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序幕 公元1905年(清光绪三十一年)(2)
作品名称:赫哲之歌 作者:半袭青衣 发布时间:2019-03-29 12:05:16 字数:3091
青年人站在江边,他还在警惕地张望着,听到那十分熟悉的曲调,他心里想:“唔?原来是个过路的那尼傲(那尼傲:赫哲人的自称。)呢。”他的脸上露出了会心的笑容。他从大顶子山下来这些天,看到家乡的山水和乡亲,甚至听到几声乡音,都让他备感亲切。
……
松阿里玛沐敖里希报夷,
(我绕过了松花江)
乌苏里玛沐稍罗士报夷。
(来到了亲爱的乌苏里江)
哦以巴拉依尚哈衣,
(在这美好的地方)
哦格屋沃衣依其哈衣。
(有我心爱的美丽姑娘)
……
这是一支古老的情歌,旋律原本十分优美欢快,可是当那赶车人用颤抖的声音缓缓唱出来,却是那么忧郁和哀伤,歌声里分明透露出那赶车人凄凉的心境。青年人听着,有些诧异地扬起了眉毛。看着那大车逐渐临近了,他径直朝官道上走去,一边仔细打量起那个坐在车辕上的赶车人来。他发现眼下节令已近暮春,可是那赶车人却仍旧穿着严冬时穿的克阿什科依(克阿什科依:赫哲语,用狍皮做的大衣。),而且那身狍皮衣已经破烂不堪:两个肩头都磨烂了,下摆有几处撕扯成了烂条条,那排用鲇鱼骨头做的纽扣,只剩下了两三颗,腰上就用一条狍皮条胡乱地扎着;再看那赶车人的脚下,一双用哲罗鱼皮做的温塔(温塔:赫哲语,鞋子。),大概鞋底已经磨穿了吧,絮在鞋里面的乌拉草有些漏了出来,那赶车人只好用绳子把两块狍皮连鞋带脚地包起来。
不过,青年人仔细地端详,他发现赶车人那身狍皮大哈,做工却很精细,那衣领、袖口和底边的地方,能看到用鱼皮做底、用彩线绣出的云纹花边;就是赶车人那双穿破的鱼皮温塔,做得也十分精巧,温塔的前段抽褶以后,又缝成了半圆形,上口那儿还有一段用薄鱼皮做的护腿。看得出来,赶车人的这身穿着,出自一个巧妇之手。青年人眼尖,他还注意到那人腰带上挂着一个香荷包,那是一只在棕色鹿皮底上绣着并蒂莲花的荷包,它用紫绦线结成个连心结拴在了腰带上,随着大车的颠簸,那香荷包轻轻地在赶车人的腰间摇晃。
青年人朝赶车人的脸上看去,那是个跟自己年龄差不多、估摸着也是二十五六岁的小伙子。他看着看着,心头不由一怔:多么熟悉的一张面孔啊,一张肤色微黑的消瘦脸庞,颧骨稍稍有些凸出,淡黑色的眉毛下面,有一双憨厚诚实的浅棕色眼睛。这个脸庞上沾满尘土带着冻疮,眼睛里浮出极度疲惫和忧郁神情的小伙子,他是谁呢?
老马拉着大车越走越近了,青年人那双乌黑明亮的眼睛,终于认出来这个赶车人是谁了,他脸上不禁放出光来:是他。对,就是他!
青年人按捺不住满心的喜悦,他几步跨上了官道,站到大路中间向迎面赶过来的大车,使劲儿挥动着两手,大声地喊着那个赶车人的名字:“喂!卡——库——玛!”
卡库玛蜷缩着身子坐在车辕上,他闻声停住了歌唱,连忙拉紧马轭上的缰绳,朝老马吆喝了一声“吁——”,有些困惑地把大车停了下来。
刚才,卡库玛也在远远地审视着这个站在路边的青年人。他看见青年人颀长的身材,上身穿了件前后开叉的旧狍皮大哈,下身那斯黑克(那斯黑克:赫哲语,狍皮长裤。)的裤角上,镶着白底蓝线的海水江牙,脚下蹬着一双又结实又暖和的鹿皮翁得(鹿皮翁得:赫哲语,短筒靴。)。再看那青年人的脸膛,两条浓黑眉毛下面,是一双乌黑明亮的眼睛,那眼眸里闪耀的坚毅和睿智的光芒,更衬托出那人眉宇间气宇轩昂的豪情。
卡库玛看着看着,心里不由一动:这个青年人好面熟啊,特别是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这个人是谁呢?大车越来越近,他也在不住地打量着这个青年人。忽然他眼睛一亮:青年人头上那顶阔日本出(阔日本出:赫哲语,帽子。)上面斜插着一支洁白的天鹅翎毛。他先是疑惑,继而满心的惊喜,他一下子扔掉手里的马鞭子,很快从车辕上爬下来,朝着那个青年人奔过去,一边嘴里叫着那人的名字:“尼果罗!——真是你吗?我的朋友!”
尼果罗也激动地抢上前,一把抱住了卡库玛,他用力地摇撼着,嘴里大声说道:“嘿,好兄弟!没想到刚踏上家乡的土地,我就遇到了你!刚才我怎么会没有马上认出你来呀?”他松开手,眼睛里满含着笑容。他又仔细端详着卡库玛的脸,说:“不过我们分别五年多来,你可是改变不小啊,你怎么瘦得这么厉害?让我都差点认不出你来了。”
卡库玛站在尼果罗面前,这次意外的相逢,让他激动得竟一时不知道说什么了,他看着尼果罗,咧着嘴只是嘿嘿地笑。
这两个从小到大的好朋友,这一次邂逅,让卡库玛想起了两个人的童年和少年时代。那时候,他俩跟随父辈们上山打猎、下江捕鱼,共同留下了许多美好的回忆。但是,五年前情况发生了变化。卡库玛留在家乡继续这样生活着,而尼果罗却在父母死后,独自离开了家乡,离开了舒穆鲁岳洪(岳洪:赫哲语,村落。),投奔了卡坦哈赫。
卡库玛的眼睛有些湿润了,稍顷他才用发颤的声音说:“自从你跟随卡坦哈赫一块儿参加了义和团,去打红头发绿眼睛的洋鬼子,就听不到你的消息了。后来,义和团失败了,又听说卡坦哈赫带着乡亲们,反抗朝廷沉重的贡赋,在大顶子山上揭竿起义,你和卡坦哈赫在一起,跟官府作斗争……一晃到现在,我们分手整整五个年头了。你和大家都好吗?”
尼果罗连声说:“好,好,我很好!当年卡坦哈赫领着我们斗红番鬼,现在他正在领着我们杀贪官,除恶霸,跟欺压那尼傲的朝廷作斗争,他和弟兄们都好着呢!”
“好好,那就好啊。”卡库玛高兴地说,“这些年来,只是听见人们到处在流传你们的事迹,传颂着你们打胜仗的消息,可我就是一直没有见你的面。刚才要不是你帽子上这只天鹅翎毛,这个伊玛堪歌者的标志,呵呵,我都不敢认你了……尼果罗,乡亲们都在惦记着卡坦哈赫,想念着你们哪!”
卡库玛兴奋地扬起淡黑的眉毛,两只憨厚诚实的眼睛凝视着尼果罗。他见尼果罗样子虽然有些疲惫,可是精神却很饱满,特别是那双乌黑明亮的眼睛,仍旧是那样炯炯有神。他对自己这个最要好的朋友,感到又亲近又钦佩。
尼果罗还在十几岁的时候,就拜有名的伊玛卡乞尼傲(伊玛卡乞尼傲:赫哲语,对伊玛堪歌者的尊称。)莫特额为师。莫特额说唱的伊玛堪,讴歌除暴安良的英雄豪杰,颂扬坚贞不渝的男女爱情,鞭挞欺压百姓的贪官污吏。他说唱的一个故事,可以连续说唱几天、十几天,甚至一两个月。在莫特额老师的精心培养下,尼果罗二十岁的时候,就已经成为乌苏里江流域远近闻名的歌者了。特别是他跟随卡坦哈赫造反以后,这个年轻的歌者说唱的伊玛堪,让老百姓听了心里痛快,阿哈(阿哈:赫哲语,奴隶。)们听了攥紧拳头,霍通(霍通:赫哲语,城镇。)里的伯耶(伯耶:赫哲语,财主。)和当官的听了,又恨又怕,气得浑身打哆嗦。就因为这个,远在依兰哈拉的副都统大人额亦都,下令要把他抓起来,不许他再说唱伊玛堪。可是,官府却总是没能如愿。因为他们找又找不到尼果罗,抓又抓不到尼果罗,而尼果罗却弹着库姆罕盖,照旧游走在乌苏里江流域,照旧在为乡亲们热情地说唱。在穷苦的那尼傲中间,他就像鱼儿游在水里一样。如果有什么意外,他就会很快消失在赫哲人的某个村落里。
官老爷和财主们越是害怕牙达和尼(牙达和尼:赫哲语,穷人。)的声音,尼果罗越是要说唱,他要把那些吃人肉喝人血的家伙们的罪恶,痛快淋漓地揭露出来。尼果罗就是这样一个人,一个这样的伊玛堪歌者。
尼果罗看着卡库玛,他也兴奋地说:“水长万里流大海,树高千丈叶归根!五年来,我们跟着卡坦哈赫,同官兵浴血奋战,一直没有机会回到家乡舒穆鲁岳洪来看看。其实故土难离啊,我们也想念家乡,想念乡亲们哪。”
卡库玛眼里满含着深情地说:“卡坦哈赫在大顶子山竖起造反的大旗,杀掉催逼皇贡的官吏,烧毁乌绫木城(乌绫木城:清朝时,设立在赫哲地区征收贡赋的临时衙门。),截下了给朝廷强征去的贡赋,把它们还给了穷苦的老百姓,惩罚了一个个欺压那尼傲的恶人,为乡亲们出了口恶气……依我看,这就叫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帮欺压人的人,就该受到惩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