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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章炯只身奔赴延安

作品名称:皂角村的奇闻轶事      作者:邓州徐君泽      发布时间:2019-03-30 22:19:56      字数:7795

  (一)许富贵支持章炯去延安
  
  眼巴巴看着房家三口人上了船,离了岸,渐渐消逝在天际浩翰的江面背后……
  章炯胸中沧桑波澜,悠忽忽,失魂落魄的茫然。一夜缠绵,百日恩。章炯牵肠挂肚地怀念房小姐。章炯悲伤地细细咀嚼他们的相识、相爱、离别……
  许富贵发现章炯心事重重,拖腔弄调地问:”舍不得啦?”
  章炯沮丧地:“你得了一犋牛和车,当然划算。可我竹筐打水,猫咬尿泡!”
  “那也不能蹦蹦,跳河去呀!”许富贵戏逗他,“一犋牛和车又不是白给,顶了我大半年的工钱。”
  章炯从衣袋里掏出写着印尼地扯的纸,递给许富贵,疑虑重重地问:“你看,这是假是真?”
  许富贵接过纸条,轻声念:“印度尼西亚万隆×街×号。有鼻子有眼,谁知道假不假。”
  许富贵劝导:“反正咱皂角村挪不上天,只要人家愿意,就能联系上。你收拾好地址,等呗。”
  章炯从许富贵手里接过纸条,上心地装好。
  “好老弟,你就死心吧。”许富贵用老气横秋的世故口吻说,“房掌柜看似忠厚,其实你这个老仗人心里精得狠,把你卖了,你也未必知晓。”
  而章炯仍抱一线希望:“可房田珏不会变心!”
  “哈哈,一离本土就由不得她!别犯迷了,你俩这就完了。收心吧,和桂花过你的农家日子,是正经事。”
  “不可能!”一提到裴桂花,章炯宛如吃了苍蝇似的恶心。“我从没沾过她的身。她可以另找人。”
  “你说得轻巧,虽然是民国,可是新思想远没到农村哩。寡妇都不敢改嫁,何况她一个有夫之妇。你就是一纸休了,她也只能孤苦的活守寡。”
  “唉,桂花也可怜。”章炯为难地说,“我真没有办法。也曾试着对她好,想得圆圆满满,可一到她面前,就没了兴趣。爱不起来。”
  “你们知识人哪,就是花花肠子多。啥爱不爱的?能干活,能生娃子,能过日子,这就中。人一生能快活几年?就大那三四岁算球啥。”
  “不是你说恁容易。”章炯愁苦地,“叫日本鬼子糟蹋后,我心里怜恤她,可更硌意那事,没一点热情,咋生娃子?”
  许富贵狡黠地看定内弟:“你的心压根就没在日子上,总在打着小九九,还想远走高飞是不是?”
  “咱们一起去延安吧!我单枪匹马,只发怵。”
  “你姐哩?你外甥哩?我和你能一样?”许富贵神情专注地说,“你都学完了房家小姐的中学课本,算个知识人了,应当心高。我也听说过孙鼎们。共产党、革命、抗日,私下里很多人在说。不光你去延安,咱县还有别人,见了面都是老乡。时势造英雄,说不定能成个气候哩。”
  章炯的热情,被鼓了起来,舒展了眉宇,说:“借你的金口,行!你比我有见识,看来选择延安对了。”
  
  家乡在小伙子眼里变得美丽起来。天,特别的蔚蓝。金灿灿的阳光,欢乐着洒满了原野。野花,笑成了一片。叫天鸟,在动人心弦的歌唱。蜻蜒轻盈,蝴蝶多姿。无垠的麦田,如浩瀚的大海。一座座树木葱郁的村庄,很像停在绿色海面上的游船。富于情感的小伙子,心头突然涌出浓浓的依恋。
  但是,他必须去报仇。他想起了范仲淹,用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来激励自己,满脑子的延安、革命……
  
  (二)章炯把玉镯交给二婶珍藏
  
  在县城姐夫家,章炯没多停,一个人,孤零零地往家赶。
  过了湍河,太阳已经西沉,在依依墟里烟里进了皂角村。
  章炯把带的东西往家里一放,就来到二叔家。
  二婶正在做晚饭,他找个小板凳,在二婶旁边坐下来,学说送房家的事。他说:”许大哥叫问问,房家给的牛和车,按半价,若二叔家要,他就送来。”
  二婶当然高兴。
  “可收心了吧?”二婶实在地相劝,“和桂花好好过日子。人家苦等你这么多年,该是头了。”
  章炯犹豫一下,绕开话题:“你听说过延安没有?那里,没有压迫,穷苦人当家做主。有活干,有衣穿,都能吃饱。中国共产党领导,日本鬼子也不敢去侵扰。咱邓县就有人亲眼见哩。”
  二婶听天书一样觉得虚妄,问:“哪儿有恁好的地方?有多远?”
  “有几千里吧。”
  “妈呀!恁远啊!”
  “那算远?”章炯用不在话下的口气,“人家红军走了两万五千里才到延安。”
  二婶警觉起来:“你娃子光说这弄啥?心可别太野啦!”
  “不是心野。”章炯郑重其事地,“我得去报仇。我要去干大事,去推翻三座大山。”
  “你看你看。”二婶慌神地埋怨,“你咋在外头跑野了?自己拿好主意啦?”
  “许大哥都同意。”
  “啥时候走?”
  章炯说:“就在这几天。夜长梦多。可得保密。叫狗日的甲长、保长们知道,家里就遭殃了。现在,趁我刚回来,都弄不清楚是咋回事,一走百了。”
  二婶心头热怜怜地:“好好想想再说吧。”
  还有一件事求你哩。章炯掏出玉镯和一块银元,含羞地说:“银元是我孝敬你的。这镯子替我好好存着。这一去,结局难定。将来,谁拿着和这个一模一样的镯子来找俺,你叫我妈好好待人家。”
  二婶没接钱,拿过镯子左看右看,好似看出了名堂,不悦地:“难怪你对桂花不冷不热,原来外头有人啦!”
  章炯沮丧地:“人家漂洋过海去了。”
  “那你还不死心?好好和桂花过个安生日子吧。”
  章炯心想,对这事不能总支支吾吾搪塞。低头想了想,心一横,抬起头,诚实地说:“二婶啥事都能看透,我把底儿交给你。这个镯子就是我和房家小姐的信物。俺们已做了那事,这一辈子就得担责,就得等下去。桂花虽然明媒正娶,可俺们瓜青水白。小时候烦她;日本鬼子把她糟害后,我可怜她。我没施一点坏,只希望她离开我,成为不受婚姻约束的自由人,去寻找她的日子。二婶得帮我出主意。”
  二婶早停下手中的活,动心动肝地听着,章炯话音没落,她就急三急四地:“天爷爷,这可不是儿戏!我都听懵了,还有屁主意?这么大的事,你爹你妈你们一起商量去。”
  章炯以不容拒绝的口气说:“你不能一推六二五。我妈一盆浆糊,我爹只会施厉害,我不求你二婶求谁?”
  “算了算了。”二婶两个灵活得会说话的眼睛探究着侄儿,精明地想,你小子在县城混了五六年,啥不懂?我得掏掏你葫芦里装的什么药。于是,不真不假地,“干脆把桂花休了!”
  章炯立刻反对:“都民国了,谁还搞这老封建?再说,有啥理由休人家?不明不白一休,裴桂花又回不了娘家,那不是往死逼人家?我狠不下心,不坏这个良心。”
  二婶会意地笑笑,往灶膛里填了一把柴,用轻慢的语气说:“想当好人就先别提这件事。反正人家都是活守寡,等以后再说。车至山前必有路。”
  章炯沉思地:“你说得有理。只是,俺们迟早要分手,也得透个气,叫她早打主意。有合适的,促促他们。”
  二婶爽直地:“我才不帮这个忙哩!管活人妻,倒八辈子霉!”
  章炯满脸危难表情:“那只好叫她白守空房了。”
  二婶诡秘地笑笑,戏谑地问:“你娃子能忍住?”
  章炯变成了红脸关公,虚张声势地坚决着:“咱们打个赌。我得对起房田珏,也为她桂花负责!”
  ……
  
  (三)章炯对爹妈谎称加入了共产党
  
  晚饭后,章炯郑重地把爹妈让到两把太师椅上,自己坐在板凳上,目光散淡地说:“我有个事和你们商量。”
  章老大吧嗒两口烟,看也不看儿子,满不在乎地说:“啥事,还商量哩?”
  章炯很不满意爹的腔调,但还耐着性子勉强地说:“房家留给许大哥的一犋牛和车,他准备给二叔家。”
  爹一副淡然的模样:“这和咱们有屁关系!”
  ‘咱运个东西作难,所以,干脆给二叔一点耕地种,换工。”
  “你能?”章老大生气地瞪儿子一眼,“啥时候轮到你当家啦?”
  “我都二十啦,也该为家里操点心。我心疼你劳累!”
  “就是长到一百岁,也是老子说了算!”
  谈话,戛然而止。
  
  默然地僵持了一会儿,章炯又用将就的语气说:“二婶答应用半亩地换工就中。你看哩,不同意,我给二婶回个话。”
  章老大轻轻磕磕烟袋锅子,表情变得顺和多了。
  可以认为这是一种默许吧。于是,儿子谨慎地切入正题:“我想去报仇。”
  “咋报?”章老大警觉起来,“总不能去砍日本鬼子的头?”
  儿子不屑地想,爹的思想实在落后于形势。他为爹满肚子文章惋惜。
  他谨慎地说:“跟着共产党,推翻三座大山,才能根本报仇。”
  章老大一激灵,下意地往外看看。在院里站着偷听的裴桂花故意咳了一下。但章老大仍然压低声音,气急败坏地数落儿子:“你想毁这个家?共产党那是挂到嘴上说的?”
  看爹反响如此强烈,章炯当机立断,采取破釜沉舟的办法,想激出一条新路。他压低声音,一字一板,庄重地说:“我已经是他们里边的人啦,组织上派我去延安哩!”
  章老大非常气恼,怒视儿子:“我要是不同意哩?”
  “那没用!”儿子用不容置辩的果决态度说。“就像你不同意我去房家当学徒一样。那可是几年前的事了。”
  言外之意:六年前,老子拦不住一个十三四岁的他;现在,二十岁的大小伙,爹更束手无策。
  这无疑于向父亲下通牒。
  章老大愁绪拴心,万般无奈,掉魂儿似地问:“那,啥时候走?”
  儿子于心不忍,迟疑一下,和缓地说:“就这一两天吧。”
  曾氏虽然听得一知半解,但从章老大的气色上看出问题严重,抽抽搭搭哭了起来。
  “娃呀,”章炯许多年都没听爹这么温情地叫他,谦敬地听着,“可别在村里露面啦。以后有人问,咱就说你跟房家走啦。唉,早知弄成这样,当初就不应该叫你娶个什么亲。”
  章老大,差不多已是老泪纵横了。
  根深蒂固的血缘亲情,生发的一种生死别离的悲戚,在他们父子之间缓缓流动。内心都有千言万语,但谁也没开口。
  沉默,也是一种交流和表态。
  深深的疼爱、牵挂、担心,在章老大心中化成了一个个问题。他问:“路费哩?”
  “上面给了。”儿子只能说谎。他不忍心再给家里拮据的日子增加新的困难。
  “咋走?”
  “步行。抄近路。听说从内乡、西峡、商南斜插过去,近多了。”
  “有伴儿没有?”
  “人不敢多。”
  “路上肯定有盘查的,咋办?”
  儿子自信地:“河南这段好对付。陕西境内有麦客,成群搭帮,我装成麦客,能混过去。”
  “炯娃呀,”妈妈泪水婆娑地插话,“别去啥延安了,到外婆营里躲一阵儿。老北乡,事少。”
  “妈,你放心,我会长进。”章炯掏出一块银元,恭敬地递给母亲,“等我扎住根,干出名堂,接你享清福去。”
  曾氏没接钱,泣不成声。听见二妞在里屋哭,进屋哄女儿去了。
  章炯把银元放到桌子上,刚要走,被父亲喊住了:“你拿着吧,宽备窄用。”
  章炯没拿。走出了堂屋。
  他在黑漆漆的院子里看了看,没见个人影,又走到东厢房窗前,往里窥视。
  暗淡的小油灯照得满屋凄凉,悲戚戚的裴桂花坐在床帮上,不停地擦着眼泪。
  章炯犹豫着,返回堂屋里。
  还坐在太师椅上抽闷烟的章老大,见儿子回来,又有了一线希望:“咋?想通了?就在家种咱那十几亩地,混饱肚子,安生。”
  “我不为这事。”儿子迟疑着在八仙桌对面的太师椅上坐下来,并不正眼看父亲,说,“桂花对咱家有恩。”
  “这用你废话?”
  章炯显得费力地说:“我一走,是死是活难说,别叫她悬着心瞎等,有合适人家,她愿走,放她。”
  章老大气得吹胡子瞪眼:“放屁!”
  章炯没咒念,心情沉重地离开了父亲。
  且看他如何面对桂花……
  
  (四)章炯对裴桂花敞开心扉
  
  听到脚步声,裴桂花放声恸哭起来。
  他知道她听到了他和爹说的话。
  他推开东厢房的门,走到她跟前,怜惜地看着她。等她稍稍平静一些,才充满歉意地说:“这么多年,家里全靠你。我原来小,不懂事,甩打了你,现在又要走,真不忍心撇下你独守空房。可是,咱得去报仇哇。”
  他搂住她,爱抚地拍她的背。
  她在他怀里抽动着肩膀,哭得天昏地暗。
  唉,可怜的女人,她有什么呢?似乎只有痛苦,眼泪属于她。但是,她不恨他,她知道他是个好人。遭日本鬼子强暴后,他不但没有冷言冷语,反倒关心她,开导她。他给了她活下去的勇气和力量。为了自己的男人,为了这个家,她振作起来,更卖力干活,孝敬公婆,自己也渐渐恢复了元气,也巴望着给章家生儿育女。听说男人又要走,难免心酸。可是,她也想得开,他走的是正路,是去报仇,自己应当支持他,她能经受煎熬和孤单。
  她呢喃似地说:“人家给你做了两双鞋,你试试合脚不合?”
  桂花离开男人的怀抱,找出做好的鞋叫章炯试穿。
  “真好。这么结实,能走八百里地哩。”章炯浮夸地说。
  裴桂花心里甜甜的,嗔怪:“你要早说一声走远路,我熬夜也要多做几双。等割罢麦走行不行?”
  “这是保密的事,不到眼前,谁知道?上头给两天准备,可不敢往外说呀。”
  裴桂花通达地点了点头。
  看着眼前这个老实本分的女人,章炯实在不忍心耽搁她一辈子,和婉地说:“桂花啊,兵荒马乱,我一走好几千里地,可不是十天半月的简单事。”
  她只当他在试探她的心,一脸忠诚地说:“多长时间我都能等。”
  “可枪子不长眼……”
  裴桂花急忙打断他的话:“你可别咒自己!”
  “我要是受伤了呢?”
  “那就回来,我伺候你一辈子。”
  “也可能被打死。”
  裴桂花灰着脸:“你非要叫我把心掏给你看?真回不来,我也一辈子守住这个家,孝敬咱爹妈!”
  “你就不想想别的路?”
  裴桂花一愣,似乎明白了什么,气短地说:“你心里是不是嫌弃我?对你说吧,进了章家门,死也是章家鬼!我是死了心,一条道走到黑。”
  她嘤嘤地哭了。
  章炯忧心如焚,低缓地说:“可是,房家小姐咋办?”
  当头一棒。裴桂花终于弄清楚男人的心思。头晕目眩,天旋地转,变脸失色,怎么也装不起精神。
  活个人咋这么难?她绝望地想,自己啥本事也没有,改变不了人家一丝一毫,只求别赶自己出门。他不会狠心赶自己出门。
  她隐着内心尖锐的悲痛,勉强打起精神说:“那你只管找她去。老鸹喜鹊旺处飞,人家比咱强,我能想通。全当我是你家一个老妈子,我能干活,只要不撵,我情愿干一辈子。别对咱爹妈说,中不中?”
  章炯听傻了。呆愣愣地看着裴桂花。生活在最底层的一个女人,如此善良!他心头油然生出敬意,情不自禁地抱住她,脱口道:“天下哪有你这么好的人?我的好姐姐!”
  裴桂花悲伤地推开他,凄凉地:“你折腾一天,累了,睡吧。有双垫好的鞋底,我再给你赶做一双鞋。”
  这俩年轻人,如何度过那漫长的黑夜……
  
  (五)章炯和裴桂花同床异梦
  
  裴桂花找出那双没做好的鞋底,在小油灯下神情呆板地纳了起来。
  心如枯井的样子,叫人看了心酸。
  章炯胸中充满了愧疚。心想:和她生个孩子,留点希望吧。
  他走过去,揽住她,感激地吻着她的头发、耳朵、脖子。
  那种让女人心旌激荡的男人气息,弄得裴桂花身上麻酥酥的不知所措。
  但是,她还是理智地挣脱他。她明白,他只是可怜她才这样做。于是,正正经经地说:“女人得了病,一辈子治不好。”
  “你骗我,你想成全我和房田珏。”章炯耳语说。不依不挠地去拉扯。
  “你松手。真来那个啦。”
  她挣开他。
  章炯渴望地看着羞红着脸躲到一旁的她。
  她在黑影里背过身子,歉疚地说:“你看多硌意(方言,即讨厌之意。)人!你先睡吧,我坐一会儿,把这双鞋作好。”
  裴桂花掂起鞋底,胳膊一伸一屈地纳了起来。她周身仿佛笼罩着一团凄凉和悲哀的雾。
  章炯心里难受,用负疚的口气说:“桂花,我对不起你。”
  “不。”裴桂花木讷着脸,欲哭无泪,更显悲惨,“挨千刀的日本鬼子,你去杀他们,枪崩他们,为我和妈报仇!”
  “你放心。”章炯决然表示,“杀得越多越解恨!把你手里的绳子给我一节儿,打死一个鬼子,打一个结。等我回来,把满是疙瘩的绳子给你看。”
  裴桂花郑重地从线团上绕下一节儿,剪下来,交给男人。
  他郑重地把绳团装进衣袋里。好像终于完成了一项大事,深情而舒展地说桂花:“你也睡吧。要不,我也不睡。”
  裴桂花感激地苦笑了一下,不情愿地放下手中活,呆坐片刻,而后又找出一床薄被,在床边摊开。
  章炯一下拉过被子,扔床里边,用打趣的音调说:“怕啥?我又不是老虎,睡一个被窝里能吃了你?”
  “咱们成亲那天夜里,就睡两个被窝。”
  装桂花并没恶意,可章炯很难为情,歉意地说:“那时,都怪我小,胡闹。”
  裴桂花宽厚地笑了笑:“怪你爹妈太性急,逼着你14岁就成家。我还是另睡吧。都安生一些。”
  “不。”章炯孩子气地噘噘嘴,嗔怒道,“非睡一起。我保证不会怎么你。”
  “你呀,真顽皮。”裴桂花看犟不过,脱了衣服,钻进章炯脚头的被窝里。
  章炯掂起自己的枕头,爬到裴桂花那头,搂住她,涎皮赖脸地求:“只亲热一下,我能管住自己。”
  裴桂花能理解男人的善意。他只不过是尽量做一些补偿,因此,她无欲地放松自己,坦然地接受他的爱抚,淡然地说:“我不怎么想,只要咱们在一起,我就很满足。”
  也许是她心里话。那种事情留给她的只是刻骨的痛苦记忆。如果为了生儿育女,那另当别论,她宁愿为男人再一次赴汤蹈火。
  “走时,我给你一块银元。”章炯对着她耳语,“你一定进城,去花了。”
  她心里越发感动,柔声说道:“你带着吧。出远门不容易。我连县城都没去过,知道咋花?也用不着。”
  在这个一无所求、善良本分的女人面前,他没有理由设防,完全放松着自己,就如谈论别人的事情那样随便,坦率地说:“那房家小姐叫她爹妈软软硬硬逼着漂洋过海,到很远很远的南洋去了。”
  裴桂花十分同情:“富家女儿也难哪!那什么洋有几十里地?好找不好找?”
  章炯理解这种无知,和善地说:“几十里?上万里呢!坐船得几十天。你看好找不好找?”
  “天爷!”裴桂花十分惊奇,“到天边啦?你有指望吗?我都替你们担心。”
  “那就看命啦。”章炯无奈着说。
  沉默了一会儿,章炯又可怜怜地:“将来报了仇,她还不回来,你要我不要?”
  裴桂花诚心实意地:“别胡思乱想。我多烧香磕头,求神保佑你们能到一堆儿。要是见不到她,你一个人不好过,啥时候回来都中。我一辈子都在咱家老老实实等着你。”
  章炯动情地搂紧裴桂花:“我的大好人!叫我咋放下你?真要等到那一天,咱有钱了,我带你走南闯北看个够!”
  “那不敢想。”桂花感激地说,“等你回来,领我进县城看看春风阁、游艺院、城隍庙,还有离天一丈八的高塔,我就知足了。”
  “我一走,这个家又得靠你多操劳。”
  “只要你在外边混出个人模狗样的,替咱妈和我报了仇,我在家再累也不怕。”
  ……
  远处有丝丝缕缕的鸡叫声传来,章炯,全然没有睡意。
  他强忍着。他不能坏良心。他希望她有个健康的身体去承受命运之苦。日子还长得很。她不容易。他用指甲狠狠掐自己大腿,指望疼痛扑灭燃烧的欲望。
  他开了门,走到院子里。
  漆黑的夜,凉爽的湿润使人清醒。
  他仰望北斗,想象着奔赴延安一路的艰辛。
  他全身冰凉地再次钻进被窝,尽量不碰着裴桂花。
  这一个不眠之夜,永远刻进了他的大脑中。
  
  (六)章炯只身奔赴延安
  
  章炯躲在家里,找了许多旧布,撕开捻成布条,不停地编织凉鞋。
  婆媳俩,倾其家里所有好吃的东西,给章炯改善生活。把浓浓的血缘亲情,溶进了一顿一顿精心制作的饭菜之中。
  裴桂花通宵达旦赶做那双布鞋。一针一线都是她的情和意。
  
  是夜,打好一个简单的行李,一双鞋掖在包袱外的绳下。在绳子下边还插了一把镰刀,装成了一个麦客的模样。
  曾氏在皂角树下,上香磕头,又在堂屋里敬了菩萨,祷告神灵保佑儿子一路平安。
  章老大先走出院子门,察看外面动静。
  黑咕隆咚,夜阑人静,鬼影也没有,这才进屋叫儿子。
  章炯跪下给妈磕了个头。
  妈和桂花早哭得泪人一般。
  章炯意味深长地拍拍妻子的臂膀,说:“别哭了,照护好咱妈。”
  然后,背上行李,依依难舍地走出家门。
  他的心忽悠一下,像沉入井底。路过皂角树下,看了一眼一明一暗燃烧的三柱香,心想:但愿真的有神灵庇护。
  香表的气息伴随他走出了皂角村。
  
  章老大一直把儿子送到村北老坟园旁,叮嘱:“直往北,经裴营,到赵集,过罗庄,趟河往西北就是内乡。从明天起,早投宿,晚上路。白天安全。遇事绕开。处处小心。别忘了家……”
  话音末落,老泪早已滚落下来。
  章炯接过布兜和草帽,难舍难分地说:“爹,你放心,我准能回来。”
  
  他迈开大步,头也不回地融进了茫茫的夜色中。
  他意识到,父亲仍站在原地没动,骤然停步,扭头瞅了瞅。
  黑暗中,在朦胧的麦田旁,隐约可见父亲模糊的身影。他突然感到,父亲其实也很可怜。
  他擦着满眶泪水,又迈开大步。
  他在心里念叨:李清照,一个女人都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曹操还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何况自己正逢血气方刚的青春时?
  他一下子增添了英雄气概。
  比起红军的二万五千里长征,咱这是小事一桩。
  他自我鼓励,坚定地走在黎明前黑暗的原野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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