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文学网欢迎您! 用户笔名:密码: 【注册】
江山文学网  
【江山书城】 【有声文学】 【江山游戏】 【充值兑换】 【江山社团】 【我的江山】 【返回首页】
当前位置:首页>长篇频道>人生百态>赫哲之歌>第一卷 序幕 公元1905年(清光绪三十一年)(5)

第一卷 序幕 公元1905年(清光绪三十一年)(5)

作品名称:赫哲之歌      作者:半袭青衣      发布时间:2019-04-01 09:57:40      字数:5833

  此刻,尼果罗听完卡库玛的泣血叙述,悲恸地眺望着大江上的滚滚波涛。他觉得眼前的江水,掀起的不是一波波的水浪,而是一层层带血的浪花。他似乎又看见了老师莫特额的尸体,正在水面上缓缓漂浮,他像一只无帆的船在随波逐流。但他两只眼睛圆睁,却在怒视着苍天,无言地控诉着这个不公平的人世。
  一刹那,两行热泪像潮水般漫过了尼果罗的脸颊,他的视线模糊了,喉咙里像是有一团棉絮,哽咽得他一时说不出话来。半晌,他用颤抖的手,指点着远处的大江和高山,悲愤地说道:“啊啷!——奔腾的大江啊,流淌着多少阿哈的血和泪;巍峨的高山啊,凝聚着多少阿哈的仇和恨。这血泪和仇恨,是数不完、道不尽的!”他抹掉泪水,把灼灼的目光落在卡库玛的脸上,坚定地说道,“阿哈的眼泪已经流得够多了,那尼傲最渴望的就是自由,我们世世代代,始终没有放弃过对自由的执著追求!卡库玛,跟随卡坦哈赫造反吧!他领导乡亲们暴动,就是反抗朝廷压在我们赫哲人头上的沉重贡赋,而且,他领着我们杀贪官、除伯耶,以后还要坐三姓!照他说的那样,就是要让那尼傲的阿哈、苏乐库(苏乐库:赫哲语,女奴。),都过上‘巴拿•火伦’的好日子!”
  “‘巴拿•火伦’?”卡库玛反问了一句,他眼睛忽地一亮,连忙站起身。他伸手擦干了眼泪,激动地又追问了一句,“就是我们赫哲人祖祖辈辈传说里的天堂?”
  “对!巴拿•火伦!”尼果罗重复了一句。他用力挥了下手,神情显得十分庄重,“就是我们老辈人,世世代代盼望的那个琉璃世界,我们赫哲人向往的天堂!卡坦哈赫说,在那个世界里,没有皇上,没有贪官和伯耶,人们可以自由地上山去打猎,下江去捕鱼,再不用去缴纳什么沉重的贡赋,大家都过着幸福的生活!卡坦哈赫还说,只要那尼傲拿起刀枪,打败官兵,推翻狗朝廷,天堂就会来到咱们这块土地上!”
  卡库玛看着好朋友的脸,看着他那带着向往和充满自信的神情,他也受到了深深地感染,一下子变得激动起来。他大声地说:“好!咱们就跟官府斗争!”他脸上浮出了笑容。他想起了年迈的母亲,想起了跟他一块儿受苦的妻子和儿女,他卡库玛深深地爱着他们,他多盼望着让他的一家人,都能过上好日子啊。他看着尼果罗,兴奋地攥紧了拳头。可是,只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眼神又忽然变得暗淡了。他嘴角惊惧地掣动了一下,声音变得迟疑起来。“不过,咱们怕是不行吧?官府的势力那么大,反抗朝廷会引火烧身的。不行啊……”
  “卡库玛!”尼果罗用鼓励的目光看着好朋友,“听我说,我们——”
  “唉,不行,不行。”卡库玛缺乏自信地摇着头,脸上现出了无奈的神情,“当年清军征剿我们呼尔哈路的时候,烧杀抢掠不说,还杀害了上千人。后来清将沙尔虎来征讨时,不仅俘走了我们一千六百多口人去做奴隶,还掠走了六百多头牲畜,好多人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就说五年前闹起来的义和团吧,当时好多那尼傲都参加了,开始的时候那么红火,可是后来有的被官府抓起来,有的还被砍了头……总之,反抗是没有用的,官府的力量那么大,咱们是斗不过他们的。眼前这条乌苏里江有多少水,就有咱们赫哲人的多少血和泪,难道咱们还嫌江里的水少吗?——好朋友,你听我说,那尼傲的命运早已经注定了,只能是皇上的阿哈。至于我,唉,我已经习惯老爷们的皮鞭了,我想,比现在更坏的处境也不会再有了。也许,还是我额尼说得对,这些都是命,是命里注定的,而一个人的命,额尼说那是天定的,谁也改变不了。依我说,咱们还是忍着吧,认命吧。”
  卡库玛负疚似的苦笑了一下,有两颗湿湿的泪光,在他的眼里流转了一下,他低下头去,摩挲起颈下的神偶来。这时,他又想起了他这些日子以来一直魂牵梦绕的家,想起了慈祥的老额尼、可爱的一双儿女,更有他挚爱的美丽妻子艾伊阿莎。这两个多月,每当他沉浸在这种回忆里面时,就有一种甜蜜、温馨的感觉,袭上他的心头。
  “不行,”卡库玛想,除了官府势力强大而外,他还有难处啊,他怎么能够抛下他这个家和他的亲人,去参加战斗呢?而且他这个家和家里的亲人,又怎么能离得开他呢?“不行,我不能跟随他们去大顶子山的……”他脸上露出难色,耸起双肩慢慢低下了头。
  尼果罗用惊讶和责备的目光看看卡库玛,看着好朋友这副畏畏缩缩的模样,他深深地为自己这个少年时代的伙伴,为他这样颓唐和懦弱感到难过了。显然,苦难的生活和不幸的遭遇,让卡库玛只是学会了用眼泪和悲哀来承受这一切,而失去了起来抗争的信心和勇气。分别这五年的时间,看来不仅没有能改变卡库玛的性格,相反他变得更加畏葸不前了。他看着卡库玛,难过地摇起了头。不过,现在他相信卡库玛,相信这位少年时代的好朋友,虽然卡库玛不会成为反抗官府的斗士,但这个诚实善良的朋友,却绝不会成为伯耶们的走狗。对这点,他深信不疑。
  尼果罗两眼闪射出灼灼亮光,他看着卡库玛脸上又慌张又羞愧的神色,他把冲到嘴边的责备终于压下了,只是轻轻地说了一句:“你该挺起腰来啊……”
  正在这个时候,天气忽然骤变,狂风从西边袭过来,紧接着漫天的乌云也滚滚而至。半空中云层翻卷着,越积越厚,越来越近,越来越低,低到几乎要紧贴着地面。整个天空看上去就像一口倒扣过来的黑锅,严严实实地压在了人们的头上。四周的一切,犹如被弹奏得很急的琴弦,“啪”的崩断了,顷刻间都改变了模样。
  天上的太阳急速地隐没了,地上飞禽走兽很快敛迹了,青草在疾风里瑟瑟地抖动着。大江和草原瞬时间变得苍凉和萧瑟起来。
  在西边依兰哈拉方向的官道上,隐隐约约出现了无数面各色号旗和号带,隐隐约约传来了“噹——噹”的铜锣声和“呜——呜”的画角响……
  站在江边饮水的黄栗马不安地躁动起来,它昂起头警觉地竖起了耳朵,急促地趵着蹄子,它似乎觉察出某种不寻常的气氛。这匹久经沙场的战马朝着它的主人“咴——咴——”地叫着,发出了临战的萧萧长嘶。
  “是官兵!”卡库玛倒吸了口凉气,失声嚷了出来。远方,一只官兵队伍的轮廓,朦胧地叠印在阴沉沉的天幕上。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顿时让他变得异常紧张,他眼睛里闪出极度恐惧的神情,脸色同时也变得像纸一样苍白了。
  尼果罗脸色阴沉着,他没有说话,只是迅速行动起来。他先跑过去,把卡库玛的大车,尽快地赶下了官道,又把右手拇指和食指扣成环形放在嘴里,朝自己的战马吹了一声长口哨。卡库玛似乎也清醒过来,他跌跌撞撞地跟过去,使劲驱赶着老马,寻找隐藏的地方。黄栗马听到哨声飞奔而来,站在主人面前不动了。眨眼功夫,尼果罗就安顿好一切,人、马和大车很快都隐蔽到远处那道漫岗的后面去了。
  号角长鸣,大地震颤。随着一阵黑色的旋风卷地而来,一队剽悍的官兵马队,杀气腾腾地在官道上出现了。这支骑兵全副披挂,腰上一律佩带腰刀,胯下一色的口外骏马,上衣后背的白色圆圈上,赫然一个黑色“勇”字。他们在号旗的前导下,风驰电掣般在官道上驰过。紧接在这队人马的后面,仪仗队伍声势煊赫地开了过来:四个锣手扛着两面大铜锣走在前面,“噹——噹”鸣锣开道,随后是数面“肃静”“回避”的高脚牌和一把行伞,再后就是一对对“健锐”、“弓弩”“藤牌”兵,其中甚至还有支装备精良枪支的“洋枪队”。他们簇拥着一乘绿呢的大轿,急匆匆地飞奔而来。轿后驺从如云,是一群头戴亮白顶子缨帽,身穿圆领皂衣的带刀戈什哈(戈什哈:满语,又称戈什。)侍从、武弁。他们个个剑拔弩张,紧跟着大轿飞奔而去。
  卡库玛从漫岗后面战战兢兢探出头去。他远远望着在那武弁顶马、带刀护卫和锣手的身后,在那乘绿呢大轿前边,有两大盏圆形朱纱堂名灯笼,上面用黑墨写着职衔:“依兰哈拉副都统”一行大字。看到这,他后背顿时一阵发冷,心脏猛地狂跳起来。
  “啊?——是额亦都!”
  天阴沉着脸,一块铅色的云,好像在传递一个可怕的名字,在沙克杰草原上空,急速奔来,又急速奔去。
  这里的老百姓都知道“额亦都”这个名字,知道这个朝廷的忠实鹰犬,这个嗜血成性的生番,这个被那尼傲诅咒为“因达•乌里古力(因达•乌里古力:赫哲语,恶魔。)”的额亦都。
  五年前,额亦都被朝廷任命为管辖赫哲地区的副都统,掌管着赫哲各部生杀予夺的大权。这五年来,在他的淫威之下,人们把心攥在手里过日子。母亲对爱哭闹的孩子,只要说一声“额亦都来了”,孩子就会吓得一头钻进母亲的怀里,连大气都不敢出。
  尼果罗忍不住倏地站起身,他满腔怒火,全身的血液在急速奔涌,那双乌黑明亮的眼睛,怒视着官道上那抬官轿,几乎要喷出火来。那官兵走过的每一声脚步,那马队疾驰的每一个蹄声,都像踏在了他的心上。他“嗖”地从怀里掣出了一把寒光闪闪的刻特,那冰冷的锋刃上,立时映出了他那愤怒的脸膛。此刻,他恨不得一步冲上官道,恨不得扑上去同官兵们拼死厮杀一场……可是,他记起下山前卡坦哈赫的嘱托,记起自己身上还承担着重任,他只好勉强压下了满腔怒火。他站在那里,怒视着疾驶而过的官兵,把嘴唇都咬破了,而手里那把短刀的刀柄,却越攥越紧,直攥得发出“格格”的响声。
  乌苏里江上,疾风怒吼,江水咆哮,但见激流飞涌处,一排狂澜接踵而来,只瞬间便形成巨大波谷浪峰。那江水以排山倒海之势击向江岸,发出了“哗——”的一声夺人心魄的声响,显示出大江那顽强果敢、奋起抗争的力量。
  大队官兵终于过去了,官道上尘埃渐渐落定,颤抖的草原、山川又慢慢恢复了沉寂。可是,尼果罗却清楚地知道,在这平静的表象下面,正暗藏着步步逼近的血腥杀机。他望着官兵远去的背影,脸色严峻得像铁铸一般。好一会儿,他透过牙缝一字一顿地说道:“额亦都!你这用赫哲人的血染红了顶戴的恶魔,你等着吧!”说着,他把刻特“咔”的一声,插进了刀鞘里。
  回过身来,尼果罗又一次看到了在山坡上,在漫岗前,在草原上,一丛丛一簇簇正在怒放的圣开列。如今,春寒料峭,仍然寒凝大地,但圣开列却不畏寒冷,傲雪凌霜,像一团团燃烧的火,倔强地在大地上绽放。一刹那,这又一次短暂地一瞥,永远凝固在了他的记忆里。
  卡库玛怔怔地看着,一直不见了官兵的踪影,这才仿佛从梦中惊醒过来。他赶忙吆喝着老马,赶着大车,在尼果罗帮助下,重又回到了官道上。
  “好朋友,我们该分手了。”尼果罗牵着黄栗牡马看着卡库玛说,“看情形,我得抓紧时间赶路,没办法,只好抛下你先行一步了。不过,我估计你今天傍晚时分,就能回到舒穆鲁岳洪,可以平安到家了。”
  卡库玛看着尼果罗,不解地问道:“怎么?你不跟我一块儿回岳洪了?你都五年没有回去看看了。家乡的父老乡亲可都在惦记你呢。大家都想念你,想念你演唱的伊玛堪。”
  “家乡?舒穆鲁岳洪?”
  一提到家乡,尼果罗立刻怦然心动,一股温暖的、亲切的感觉,立刻涌上了心头。真的,有谁不爱自己的家乡呢?那江畔一排排亭亭玉立的白桦林,村边那条蜿蜒潺潺的绿水溪,还有村落里那一幢幢低矮的土房舍、弯弯的小巷,那傍晚时袅袅升起的一缕缕淡蓝色的炊烟,以及不时响起的阵阵狗吠……真的好想家乡啊,何况更有那些从前朝夕相处的乡邻。整整五年了,他没有回岳洪去走走看看。虽然那里他当阿哈、苏乐库的父母已经故去了,但那里毕竟是他出生的地方,是他这一生都不能割舍的地方。他乌黑明亮的眼睛变得暗淡了。
  可是,眼下不允许他再耽搁了,卡坦哈赫还在大顶子山上等着他的消息,他得赶紧尾随在官兵的后面,抓紧探听敌情,然后赶快返回山上去报给弟兄们。
  “不,我还有件重要的事情急等着去办,这次又不能回舒穆鲁岳洪了。”尼果罗说着,牵过黄栗马迅速整理了一下马背上的鞍屉,然后回转身从怀里摸出仅有的一点儿散碎银两,塞进了卡库玛的手里,说:“这是我的一点心意,留给达巴(达巴:赫哲语,婶子。)和嫂子、孩子们吧。”边说着,他边引蹬攀鞍,轻捷地跃上了马背。
  卡库玛的眼睛又湿润了,他恋恋不舍地看着自己少年时代的伙伴。两个人多年不见了,现在刚刚攀谈了几句,就又要分手了,这让他心里感到难过。但是他没有追问好朋友要去哪里,要去做什么,他知道尼果罗肯定是去做一件重要的事情,而且他做的那件事情,肯定是不会错的。这是因为尼果罗、卡坦哈赫,还有大顶子山上的那些兄弟们,他们都是好人,都是那尼傲的莫日根(莫日根:赫哲语,英雄。)。
  “小心啊,尼果罗!千万小心啊……”卡库玛看着好朋友,喃喃地说道。
  尼果罗拉了下马缰绳,他在马上回过头来,看到卡库玛脸上那担心的神情,心里不由一阵感动。他开口说:“放心吧!驾船不怕顶风浪,行路不惧路不平,没有什么了不得的,你放心好了。我们后会有期!”他拨转马头,扯紧了马嚼口,又大声补充道,“回到家乡的时候,可别忘了代我向乡亲们和你的家人问好啊……”一边说着,他两手一边抖动缰绳,两脚在马肚子上轻轻一磕,那黄栗牡马便矫健地跃了出去。随后,那战马撒开了四蹄,沿着官道向东边远方疾驰而去,只见那马蹄后面扬起了一串尘土,尼果罗身上那大哈的衣襟,像鸟儿翅膀似的飘起来。随着那“泼喇喇”的马蹄声渐渐远去,那人和那马的身影,便很快消失在乌云遮掩的莽莽原野之中……
  
  卡库玛站在官道中央,他目送着尼果罗的背影,一直到看不见了,他才把目光收回来。他低头看着手里攥着的散碎银两,心里又是一热。他知道尼果罗这钱来得不容易,他听说山上的弟兄们生活得很艰苦,有时候甚至还要忍饥挨饿,今天尼果罗一定是把他自己的盘缠,都掏给了他。
  “保重啊,都哈都哈(赫哲语,朋友)!保重啊……”
  卡库玛自言自语地说。忽然,他又想起了他这次在依兰哈拉遇到的那两个异族都哈,如果不是他们,他卡库玛就不会活到今天了。他有点后悔,刚才没有把他在依兰哈拉那家客店里发生的事情,讲给尼果罗听,而现在已经来不及了……他扬起头又朝前方望了望,这才把钱揣进怀里,然后挪动疲惫的脚步,走向自己的大车,嘴里一边叨念着说:“巴恩都力,那恩都力(那恩都力:赫哲语,天神、地神。),保佑这些好人吧!巴恩都力,那恩都力……”
  因为惦念着这两个多月来,时刻萦绕在他心头的家,惦念着离别了两个多月的亲人,卡库玛抓紧坐上了大车。他顺过了驾辕的老马,开始不停地吆喝起来,老马拉着大车又重新上路了。
  离家乡越来越近了,卡库玛心中的思乡之情也越来越浓了。在已经过去的两个多月里,他曾经在心底无数次地呼唤着亲人,而今他终于回来了,就要迈进家的门槛了,这让他的心开始“怦怦”地狂跳起来。可是,不知怎地,今天他对家的眷恋,不知不觉之间,跟他曾经羁旅异乡的回忆,竟交织在一起。于是,这两个多月来的种种遭遇,便开始在他的脑海里不断浮现出来。
  大车行驶在崎岖的官道上,坐在车辕上的卡库玛不停地扬着马鞭,驱赶着老马快点前行。然而,那老马也像他似的早已疲惫不堪,任他怎样大声呵斥,只是步履蹒跚地朝前一点点挪动。这样,这辆铁轱辘大车就像汪洋中的一条孤独的小船,在茫茫的旷野里,摇晃着,颠簸着,蹒跚地向前走去……
发表评论 查看评论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分享按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