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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序幕 公元1905年(清光绪三十一年)(3)

作品名称:赫哲之歌      作者:半袭青衣      发布时间:2019-03-31 01:43:08      字数:3228

  卡库玛说到这里,开心地笑了起来,可是,他刚刚笑出了声,就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又赶紧伸手捂住了嘴巴,慌乱地朝四周望了又望,脸上还闪过一丝惊恐的神色来。他似乎担心他说的话,一不小心会被官府的爪牙们听见似的。
  其实,四周很寂静,除了他和尼果罗两个人,官道上看不到一个人影。在不远处的草地上,尼果罗的那匹黄栗牡马,一边在啃啮着地上的青草,一边悠闲地摇晃着尾巴,而卡库玛身边的这匹拉着大车的老马,大概是太疲惫了,它拉着大车怔怔地站在官道中间,在暖暖的阳光里竟打起盹来。
  卡库玛这才好像把悬着的心放下了,可是不知不觉中,他还是习惯地压低了声音。不过,话语里却充满了对尼果罗他们的关切和担心。
  “前些日子,我听说依兰哈拉副都统衙门要招抚你们,额亦都许诺说他要奏请朝廷,宽恕卡坦哈赫谋反的罪恶,还说要让卡坦哈赫去做官。可是乡亲们私下里都听说了,卡坦哈赫当时什么话都没说,只是朝地上狠狠‘呸’了一声。不过,这次我在依兰哈拉看见副都统衙门口,又贴出了新告示,说是悬赏三千两银子,要买卡坦哈赫还有跟他一起造反的妻子苏宛妮的人头,又说凡是参加起义抗缴朝廷贡赋的人,官府一律格杀勿论。那告示上面,还说了好多骇人的话——尼果罗,好兄弟!你这次回来,是做什么来了?你们可千万小心呵……”
  还没等卡库玛把话说完,尼果罗在那里早已放声大笑了起来,他那洪亮的笑声,震荡着沙克杰草原,顺着乌苏里江的流水,传出了很远、很远。
  “老额亦都是什么东西?他是吃人不吐骨头的老狐狸,长着利牙的恶狼!他要招抚吗?卡坦哈赫是那尼傲顶天立地的阿衣莫罕(阿衣莫罕:赫哲语,好汉。),不稀罕那顶用赫哲人的血染红的顶戴花翎!他要剿杀吗?当年朝廷出兵对赫哲人剿杀了十七次,可赫哲人今天仍旧举起抗争的大旗!卡坦哈赫说得好,赫哲人是永不会屈服于奴役的,因为我们是在为我们这个弱小民族的自由和幸福而战斗。激达枪戳不破蓝天,暴风雪卷不走草原。让额亦都去抓、去剿吧,他是抓不完、剿不尽的,因为在辽阔的乌苏里,反抗官府的人,就像春天的青草和树叶一样多!”
  尼果罗望着西边依兰哈拉的方向,又发出了一阵震耳欲聋的笑声。他那双乌黑明亮的眼睛里,闪烁出挑战的光芒和一个战士的无畏豪情。那响亮的笑声里,流露出对额亦都极大的嘲讽和蔑视。
  沙克杰草原上,春风吹拂着绿草,一直铺展到遥远的天边;乌苏里江上滔滔江水,一浪推送一浪,滚滚流向前方。
  五天前,起义军战士尼果罗,奉额真(额真:赫哲语,首领。)卡坦哈赫之命,以一个说唱艺人的身份,秘密潜下大顶子山。根据有人从依兰哈拉送来的谍报,副都统额亦都不日要亲率官兵进剿起义军。因此,卡坦哈赫命他尽快探明情况,及时报告给山上,以便起义军相机而行。这几天,他纵马数百里赶到三姓(三姓:即依兰哈拉。),秘密会见了一位汉族朋友。这位汉族朋友是当年卡坦哈赫在义和团时,一位十分要好的朋友,也是尼果罗的好战友。就是这位汉族朋友,把有关官兵要去围剿大顶子山的消息,派人通知给山上的赫哲兄弟们的。这次在三姓城的一处茶楼里,尼果罗见到了这个侠肝义胆的汉族朋友,又得到许多新的情报。由于时间过于急迫,他来不及歇息一下,便揣上这位汉族朋友密写的军情,匆匆跟那人拱手相别,然后跨上黄栗马,紧急离开了三姓城。
  昨天晚上,尼果罗送走了关于官兵的情报,今天他准备赶往阔别已久的家乡,继续打探官兵的下步动向。不过,对于这些事情,尼果罗很谨慎,他不想轻易透露给任何人,所以他看见卡库玛向他投来询问的目光,只是扬了下浓黑的眉毛,改用轻松的语调回答道:“你问我这次回来做什么来了?我么,一来是想回家乡舒穆鲁岳洪走走看看,二来还想打听一个远方来客的消息,看看那个人的行踪……”
  说到这里,尼果罗打住了这个话题,他飞快地朝西边方向瞥了一眼,便立即转换了话头。他用关切的口吻问起卡库玛来:“说说你的情况吧,卡库玛!这五年里,你都是怎么生活的啊?我知道自从你阿玛(阿玛:赫哲语,父亲。)去世以后,你就挑起了全家的重担。我还记得,年迈的额尼(额尼:赫哲语,母亲。)总是体弱多病,老人家现在身子还算硬朗吧?”
  卡库玛点了点头,可是又很快难过地摇了摇头。半晌,他那忧郁的目光里,忽然闪出一道兴奋的光彩,一直憔悴的脸上,竟露出了一丝掩饰不住的笑容。他略微提高了些声音说:“对了,我忘了告诉你,我已经成家了,而且我还是两个孩子的阿玛了!”
  “真的?”尼果罗睁大了眼睛,他看着跟自己一块儿长大的伙伴,声音里充满了惊讶和喜悦,“你都结婚成家,当了父亲?”
  “嗯,是真的!一个斗娃(斗娃:赫哲语,男孩。)叫卡尔干,三岁了。一个毛托(毛托:赫哲语,女孩。)才出生几个月,叫杜丽红娜。是两个非常可爱的孩子噢,你问他们的额尼?”卡库玛的话音,这时稍稍停了一下,他瘦削的脸庞上忽然泛出了幸福的红晕,那双忧郁的眼睛里,一刹那闪耀出喜悦的光辉。“阿散(阿散:赫哲语,妻子。)的名字叫艾伊阿莎,她是麻林卡岳洪的人。很早她父母就去世了,她身世很苦,因为她家也是阿哈。不过艾伊阿莎可是个又贤惠、又能干的好妻子。”
  卡库玛想起他这两个多月来,时时魂牵梦绕的母亲和孩子,想起日夜思念的美丽善良的妻子,他心头漾起了一股既温馨、甜蜜,又有些酸楚、凄苦的感觉。这种说不清、理还乱的思绪,从他两个多月前离开家的那天开始,就一直伴随着他,困扰着他,甚至到现在还深埋在他内心深处,让他心暖,又让他心痛。
  卡库玛看了眼好朋友,低下头伸手抚摸着怀里挂在脖子下面的额奇克(额奇克:赫哲语,保护神。)神偶。这是老额尼在他这次出远门的时候,亲手给他挂在脖颈上的。这个两寸多高的神偶,是用榆木雕刻的,它身体扁平,脑袋呈菱形,头顶上还有个疙瘩,是专门保佑旅人平安的神灵。老人用它表达一个母亲对儿子的真诚关爱和祝福。卡库玛又轻轻托起了垂在腰间的香荷包,把它放在手里轻轻摩挲着。这是按照古老的习俗,女人在丈夫外出的时候,用它表达一个妻子对丈夫的忠贞和爱情。
  “是她给我带上的。”卡库玛两眼不住地看着手里的荷包,脸上又浮现出发自内心的微笑,“因为我这次是出远门,所以她特意用紫色绦线系了个连心结,头一天晚上亲手把它系在了我的腰带上,还说它象征吉祥如意。嘿嘿,我知道她的心思,我这次出远门,她心里牵挂着,她放心不下……”
  尼果罗一边听着好朋友的叙述,一边微笑着不住点头。他听出来了,卡库玛和妻子艾伊阿莎真挚地相爱着,显然这是个十分幸福和美满的家庭。他这个少年时代的伙伴,此时正沉浸在甜蜜的回忆里。他听好朋友滔滔不绝地述说着,为好朋友的幸福和爱情,感到由衷的高兴。
  尼果罗抑制不住自己的喜悦,他正想再详细打听一下卡库玛的生活,想听一听他老额尼以及孩子们的情况,还想再询问一下岳洪里的事情。可是,这时卡库玛的那匹拉车的马,突然连打了几个响鼻,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回头望去,只见那匹老马低垂着头,口里和鼻子里喷着一股股热气。看上去它疲惫极了,一动都不想动地站在那里。一只野蜂不知什么时候,叮在了它的胯骨上,它想抬起尾巴赶走那只野蜂,可是只把马尾巴迂缓地扬了扬,就无力地又垂下了。尼果罗一眼看出来,这套马车一定是经历了长途跋涉,走过了一段很远很远的路程。
  “这是怎么回事?”尼果罗暗自思忖着,“卡库玛赶着大车去了哪里呢?他怎么会有一套车马?他为什么穿着不合时令的冬衣呢?还有,他刚才还提到了在依兰哈拉的见闻……”
  尼果罗忽然感到有几分蹊跷,他转过头来,脸上带着一丝疑惑。他开口问卡库玛说:“你是从哪儿回来的?”
  “依兰哈拉——”
  “去了三姓?”尼果罗心头一震,他想起卡库玛刚才提到的副都统衙门,忙又追问,“为什么去了那里?”
  “是——”卡库玛的话有些迟疑,“是跟随国伦达(伦达:赫哲语,总部落长。)一起去的……”
  “等一等,”尼果罗突然打断卡库玛的话,倏地扬起了眉毛,“你是说乌鲁克?”这里的老百姓都知道乌鲁克是朝廷的忠实爪牙,五年前他被朝廷任命为赫哲各部的国伦达。
  尼果罗心里蓦然一动:卡库玛怎么会跟那个部落的头人连在了一起?一阵凉意掠过他的心头,他脸上的表情顿时变得僵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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