉说,心里也觉得很为难,答应他了,还有张三李四呢?这些人,都是游手好闲,自留地入股他是准备光来分钱的。种甘蔗挣钱全靠劳力投入,自己家的孩子们都已经全力以赴了,哪还有能力去管别人呢。要是像其他社员,自己种植培管,有不懂技术的去指导一下,未必不可,全部摊在我们身上确实不能接受。
可是,石玉凤的手还是在抖。
黄常衡的喜事是石巧河小学请他去代课,虽然不是正式编制,虽然户口还在生产队,毕竟有每月30元的现金收入;而且就在本大队,秋天的星期日还可以到海滩拉丝草子;晚上和队里的人到海滩捉螃蜞;下午放了学,还可以帮助家人种自留地。一块小小的自留地,社员们都像亲爷娘一样奉承着,像亲儿子一样捧着,把很多希望都寄托在这块小小的自留地上。
(1)【簸子】:一种用竹片织成的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