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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序幕 公元1905年(清光绪三十一年)(4)

作品名称:赫哲之歌      作者:半袭青衣      发布时间:2019-03-31 01:58:17      字数:3237

  尼果罗重新打量起卡库玛,又突兀问道:“你、你们去做什么?”
  卡库玛没有想到别的,他仍然如实回答说:“乌鲁克老爷要赶着去依兰哈拉给朝廷送贡品,我就赶着大车跟着,给副都统衙门送去了貂皮、银狐、鹿茸、七叶参、东珠……”
  “什么?——你们原来是赶着给朝廷去送贡品?”尼果罗猛地抖了下身子,不由自主地连退了两步,脸色刷地变了。他打量着卡库玛,心头立时搅起了一层波澜。“五年了,”他飞快地思索着,“俗话说知人知面难知心,谁能知道在这不算短的时间里,一个人会发生怎样的改变?——难道,眼前这个从小一块儿长大的穷兄弟,竟然变成伯耶老爷们的一条狗?”他眯起了眼睛,用一种明显的冷淡和不信任的目光,重新审视起对方来。
  卡库玛发现了尼果罗投过来的异样目光,尼果罗那双含笑的目光里,一瞬间竟变得像寒冰一样冷酷。他一下子愣住了,一直浮在他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起来。他困惑地张大了嘴巴,惊愕地看着自己的好朋友,仓猝之间,他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尼果罗开口了,他态度像霜一样冰冷,声音像石头一样生硬:“卡库玛!你、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官府和伯耶们在欺压那尼傲,牙达和尼在痛苦地呻吟,而你——难道,你忘记了你阿玛是怎么死的吗?那年,他老人家为了缴纳朝廷摊派给每家每户的贡貂,老人挣扎着从病床上爬起来,拖着病弱的身子,钻进了深山老林撵貂,结果却一去不复返。而今天,你却赶着大车去给朝廷送贡品,跟随着伯耶老爷一起去依兰哈拉!难道你就忘记了你阿玛?忘记了你是阿哈出身?忘记了周围这些受苦的乡亲了吗?”
  听着尼果罗这一连串严厉责问,卡库玛茫然地瞪大了眼睛。他这时候才醒悟过来,原来眼前这个少年时代的伙伴,现在不相信他,认为他是在给官府当走狗,把他当成了财主们的忠实奴才。他的脸像蒙上了一层灰土,立时变得暗淡了。尼果罗的话,像一把刀子似的扎在了他的身上,尼果罗那冷酷的目光,也像刀子般把他的心戳得流出血来。他呆呆地站在那里,满腹的委屈让他一句话也说不出。
  “莫非,你、你在怀疑我?”卡库玛半天才小声问了句,眼睛里有什么发亮的东西在闪动。他用两手使劲地揪着胸前衣襟,嘴唇不住地哆嗦着。这两个多月来,他所经历的艰辛和险阻,他独自一个人默默承受的痛苦和煎熬,一刹那间都涌上了他的心头。他的喉咙忍不住哽咽了,一层白色的雾水,立时模糊了他的视线。
  “你、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卡库玛用勉强听得见的声音,又小声说了一句,便蹲在了官道上,两手抱住了头。
  尼果罗站在一旁,愕然地看着卡库玛,他一时有些发愣,继而有些吃惊了。从卡库玛的脸上和话语里,他看出了卡库玛心中那竭力压抑着的委屈和痛若。他心里不由得一动,想起了当年的一幕情景来:卡库玛的阿玛进山去捕貂,一去十多天没有音讯,卡库玛的额尼急得一病不起。乡邻们听说了,大家组织起来带着年幼的卡库玛去深山里寻找,大伙足足找了三天三夜,最后在一处熊洞前面,发现了一堆白骨。从洞口附近残留的貂皮大哈碎片上,卡库玛认出了这是他阿玛的遗物……
  “是的。”尼果罗暗想,他对卡库玛的过去是了解的,他了解这个从小到大的朋友。卡库玛性格上比较懦弱,对伯耶们的欺压,不像他尼果罗会拍案而起,勇敢地挺身去抗争,而是忍气吞声地忍受下来,把眼泪偷偷地咽进了肚子里。“这样的人,还是不会出卖自己良心的。看样子,卡库玛并没有忘本……”
  尼果罗感到脸上有些发热了,他在心里暗暗责备自己刚才的态度有些生硬,事情还没有问清楚,就按捺不住火气,把话说得过了头。想到这里,他歉疚地走上前去,刚要开口说话,不料卡库玛却忽然站起了身。卡库玛眼里含着泪水,颤动的嘴唇一张一合,他伸出两手“哗”地扯开了衣扣,一下甩掉右边的衣袖,侧身袒露出他瘦削的脊梁,说了声:“你看——”在他裸着的脊背上,是一道道黑紫色的瘢痕。这是沾水的皮鞭抽在人身上留下的条条鞭痕……
  尼果罗看见这情景,他的心猛地缩紧了。可是还没等他开口询问,卡库玛说话了。卡库玛嘴唇哆嗦着,喉结突突地在动,半晌,他一边忍着眼泪,一边慢慢说起来:
  “两个月前,我家欠下了进贡朝廷的貂皮。从依兰哈拉来收缴贡品的官吏,当时就沉下脸,他命人把我抓起来,按在雪地里狠狠抽了四十皮鞭,接着还准备把我和另外几个缴不起贡赋的人,统统押往依兰哈拉。就在这时,艾伊阿莎赶了来,她给老爷们跪下磕头,哭着向国伦达求情,哀求他们放过我,还把家里仅有的几张毛皮都献了出去,他们这才把我放了回来。可是,乌鲁克老爷却说我‘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硬逼着我赶着马车,把从岳洪里收上来的皇贡物品,限期送到依兰哈拉副都统衙门,否则还要按‘抗贡’的罪名治罪。我没有办法,最后就出了这趟官差……”
  尼果罗吃惊地看着,听着,他深知官府的狠毒和伯耶们蛇蝎的心肠,但是他没有想到自己的好朋友卡库玛,就遭到了他们的毒手。他看见卡库玛的脊背上,当初被皮鞭抽烂的地方,如今已结成了黑紫色的硬痂,那斑斑点点的血迹,至今还留在卡库玛的貂皮大哈上。看到这里,他的心像被一把锋利的刻特(刻特:赫哲语,短刀。)狠狠扎了一下,紧紧地抽搐起来,脸上又一次火辣辣地发热了,一种沉重的内疚,袭上了他的心头。他抢上一步,拉住了卡库玛的臂膀,声音里流露出真诚的悔意:“卡库玛!我、我错怪了你……”
  卡库玛沉重地喘着粗气,他重新穿上狍皮大哈,又继续说道:“这次我们部落给朝廷送缴贡品,国伦达乌鲁克老爷为了表示他对皇上的忠心,带着随从亲自押送。可是数九隆冬,天气奇冷,他们骑着快马跑在了前边,命我一个人独自赶着大车载着贡品上路。等我赶到了依兰哈拉,把贡品交割完毕以后,乌鲁克老爷一行,又带着朝廷的封赏,抛下我一个人,先回去了。而我却因为这一路的风寒,病倒在依兰哈拉的街头。要不是遇到两位好心人伸手搭救我,我连这条命都几乎搭在这趟差路上,差一点就成了他乡的鬼……”
  尼果罗听着,懊悔和同情的心交织在一起,他紧握住卡库玛的手只说了句:“好兄弟——”就说不下去了。卡库玛摇着头,满眼是令人心酸的苦涩。半晌,他又缓缓说下去:“你看,整个岳洪过的是什么日子啊,赫哲人像牛马一样,长年累月地干活,可是总也交不完给朝廷的贡赋。什么紫貂、鹿茸、海东青海东青:一种鹰类的猛禽。鳇鱼骨……沉重的贡品逼得人活不下去。如果有谁交不出,就会立刻加上‘反叛朝廷’‘大逆不道’的罪名,抓起来重重治罪。这个冬天我在山里捕貂的时候,受了重伤,结果没能按期限交出贡品,严冬时节,就被硬逼冒着漫天风雪离开家门,去了依兰哈拉。唉,牙达和尼活在这个世上,看样子到死的那一天为止,可以带走的是自己的影子,而留在这个世上的,大概就只有自己的脚印了……”
  卡库玛沉重地说着,他只觉得心里有无限的苦楚,但是一时却又说不出,他只能极力忍受着。他那瘦弱的身体,像经受不住这痛苦的重压,微微有些摇晃。停了停,他又慢慢蹲在了官道上,两只臂肘支在膝盖上,用手捂住了脸,两个肩头因为啜泣而抽动起来。
  尼果罗站在旁边,紧紧咬住了嘴唇,他额头的青筋在急促地跳动着。卡库玛的血泪控诉,又一次激起了他满腔的仇恨。他不由想起了老师莫特额的悲惨遭遇,想起了自己当年投奔大顶子山的初衷……
  伊玛堪是赫哲人口耳相授、世代传承的说唱文学。尼果罗的老师莫特额,就是一位乌苏里江流域说唱伊玛堪的著名歌者。他说唱的伊玛堪,不仅语言生动、曲调动人,具有很高的艺术性,而且内容伸张正义、抨击邪恶,表达了百姓们的心声。人们尊敬地称他为“伊玛卡乞尼傲”,意思是最优秀的说唱艺人。可是,就是这位德高望重的老歌者,因为他弹奏着“库姆罕盖”,走遍乌苏里地区,用歌声控诉了当年朝廷十七次血腥镇压赫哲人的罪行;痛斥了罗刹鬼侵占江东六十四屯的罪恶;嘲讽了部落头人媚上欺下的丑态,结果,在五年前,他被额亦都抓了起来,严刑拷打之后,又被活活投进波涛滚滚的乌苏里江。可是,就是这位满头白发的伊玛堪歌者,在死前仍在对额亦都他们高呼:让我演唱的伊玛堪和对你们的诅咒,像这山谷和大江一样,永远留在这个世上!也就是那一天的晚上,尼果罗怀着满腔悲愤,毅然拿起了老师遗留下来的这把“库姆罕盖”,星夜投奔了大顶子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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