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痴心不悔（一）

　　江之枫并没有急着离开曾令他伤心的凌安。他一直认为人只有经过伤心的煎熬和打磨，才会坚韧强大起来。未曾伤过心的人，也许是很不幸的，因为缺少了人生最刻骨铭心的体验。不过，他也没有四处去逛逛，只是呆在宾馆里思考着一些事情，他的思绪是紊乱而漫延的，既有前尘往事，又有眼下的种种，也有对来日的设想和预测。
　　江之枫有个很引以为傲的习惯，那就是无时不刻不活动着脑子。他相信人只要愿意思考，就会有所收获。当年他在大学时如此，在凌安工作时也如此。别人之所以说他狂傲，说他冷漠，其原因也是他思考的时候总是比说话的时候多。
　　宾馆服务员敲开房门，送进他刚才打电话要的一些书报。思考多了，人也会累，累了就需要休息，江之枫一直把阅读当作最有效的休息。
　　报纸是当地的，江之枫只草草地扫了一遍，就扔在一边，在这些报纸上，不要指望获得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书刊有三种，一种是财经期刊，一种是时事期刊，还有一种是文学期刊。江之枫曾经很钟爱文学，而且在文学的道路上也迈出了让人羡慕的步伐，只不过最终改弦易张了。但是骨子里对文学的敏感和钟情并未因此退化，在没有什么事的时候，他还是会读读文学性书籍的。
　　财经期刊有则动态引起了他的注意，这则动态是骄阳集团斥巨资向西部投入，将建一个类似于基金会的机构，对西部生态进行保护和建设。他想骄阳集团的总裁汉钧宇果然高瞻远瞩，也果然大气磅礴，对西部生态进行保护和建设，既顺应了趋势，也体现了一个大企业家的境界。
　　想着这些时，又有一个想法电光石火般一闪而过，他不觉浅浅地露出了一丝笑意。
　　辽西的生态也在建设和发展中被破坏了，虽然这里的发展并不快，但是生态恶化速度是让人心惊的。他年幼时，家乡的山上林木葱茏，沟沟岔岔水流汩汩，而今山秃了，水也杳然无迹。他就想是不是可以和骄阳集团联合起来，对辽西，至少是对燕北的生态进行改造，这也许没有多大经济效益，但是也不失为一个回报故乡的路子。心中想着，就下了一个决心，在适当的时候再次拜会汉钧宇，谈谈这件事。
　　那本时事期刊，枯燥得让人昏昏欲睡，江之枫只大概看了看标题就放下了，随手拿起那本文学期刊。这本刊物在江之枫读书时发行量很大，但是现在随着社会整体文化的降位，发行量已经锐减，只有极少数执着于文学的人才会掏腰包去买一两本看看了。
　　头题是一个中篇小说，叫做《昨依星辰昨夜风》，作者用的笔名，很有古风，叫“海棠依旧”。这明显是脱胎于李清照的词，“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
　　江之枫很满意这个题目和作者的笔名，就斜倚在床上翻看起来。他读书速度是奇快的，这在读大学时就有口皆碑，别人用三两天读的书，他只半天就可以看完，而且还可以复述出来，书中比较经典的句子，他也能一字不差地背出。
　　这个小说写的是大学校园的故事，江之枫读着就有些似曾相识的感觉，而且怎么看那个男主人公怎么像自己。作者是这样评价男主人公的：“他狂放、骄傲、坚定、潇洒，无论是褒是贬，这些词汇都可以加诸其身。他的狂放让人目瞪口呆，他的骄傲让人心惊肉跳，他的坚定让人羡慕不已，他的潇洒让人心醉神移，当然这是梅的感受，至于别的女生有什么样的感受，梅是不屑猜度的。”文中的梅是小说的女主人公。
　　江之枫就渐渐地有些慌惑，他本能地用手指捏着额头，阖上眼睛。“梅”，是否就是那个曾经因为疯狂的爱而遭受心灵重创的女孩。这作者，是否就是主人公梅的原型呢？如果是这样的，这篇小说中一直没有出现名字而以他代指的男主人公的原型就是他江之枫了。
　　江之枫注定不是一个在爱情上不起波澜的人。他可以用冷漠来抵御突如其来的爱情攻势，但他不能剥夺别人对他的倾慕，就如同他可以用执着来证明对自己爱情的忠诚，但他不能拒绝爱情突然随风而逝的结局。
　　江之枫在爱情上面临的空前挑战，发生在大三的新年联欢会上。那时，他已经和苏雪诗确定了恋爱关系，而且成了让人羡慕的神仙眷侣。那个联欢会，在很大程度上，是为俳徊在爱神视野之外的男女生做最后冲刺准备的。所以江之枫并没有当回事。
　　联欢会是由杨凌和一个叫梅梦蝶的女生联袂主持的。由两个女同学来主持，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事，因为班上的男生不是佳人在旁不能上台与另外女生搭档，就是寻寻觅觅依旧形单影支而意志消沉不愿上去凑热闹。
　　开始时，不咸不淡不温不火，掀不起……只到秦时月上台表演才形势陡转。秦时月平时严谨庄重，不苟言笑的样子，但是到了台上就变了一个人，大开大合，舒展得很阔大，尤其是由于对生活的体会和领悟相对深刻，表演得像模像样、神完气足。江之枫现在还记得，那次秦时月表演的是一个基层领导干部，可以肯定的是，对这个节目，秦时月精心准备和锤炼了。节目演的是在旱灾来临之际，这个基层领导干部如何动员乡亲们开展抗灾自救。秦时月表演的基层领导干部在发表了一番动员讲话后，最终说了一句让同学们捧腹大笑的话：“老少爷们，今年这旱灾，咱们治不了，我就领着老婆孩子回家卖地瓜去。”有人起哄说：“秦时月，你带谁去卖地瓜？”秦时月眼睛乱转说：“你呀？”起哄的是个男生，别人就又品出一层意味，再次大笑。当时，秦时月在爱情的天空还是一只没线的风筝，四处飘游着。
　　江之枫那时就认为秦时月做事精明，但在感情上就显得不灵光。他基本看不懂谁喜欢他，也闹不清他喜欢谁。对于这样情商低得不值得宽恕的男生，想进攻的会选择放弃，期待进攻的会最终灰心丧气。
　　杨凌一看场面热烈起来，想再烧一把火，把气氛弄得更火爆些，说：“大家是不是期待着梅梦蝶闪亮出演？下面就请梦蝶表演一个节目。”
　　梅梦蝶原本读艺术系的，在大二时转到中文系，进了这个班。当梅梦蝶第一天进入教室，就让大家想起曹子健的《洛神赋》，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形容她并不为过。
　　梅梦蝶眼波溢彩，顾盼生姿，说：“我没准备太好，今天就唱首歌吧。不过，有一个要求，请一位男同学上来配合一下。”用眼巡视着，就有男生自告奋勇，主动请缨了。最终，那眼波停滞在江之枫脸上，盈盈一笑，说：“江之枫，麻烦你了。”江之枫势同骑虎，说：“我没有艺术细胞，还是换别人吧。”梅梦蝶却对苏雪诗说：“借江之枫一会儿，雪诗不会舍不得吧。”苏雪诗没有说话，只是看了江之枫一眼。
　　梅梦蝶见场面有些冷，揶揄说：“这怎么得了，现在江之枫就怕成这个样子了，没有雪诗的允许，就不敢出头露面了。”江之枫明知这是激将法，但也想到如果真的不上去，就会落下笑柄了。于是潇洒地走上台，说：“怎么配合？”梅梦蝶明眸一转，说：“我唱的是一首大家比较熟悉的歌，你就根据这支歌现场即兴表演一个节目吧。”江之枫说：“即兴表演不难，不过你唱歌，我表演，岂不主次不分，乱套了么？”梅梦蝶说：“我先唱，然后咱们表演。”江之枫马上明白进了梅梦蝶的圈套，这哪是配合一下，而是现场合演。他就想：“千万不要是首情歌。”
　　越恐惧什么，往往越容易发生什么，梅梦蝶唱的果然是一首情歌。优雅而深情的歌声响起，似春风春雨打过枝头，似清澈泉水淌过山间，似花在悠悠绽放，似雪在徐徐飘落。
　　“山水迢迢，芳草苍苍，烟雨锁不住古道长。悠悠岁月，痴痴我心，寄笺鸿雁表达我心肠。云渺渺，风潇潇，归鸿何处独傍徨。看人间无数朝朝暮暮，片刻相偎已不再忧伤。”
　　唱完，梅梦蝶一脸惘然，两眼凄茫，竟已痴痴如醉。江之枫如芒在背，一时手足无措，欲退不能。杨凌也束手无策，不知该怎么应对和处理已经难以控制的局面，倒是秦时月这时还比较沉稳，在下面喊：“江之枫，还愣着干嘛？表演呀。别人还等着上台呢。”江之枫就明白秦时月让他速战速决，以免再出现难以预料的事情。
　　梅梦蝶这支歌，同学都是第一次听到，见她唱得这样投入，就猜出这是她苦心布下的局，用这首自己写的歌来向江之枫表白心迹。
　　江之枫看了看苏雪诗，已看到她眼神中的不安。苏雪诗见江之枫看她，佯做着无事地抬头，但立即又把头深深地埋下。
　　江之枫说：“我不善表演，这样吧，我即兴来首诗吧。这是我的长项。”轻轻走下台，走到苏雪诗面前，略加思索，抑扬有致地吟哦着：“古人说出其东门，美女如云，虽则如云，非我思存；我说只要两心相许，这世间已没有什么可以使我们离分。海洋何其浩翰，然而只为一轮夕阳燃烧成执着；雪山何其峻冷，然而只为一缕春风守候成传说。永恒的不是漫漫岁月，而是两颗不变的心之融合。风雨散尽，烟云散尽，我还是那片坚韧苍白的大漠，为心中的伊人，拒绝所有的颜色。”
　　吟罢，坐回苏雪诗身边，轻轻说：“我只是一个会写诗的人，从不会表演。”苏雪诗的脸陡然飞上一片红霞，说：“不会表演，为什么不珍惜今天的机会好好学学，这么快就下来，不是白白浪费了大好机会。”江之枫微笑着说：“我不想学，要什么大好机会。”
　　梅梦蝶脸色渐渐恢复了明朗，说：“江之枫，有佳人相伴，放不开，咱们也不要怪他，毕竟他还给咱们即兴吟了一首诗。”举重若轻地把尴尬化解了。
　　节目进行到最后，大家都有些意兴阑珊。杨凌突然拿出一叠贺年卡，说：“还有一个更火爆的节目，这是梅子和我共同策划的。现在我手中有一叠贺年卡，每人发一张。大家领到后，马上填好祝词，选给一个异性同学，注意，必须是异性同学送出去。”已经麻木的神经马上又激动起来，已经散去了热情马上又沸腾起来，有同学就发出一阵欢呼。
　　贺年卡发到人手，这群年轻浪漫的莘莘学生们开动脑筋，精心做着文章。江之枫和苏雪诗相视一笑，各自动笔填写贺卡。秦时月有一搭无一搭地跟身边的男同学闲扯，迟迟不动笔。那男同学正心急如焚地琢磨他所能想到的最美丽的语言，就有些厌烦，说：“你该想想怎么写贺卡了。”秦时月很无趣，拿着贺卡发起呆，喃喃自语：“这是什么损招，这不是让我这样被爱情遗忘的角落受刺激嘛。”说着，还是抓过笔，漫不经心地涂起来。
　　大家都填完了贺年卡，只有秦时月还在磨蹭，杨凌走过来，说：“你还没填好？”秦时月说：“这张写糟了，你还有没有多余的贺卡，再给我一张。”杨凌叹气，说：“你呀，这种速度就不要想……朋友了。”秦时月自嘲地说：“你说的非常正确，我认了。谁让咱貌不如潘安，才不如宋玉呢。”刚才那个男生插话说：“你跟潘安宋玉也不差啥，要说有差距，也就一韭菜叶。”秦时月说：“你这一说，我还来了自信，有了灵感。”伸手接过杨凌递过的贺卡，三下五除二就解决了战斗。
　　杨凌说：“大家都填好了，现在开始送贺年卡。”
　　江之枫双手托着贺年卡，深情地看着苏雪诗，说：“送给你。”苏雪诗接过，把自己的贺年卡也递给江之枫。江之枫正要看，梅梦蝶翩然走过来，把手中贺卡放在江之枫面前，说：“接不接受，随便，但我必须送出。”江之枫心头一凛，抬头，看到了梅梦蝶楚楚动人而又无比哀怨的脸。他实在已没有勇气拒绝，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刺痛她的心。
　　秦时月拿着贺卡四下里寻找，就看到了慕容济安。她的面前已经放了几张贺卡，手中拿着自己填写的贺卡也正在寻找，两双眼睛一触，秦时月心底就又发虚了，刚刚生出的勇气荡然无存。他犯起迟疑，送还是不送成了比哈姆雷特生存还是毁灭的千古一问还要艰难的问题。
　　慕容济安一直沉静地坐着，不拒绝，也不送出，也许她在等着谁，也许她谁也没有等待。这善解人意而又活泼聪明的女孩有着别人不易捉摸、无法窥测的内心世界。秦时月当然更没有办法理解和猜度。
　　秦时月苦笑着，准备把贺卡塞进口袋里，杨凌又走过来，说：“怎么没有行动呢？是没有目标，还是没有勇气？”秦时月说了一句可以让喜欢他的人彻底跑掉，让他喜欢的人彻底丧气的话：“这不就是一个游戏嘛，我觉得谁也不送是最明智的选择。”杨凌看着他，说：“你这么认为？你不觉得你这个认为非常的老气横秋？”秦时月一本正经地说：“我怎么老气横秋？应该说是成熟理性。”杨凌不打算跟他辩论了，扔下一张贺卡走了。这是杨凌填好的贺卡。秦时月盯着那张贺卡，不知该如何处置。再抬头寻找着，见慕容济安从容地把自己的贺卡收起来，闷声不响地起身，也不管桌上放的那些贺卡，轻盈地走了。
　　秦时月这回彻头彻尾地认输了，拿起杨凌的贺卡，扫了两眼，就走向杨凌，说：“投之木挑，报之瑛瑶，来而不往非礼也，我这张就送给你吧。”就在那一刹那，已经走到门口的慕容济安回眸一瞟，眼神中没有任何内容。但是秦时月还是捕捉到了那一眸，突然意识到自己这次大约是判断失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