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访贤
作品名称:生命燃情 作者:一江秋枫 发布时间:2019-03-27 14:09:23 字数:9193
车运行得很稳,外头虽然寒风正紧,雪屑和尘土肆意飞舞,但车内很暖和,也很宁谧。江之枫似乎正在睡觉,头靠在车座护背上。开车的是一个中年人,神情极专注。
车行驰在燕北市区通往凌安县的公路上。江之枫上午在燕北市谈成了一单生意。这单生意是投资收购原燕北市副食品加工厂。这个厂子已经荒了好几年,工人都已经通过并轨形式买断工龄,现在厂子所有的只是陈旧的厂房和残损的设备。江之枫之所以收购这个厂子,主要是其所处的位置和虽残损却并不落后的设备。他回到北方,并非都把精力和目光投向农村,他需要一个在燕北市的龙头和窗口。他的构想是把这个厂子做成一个膨化食品和米乳制品加工企业。这个企业,进可攻,退可守,能够让他在燕北乃至北方站稳脚跟,并以之为根据地,实施他风云企业在北方扩张的战略。这单生意很顺利,燕北市早就想甩掉这个大包袱,却一直无人问津,遇到江之枫,当然不遗余力地予以协调和支持。他已在燕北市签订了收购协议,并抽调了得力人手前来接管。现在让他放心不下的是由谁来负责这个企业。他想从南方调人,但南方的事业也需要优秀管理人才,他不能让自己苦心经营的南方基业停滞不前,甚至有所萎缩。而在当地选聘,又着实让他有些心神不宁,放心不下。他看到燕北市的企业,经营水平普遍不高,发展规模普遍不大。他不能不对当地人的驾驭市场经济的能力有所保留。千秋大业,要在得人。有些时候,人才比各种物质形态的资本更重要和关键得多。
他到凌安,主要目的,是找一个人,一个他以为可以帮助他完成在燕北事业的人。
六年前,他还在凌安县政府当秘书,跟的是主管工业经济的副县长,他和一些当地的企业家就有了一些接触。他当时唯一还能看到眼里的是一家饮料厂厂长韩启明。这个人当时三十多岁,把一家乡镇饮料厂做成全市闻名的企业,成为地方的纳税大户。据他掌握的情况,现在那个饮料厂早就成了明日黄花,这当然由于韩启明在事业正健之际被商而优则仕的大趋势裹进了政界,当上凌安县经贸委副主任。凌安县当时的领导不知出于什么样的考虑,自毁长城,导致一个正逐渐做大的企业因领导人变更而沦丧。
凌安县县城建设得很有些气魄,广场阔大,楼群林立。但用心去看,这些楼群基本是各个机关办公楼。离开这里六年来,江之枫对这里并不怎么想起。这里曾经有过他两年多的年少身影,曾有过他意气风发时却被蹉跎的日子。
当年他之所以辞职南下,并非是老母逝世、恋人别嫁起了决定作用,而是他实在是在县政府那幽深的楼里看不到希望。那座大楼留给他的是压抑、是困扰、是忧伤。他在那二年多时间里侍候过两位副县长,以他卓然不凡的才华,的确让两位县长十分倚重,两个领导也都言之凿凿地对他说:“一定要为他负责。”然而两个县长调走或荣升之后,那些许诺终究没有兑现。他倒并不在乎这些许诺是否兑现,而是他最终却被闲起来,虽然出自为尊严而战的心理,他悲壮甚至苍凉地扎扎实实做着工作,而希望最终变成了绝望。他是外县人,在凌安县没有任何关系,虽然努力着,但他的努力让他面临和承受更多的排斥和非议。他最后终于明白无论自己怎么努力也进入不了那个无处不在、能够左右他前途命运的大圈子。他因为自己的才华,得到了县政府领导的使用,但也因为自己的才华,使他处于使用而不重用的尴尬境地。当他明白和想通了一切之后,义无返顾地辞职了。
他来凌安之前,已经给县经贸委打过电话,经贸委的人给了他韩启明的电话。当时,他并没有直接给韩启明打电话,他并不想把这件事过早地透露给韩启明,因为他还不知道韩启明的意思。他想通过晚上试探一下,看韩启明是否愿意走出政界,和他一起打天下。
到凌安县,找了一家宾馆,安排好一切后,江之枫才拨通韩启明的电话。韩启明倒还记得他,他就约韩启明出来吃顿饭。
到了约定的饭店,韩启明已经先来一步。两人见过面之后,江之枫发现韩启明已经没有了当初的锐气和机敏,虽然身体明显发福,但是眉宇间隐约有着寂寥之意。韩启明也没想到当初那个被人私下誉为凌安第一美少年的江之枫虽然眉目如旧,但鬓上已有白发,不禁一阵唏嘘,暗叹年岁不饶人。
江之枫并没有开门见山说明来意,只是说到凌安县会会老朋友,想起当年韩厂长对自己的关照,就有意聚聚。韩启明问:“江老弟,这些年你在哪里高就?”江之枫说:“没什么高就,在南方一家企业打工。”韩启明说:“当年江老弟辞职,很多人都很惋惜。不过看江老弟现在的气度,应该干得挺不错。”江之枫笑笑说:“凑合吧。”
韩启明在官场混了这么多年,已经非常成熟,知道江之枫在凌安时并不得意,就绝口不再提此事,只是问着一些南方的情形,江之枫也看出韩启明的意思,一问一答地配合着。
那个开车的中年人安排好酒菜,进入包厢,江之枫介绍说:“这是我们公司投资部鲍部长。”韩启明见鲍部长对江之枫十分恭敬,就想:“看样子,江之枫绝非普通的打工仔。”菜陆续上来,江之枫殷勤地劝酒,韩启明来者不拒,喝得十分畅快。
江之枫看韩启明已有些酒意,就问:“韩主任现在工作很忙吧?”韩启明淡淡一笑说:“现在企业都变成民营了,经贸委还能忙到哪儿?再说,我只是个副主任,更没有什么事可忙了。”江之枫说:“韩主任当年可是凌安县一时无俩的企业家,有魄力,有水平,有办法,管的那个饮料厂相当红火。”韩启明说:“陈年往事了。现在那个厂子早就黄了。”江之枫说:“韩主任有多年从事企业管理的工作经验,为什么没抓住企业转制的机会,自己搞个企业,做点事业?”韩启明苦笑说:“我哪有那个资金,况且现在多数企业转制都是由现任厂长、经理买去了。我离开这么久,也不敢想了。”江之枫又敬了一杯酒,问:“韩主任觉得现在在燕北搞什么企业,能够干起来?”韩启明想了想说:“我看得不一定准,但我觉得在燕北搞企业,必须先抓住资源这一条。但是就矿产资源而言,已经到了极限,不可能在这个方面再做出什么名堂。现在摆在矿产企业主面前的,我看是立即转产,用已经形成的资本向制造业跟进。而做什么制造业,我认为,应该是农副产品深加工,毕竟燕北是农业大市,农产品资源丰富,而且目前农副产品深加工的市场很大。现在有些企业主,投资什么建材,什么机加,我看不会做得很大,毕竟这些项目在燕北缺少资源,缺少技术,更难以在已经饱和的市场中获得先机和份额,小打小闹可以,要想做大做强,就难上加难。
江之枫看了鲍部长一眼,笑起来说:“韩主任很有见地。”
韩启明也笑起来说:“江老弟,我有一个感觉,你这次回来,绝不是寻朋访友这么简单,而你的身份也绝不是一个普通的打工仔。”江之枫问:“那么,我的目的是什么?”韩启明说:“我虽老了,但眼还不花,江老弟这次回来,大约是投资兴业吧。”
江之枫再次看了鲍部长一眼,说:“韩主任眼力也很好。”
韩启明说:“如果江老弟要投资兴业,我的建议不一定行,但作为老朋友,我不妨说说。我觉得你可以在农产品深加工上做些文章,而且这篇文章要做就要在康宁县做。”江之枫问:“为什么?”韩启明说:“农产品深加工,我刚才已经讲了,有资源,有市场,而到康宁县,因为这个县是燕北市最大的农业县,土地面积广大,且一县连着两省,处于枢纽之地,销售问题比较容易解决。”
江之枫大笑,说:“英雄所见略同。看来,这次凌安之行,我的收获颇丰。”韩启明神情突见萧索,说:“几年蹉跎,虚度岁月,现在,已经是英雄老去伤白发了。”江之枫递给他一支烟,韩启明摇头说:“早就戒了。”江之枫自己吸着烟,说:“我倒有一个想法,当然,只是一个想法。”韩启明轻轻抿了一口酒,眼神中没有任何反应。
江之枫说:“我打算请韩主任出山,帮助我一起做一番事业,不知道韩主任可否答应?”韩启明又喝了一口酒,说:“我今年已经四十五岁,官场上厮混六年多,虽然没有什么进步,但还是养成了一种惰性,已经没有了当初的锐气和魄力,恐怕难以承担大任。不是我推辞,也不是我贪恋着眼下这个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职务,真的是不想再到商场上闯了。”江之枫透过烟雾观察着韩启明,想他大约是对风云公司的实力和我的能力有些不放心吧。就微笑着说:“韩主任大约还不知道,今天我到凌安之前,已经收购了燕北市副食品厂,这次请韩主任出山,主要是想请韩主任帮助管理这个企业。对于这个企业,韩主任应该有所了解,虽然停产了多年,但是技术设备还是比较先进。如果我们投入资金,对原有设备进行改造升级,并引进一些更先进的生产线。我考虑,有韩主任这样的能人进行管理,立足燕北,并发展壮大还是不成问题的。”
韩启明还是未置可否。江之枫心里就猜测,这人虽然在仕途上不甚得意,但心高气傲还是有的,凭我三言两语就答应出山,在心理上和面子上还是有障碍的。
事实上,韩启明心里的确有这样的念头,无论如何,他也是一个县的经贸委副主任,官虽不大,但也不能随随便便就答应给一个小自己十多岁的年轻人打工。况且,他还有更深一层考虑,那就是他对江之枫为人并不太了解,如果江之枫像一般的暴发户一样,为装点门面而请了自己去,而自己又难以按自己意愿施展拳脚,这他无论如何不能接受。
江之枫看他不表态,也不马上要真章,绕过这个话题,又频频举杯。喝了一会儿,韩启明的手机就响了,韩启明看看电话,说:“家里的。”随即拨通,说,“笑然,我快结束了,一会儿就回家,你妈的药吃了么?”挂了电话,说,“江老弟,今天就到这儿吧,明天如果你不走,咱们再聚,我做东。”江之枫说:“既然韩主任家里来电话了,这酒就喝到这儿,来日方长嘛,有许多酒等着咱们喝呢。”对于江之枫的一语双关,韩启明报以微笑。
江之枫执意要送韩启明回家,韩启明推辞再三,也就答应了。三人下楼,走出酒店大门,夜风正紧,韩启明说:“这样的冷天,江老弟已不习惯了吧?”江之枫笑笑说:“我的适应能力还是比较强的,不光适应能力强,而且也比较执着、比较开放。”韩启明就是一笑。鲍部长此时已开着那辆奔驰车过来。韩启明扫了车一眼,说:“江老弟的车不错。”江之枫没有回答,拉开车门,请韩启明上车。待江之枫也上车后,韩启明说,“江老弟,这开车门的细节,体现了一个大企业家礼贤下士的风度啊。”
江之枫未料到堂堂经贸委副主任居然会住着仅有六十多平米二室房子,而且已相当陈旧,屋内设备也较为落后,粗木的茶几和沙发,一台18吋的老式彩电。
韩启明淡然说:“让江老弟有些吃惊了吧?”江之枫只是一笑。这时,里屋走出一个亭亭玉立的姑娘,见来了客人,就去倒水。韩启明说,“这是我女儿笑然。”江之枫问:“嫂子呢?”韩启明说:“在里屋,可能睡下了。”江之枫看了看手表,时间还不到晚上八点。韩启明看出江之枫很诧异,说,“她是个长年病号,一直卧床。”江之枫正要问话,韩笑然已端过一杯热茶,江之枫抬眼看去,不想心旌一乱,这姑娘长得与苏雪诗年轻时相差无几。韩笑然也看出了江之枫眼神中的惊异,口中盈盈说,“茶不好,别嫌弃。”江之枫收束住心神,淡淡一笑,说:“你看我是个喝过好茶的人么?”韩启明介绍说:“笑然,这是江叔叔,我们可是老交情了。”
江之枫喝了口茶,问:“嫂子是什么病?”韩启明叹口气说:“尿毒症。”江之枫说:“这病的确很难缠,不过,可以到一些大医院去看看,还是可以治好的。”韩启明再次叹口气说:“得这种病,得用钱堆起来才可能治好。我是无能为力了,只能维持着。”
韩笑然说:“我爸当厂长时一门心思干事业,没有往家多拿过一分钱。到经贸委当副主任,就更没有钱了。”眼神就充满了哀怨。
江之枫说:“我北京有个朋友,认识一些大医院的医生。这样吧,嫂子的病就由我解决,韩主任如果你信得过我,明天我找人把嫂子送到北京去,笑然陪着去,一切花销算我的。”
韩启明眼圈一红,说:“这可不行,我怎么能让江老弟花钱呢?”
江之枫说:“没有什么不行的。韩主任,你大可放心,我帮你给嫂子看病,绝不是因为要请你出山,而是咱们毕竟是老朋友了。”
江之枫回到宾馆,马上让鲍部长给北京的朋友打了电话,联系进京就医的事,并让风云集团驻京办事处的人准备资金。办完这些事,已是半夜十一点钟,躺在床上,却辗转反侧,难以成眠。
在大学读书时,江之枫的高傲和冷漠让一些想接近他的女生心向往之,而难以接近。那时,他非常喜欢自己这种无牵无挂的状态,连他自己也不相信,会有哪个女生能够走进他的生活。
人们常看到他悠闲而且潇洒地一个人在校园里慢步,尤其是在月光很好时,他会仰观明月,近乎从唐诗来走出的谪仙人。曾经有女生试图攻破他锁紧的大门,用似水柔情融化这块坚冰,或写信给他,或直接找到他的班上。对所有来信,他根本不看,收到了随手扯碎,任之随风而逝;对造访者,他通常冷冷地盯那人一眼,然后扬长而去,任她暗自伤心。
在大二的暑假,他乘火车回家看望母亲,车上人很拥挤,他夹在人缝中,异常狼狈。索性闭起眼睛,处于假寐状态。突有人轻声叫他的名字,睁眼看去,正是同班同学苏雪诗。苏雪诗给江之枫的印象一直是勤奋好学却内敛含蓄,他并不知道苏雪诗其实在心头藏着对他的一种既朦胧又缠绵的情意。这次放假,苏雪诗本打算昨天就乘夜车回家的,但是在出校门之时,看到了一个人在校门外独行的江之枫,看意思,他绝不像要回家,她就回到宿舍。由省城经过燕北和到燕北的火车有三四次,她不知道江之枫决定坐哪一次,抱着碰碰看的念头,选择了这一次火车,而她的选择竟然与江之枫的决定出现了一致。在车站时,她就看到了江之枫,当时,她的忐忑骤然消失,心中就感谢起上天,上天终究给了她和他同车而行的缘份。
江之枫上车后,她在密匝匝的人堆里艰难地寻找着他。上天再一次给了她机会,虽然艰难,但是没有经过太多的拼挤,就找到了江之枫所在的车厢。
江之枫看着一脸平和、眼神中却闪动着隐约兴奋的苏雪诗,也看到了她额头上的汗滴。他虽然高傲,却很聪明,他虽然冷漠,却并非迟钝,心头就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情愫在萌动。苏雪诗被他专注的眼神灼热了脸,垂头说:“真巧,你也今天回家。”江之枫说:“是很巧。”沉默了好一会儿,江之枫说:“天热,人又挤,这个旅途注定要让我们认识到走在路上是很艰难的。”苏雪诗轻轻笑了,说:“好像无论对什么事,你都会说出一些很有哲理的话。”江之枫也笑了,说:“所以,跟我说话是件很累人的事,和我同行是个很郁闷的过程。”旁边有个中年人,样子文质彬彬的,忍不住插话说:“和你说话也长知识。”苏雪诗脸上再次泛起了笑容。突然想起什么,从口袋里拿出一块手帕,伸给江之枫,说:“你擦擦汗吧。”江之枫接过手帕,看着她,说:“你好像更应该需要手帕的帮助。”那中年人再次插话:“通常情况下,把自己更需要的东西给一个相对不需要的人,所代表的意思只有一个,那就是关心。”苏雪诗脸越发烫了。江之枫还是认认真真擦着头脸。苏雪诗的头一直垂着,额头上的汗粒晶莹而丰满。
终于捱到一半路程,两个人也终于等到了空位,相对坐下,苏雪诗问:“你饿不饿?”江之枫正要回答,她已从包里拿出食物,递给江之枫。江之枫眉锋就抖动了一下,他看出,这些食物,苏雪诗已做了精心的准备。
苏雪诗先下的车。下车时,她不经意地问:“你什么时候回学校?”江之枫说:“如果你愿意,我想我们可以再坐同一次火车回学校。”苏雪诗说:“那么,你得给我占个座了。”江之枫说:“宁可我挤破头,也要给你占一个。”苏雪诗看着江之枫,她的脸上还未褪尽红色,说:“但是,我怎么知道你坐哪次火车?”江之枫笑笑说:“你会知道的。”
苏雪诗回家不到一个星期,就接到了江之枫写给她的信,信不长,但这封信告诉她,有时候缘份不能仅靠上苍安排,自己也可以争取。江之枫在信上写明了回校日期和所坐的车次。这对于苏雪诗,已经足够了。有些时候,你要打动一个男人,也许不需要美貌、不需要智慧,只要细微处的关心就够了。特别是对高傲和冷漠并存的江之枫,唯一能把他的高傲攻破、把他的冷漠融化的,也许只有关心。苏雪诗无疑做出了最有效最正确的选择。
苏雪诗当然不知道江之枫此时正在凌安县城,而且同她一样辗转无眠。所不同的是江之枫正在追思往事,而她正苦想未来。
苏雪诗的家庭,在外人看来是十分幸福美满的,丈夫在政府机关工作,而且握有实权,她在高中教学,工作稳定,又有一个可爱的儿子。一切可以定义幸福的,这个家庭应该都拥有了。苏雪诗也实心实意地想做一个贤妻良母,毫无保留地为这个家庭,为自己的丈夫和儿子付出作为妻子和母亲的一切。然而,她从和铁子安结婚那天开始,就知道这也许是她一生中一个最错误的选择。铁子安虽然爱她,却无法容忍她的过去,无法接受她曾经有过江之枫这样一个男朋友,而且在这么多年来仍没有一丝一毫的释然。她当然清楚,铁子安之所以无法容忍、无法接受、无法释然,是因为了他自始至终都在心理上对江之枫充满了嫉妒和敌视。这种嫉妒和敌视,归根结底,是由于铁子安在自我感觉上无论哪个方面都不可能和江之枫相提并论,更不要说有什么超跃。也许铁了安曾经是个足够自信的人,但是他得知苏雪诗曾和江之枫处过朋友之后,就变得极度自卑。虽然在婚姻上,他胜利了,但是他自己感觉只要有江之枫这个人曾经出现在苏雪诗生活中,他就是彻头彻尾的失败者。铁子安和苏雪诗处朋友,是苏雪诗和江之枫分手后,由苏雪诗的舅舅介绍的。在这之前,他也是知道江之枫与苏雪诗的关系。凌安县城不大,而且政府办那个一等一漂亮秘书,许多人都知道。也有许多人都清楚,这个秘书之所以到凌安来,主要是为了自己的女朋友。因为那时,许多机关的头头脑脑,对县政府办新来的江秘书是很推崇的,认为这个人前途不可限量,而这些头头脑脑中有年纪和江之枫相仿女儿的,又有招为东床快婿的意思。于是,给江之枫介绍对象的不胜枚举,而江之枫一概拒绝,原因很简单,说他有女朋友,叫苏雪诗。江之枫的知名度越高,他女朋友苏雪诗的知名度也随之高涨。然而,江之枫最终失去了苏雪诗,得到苏雪诗的铁子安不能不对自己的爱情和婚姻的可靠性、可信度有所怀疑。
他虽然对苏雪诗一直很好,但是那种根深蒂固的自卑又迫使他地时时监控着苏雪诗。这种监控发展到最后,达到了无孔不入的地步。苏雪诗的各种旧物,他都翻遍,苏雪诗的一切活动,他都尾随。每当有电话找苏雪诗,他都会在分机里偷听。上次,他到康宁县,其实并没有什么会议,只是不放心苏雪诗和同学聚会,追了过去。让他更加疑神疑鬼的是江之枫居然回来了,而且还是衣锦还乡。他就有了种幻灭感,有时做梦都会梦见苏雪诗随江之枫而去,而冷汗淋漓地惊醒过来。于是对苏雪诗的监控逾加严密。
苏雪诗躺在床上,想着丈夫种种让人喘不过气的行为,心头就生出了更深切的忧伤和愤懑。她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和铁子安走完未来的岁月。
铁子安此时已经睡熟,但由于长年的积习,眼睛依旧似睁非睁。
当年,她提出和江之枫分手,江之枫很平静,似秋水一样的眼睛里既没有忧伤,也没有愤怒。他说:“这,我早就有感觉了,分手也许对我们来说,是一件虽然不太愉快,但现实的决定。我知道你作出这个决定所承受的压力和痛苦。”然后,又很专注地看着苏雪诗,似乎要把她的模样印心里。苏雪诗哽咽着说:“之枫,你能原谅我么?”江之枫居然笑了笑,说:“我根本就不怪你,又为什么要原谅你?你有选择的权力,这是任何人都不能剥夺和质疑的。”说罢,从容地去了,虽然不是很快,却极稳健。
她知道江之枫心里有多痛苦,但他不能表现出来,因为他不会让自己的痛苦表现加重苏雪诗的痛苦。他曾经说过:“我也许不会给你太多幸福,但我完全可以让你避免不应有的痛苦。”
就在他们分手不到半年的时间,也是她和铁子安结婚的时候,江之枫托人送去了贺礼,毅然辞职南下。
那也是冬季,天一直沉着,风却不是很紧。
未来是个什么样子呢?也许当初的选择就已经对未来埋下了伏笔,而她当时并未深刻地理解。
电话却响起来,铁子安蹦下了床,抓起电话,听了两句,说:“明天,你二姨要去北京治病,电话是你姨父打来的,让你照顾一下他们家。”苏雪诗的姨父正是韩启明。
苏雪诗一大早就和铁子安到了二姨家。一家人正收拾行装,笑然看到姐姐、姐夫来了,简单地把情况说了一下。韩启明搀扶着妻子从里屋出来,苏雪诗上前帮忙,韩启明就想起一件事,神色不禁一变,对于苏雪诗和江之枫之间的往事,他这个做姨夫的还是听说过一些。那时他在乡下饮料厂工作,到县上开会,有时顺便拜访一下主管工业的副县长,江之枫倒过茶后,退出副县长办公室。副县长就问:“韩厂长,认不认得这个小伙子。”韩启明说:“您秘书嘛,长得既精神,又干练,早就听人说过。以前也见过面,倒不是特别熟。”副县长哈哈大笑,说:“以后,你们也许会成亲戚呢,听小江讲,他正和一个叫苏雪诗的高中教师处朋友。据别人说这个苏雪诗老师可是你的亲戚。”韩启明是个很沉稳,也很自负的人,他虽然听县长这么说,却从未问过当事人,未向江之枫表明这种关系。毕竟人家是处朋友,结果如何,他是很难猜测的。在苏雪诗决定和江之枫分手后,他心里也非常惋惜,却从未发表过什么意见。他明白,婚姻这种事必须尊重当事人的选择,既便他们的选择会出现什么问题。
笑然那时候还在读书,虽然听说过苏雪诗姐姐正处对象,但也仅仅是听说而已,至于男朋友是谁,现在早就没有了印象。这时门铃再次响起,她兴奋地说:“一定是江叔叔来了。”刚才听她介绍情况时,提到过江叔叔,苏雪诗没有问是谁,既然叫叔叔,年纪不会太小。现在就随便地问韩启明:“姨父,这个江叔叔是谁?”韩启明便淡淡说:“我的一个老朋友,你应该认识的。”
笑然打开门,江之枫和鲍部长走进来。笑然说:“江叔叔,鲍部长,你们来得好早。”江之枫含笑说:“应该,应该的。”眼光一飘,看到苏雪诗和铁子安,很从容地扬扬手,说:“原来还有比我们更早的。”江之枫这才陡然想起,苏雪诗是韩启明妻子的外甥女。
铁子安却有点发呆,他没想到笑然口中的江叔叔,韩启明口中的老朋友就是江之枫,而韩启明一家正是得到江之枫的资助才得以赴京医治久病在床的苏雪诗二姨。
韩启明说:“江老弟,真是让你费心了。”江之枫微笑着,说:“韩主任这话可又说远了。”回头对笑然说,“江叔叔这次就不陪你们去北京了,有鲍部长负责这件事。你和你父亲到北京后,鲍部长会送你们去医院,找大夫,各项费用,办事处的人具体办理。你们就踏踏实实地给你母亲看病,有什么事可以给我打电话,也可以找鲍部长。”再扭头对鲍部长说,“这次,你就辛苦一下,我已经调车过来了,你开着这辆车送他去。”鲍部长不住地点头。
送韩家人上车后,江之枫对一直沉默的苏雪诗和铁子安说:“今天我要回康宁县,有时间到府上拜访。”伸手拦住一辆出租车上去了。在车门关上的一刹那,江之枫神情立即变得异常萧索和疲惫,轻轻用手指捏着额头。司机问:“到哪儿?”江之枫淡淡说:“我还没想好,你尽管开车走吧,我想到了会告诉你。”
苏雪诗和铁子安也上了一辆出租车,铁子安坐下后,冷冷说:“不就有俩臭钱吗?把自己打扮得像个救世主似的,真不明白,你二姨父怎么会接受这种人的帮助,也不怕他别有用心、另有所图?”司机歪头看着他,一脸的不解。
苏雪诗没有说话,她的心被狠狠地刺了一下。
冬天的早晨,通常都很冷清。现在街上车流并不多,人也稀少,寂寥得让人难以承受。
苏雪诗想:“冬天什么时候才能过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