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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名称:于家梦痕      作者:文化老狗      发布时间:2019-03-29 01:52:16      字数:3912

  于是汉根推着车前进。大约行走还不到一华里,他就边走边朝公路北边看,他生怕错过修车的老头儿。他每走几十步一百来步,眼光就要向公路北边搜索一次,他多么希望能看到修车人及修车处的标志:挂着的车胎或车子的其它部件。不久之后,他果然看到了:公路北边有一个修车人,老者,瘦小个子,腰弓着。他加快了脚步向修车人走去。他恨不得两三分钟就能让自己的车子复原,让他轻松地飞回家。忽然,他感到双手极度沉重了起来,车子像死了一般,再也不能推动着前进了。他扭头朝后一看:矮黑的汉子,愤怒的脸。是矮黑的汉子拉住了他的车,使他前进不得的!矮黑的汉子叫嚷起来:“你狗日的!你竟卖死兔子给我!死兔子哪个要啊!你给我停下来!你把我的钱还给我,我也不惹你人!”汉根朝后仔细地看了看,原来这矮黑的汉子还带来了一个帮凶:一个较年轻的同样是有些黑的汉子。他大约就是坐在年轻汉子的车后追过来的。而那车子初看上去要比自己的车子棒实得多,一眼就能看出是永久牌的。——当时的名牌。
  好汉不吃眼前亏。汉根想:这两个家伙既然怒气冲冲地追过来,我也就不跟他们硬碰硬了,不如软一些,先稳住他们。“唉唉,朋友啊,这话怎么说的?我怎么卖死兔子给你了?”
  “当然是死兔子!我走了几步,不曾到家就全死了!”
  “你你,你有没有看错人?是我卖兔子给你了?”
  矮黑的汉子更急了。“你什么话?你还想抵赖?你以为我买了你死兔子我倒病忘掉了?我认不得你?我认不得你车子后头的兔篮子?”
  汉根一时语塞了。那矮黑汉子又大声嚷嚷起来:“走!到市场管理所去!”
  汉根说:“我车子坏了。我走不了了。”
  “我管你什么?要你走你就要走!快!”
  汉根说:“让我到前面修一下车再跟你走,不行吗?”
  矮黑汉子说:“行!我饶你一码!你赶快!我们等你。”
  接着就去修了车。修完后汉根即跨上了车子慢慢骑着。他已经气得头昏脑胀,胃子又饿得难受。矮黑的汉子及其同伙在他的后面紧紧跟着,逃跑是绝对没有可能的。汉根边骑边想,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只能听天由命了。前进了一段路,汉根回头说:“我可认不得市场管理所在哪儿啊,你们到前面来就是了。”可两条汉子似乎警惕性很高,坚决不让汉根一个人在后面,而是每到岔路口或拐弯处就指挥汉根“向南、向北、向西”。几个拐弯后,好像终于到了市场管理处的值班室了。几条汉子都下了车。值班室在一排红瓦房的最西室。其时差不多已经到了正午,绝大多数人都已经下班了吧,只剩下一名中年汉子坐在值班室趴在办公桌上好像在午睡似的。
  矮黑的年长的汉子先进了市场管理所值班室。看到值班人趴在桌上午睡,他迟疑了一下。但终于鼓起了勇气似的,轻轻喊道:“同志,同志,领导!”
  值班人抬起了头,努力睁开发红的眼睛,又眨了几眨。看样子,他实在是疲劳啦。是为工作疲劳,还是为私事疲劳,就不好说了。带着疲劳值班,也可说是人生的一件痛苦事。
  “有事吗?”值班人问道。
  “有事。”矮黑年长的汉子说。“我……”汉根也准备说话。汉根想:不能让他一个人说,我也有我的理由的。
  值班人用下巴示意矮黑的汉子:“你先说说看,什么事?”这么一来,汉根暂时就不好开口了。
  矮黑的汉子用手指着汉根说:“他太缺德,卖死兔子给我!”
  值班人眨了眨眼:“你买死兔子干什么?”
  矮黑汉子:“不,不,不是的。他刚卖给我的时候是活的。可……”
  值班人打断了矮黑汉子的话:“那人家不是卖的活兔子给你的吗?”
  矮黑汉子急了:“可后来全死了!”
  值班人不耐烦了:“人家卖给你的时候全是活的,后来你把兔子全弄死了?”
  矮黑汉子急得不得了:“可是……”
  值班人也急到极点了:“你还啰嗦什么?人家活的给你,你全弄死了,再鸭子卖了放鹅(讹),你想讹人家?——去去去,你再啰嗦,再找人家麻烦,可别怪我不客气我告诉你!”
  至此,这宗“奇案”已经得到完全而公正的“判决”了。矮黑的汉子气得几乎要流下泪来。他走到门外,鼻涕擤了一大把。他的年轻同伙也没能吭一声。值班人又趴了下去继续他的午休。汉根走出门外,迅速跨上车,飞快地踏起来,一直骑到离家很近的一个不得不下车的地方才下了车。  
  汉根这回贩卖小白兔大获全胜,如一切艺术家的初试牛刀,给了他极大的信心和鼓舞。不过,庆幸之余,经过一番冷静的思索之后,他还是不敢再去冒险了,万一刚买到手的兔崽子全部离世,他血本无归,造房子的梦想就要像肥皂泡般破灭。他似乎回归了理性,重新选择了贩粮食贩小猪等营生,虽然随时有被抓住被判为投机倒把罪的危险,但综合风险系数毕竟比贩卖小白兔低一些。而他所想所做的一切,他的两个儿子——于广和于明,还没能参透其中的意义。两个儿子的心智离完全成熟还相去甚远。于广仍在就读小学低年级,于明在相对孤独中游玩,在相对孤独中期盼着食物的充足和精美。如果那时能诞生幼儿园,能让形成完备的幼儿教育理论体系,那自然,于明恐怕就进入幼稚园与其他同年玩伴在一起了。那他的活法和心里的想头,自然就跟现在有所不同。
  在于广于明父亲贩卖小白兔之后的一两个月,夏日已经完全控制了天地之间。特别是到正午的时候,所有的植物都蔫蔫的好像无力喘息更无力动弹了,所有夜游的动物,此时都不知道躲藏到何处去了。而人们却迎来了游泳的最佳时刻。至于说到山中的温泉,室内的泳场,不分季节,不分日夜,都可以让人们闲情戏水或调情共浴,这类事庄稼人在那些年却从来没有耳闻过,更不用谈亲历过。平日里,父母亲都是绝少让于广于明单独下河游泳的,他们的教育多半是采用的“恫吓法”:大池的水有两人深,大人掉下去淹死了摸都摸不到!还有,过去有年纪大的人看到过的,水里有一种怪物,有些像猴子,后来大家都叫它水猴子。这水猴子在岸上不凶,打不过人,但到了水里,嗬,任凭你多少大人都打不过它,更何况是小孩儿呢!所以啊,小孩儿在岸上耍子没得事,但到了水里,就细命儿难保啦!
  经大人们这么一说,于广于明至少在数天之内不敢擅自下河,不管天气让他们热得多么难受。不过,今天,于广和于明却在河边浅水区玩得不亦乐乎。他们一会儿用手撑着水下的泥土,而两脚却浮出水面使劲儿地拍打河水,让浪花向四处飞溅开去,有时水花能飞越到他们眼前的水面上,激起细微的花纹,扩散开,他们便觉得这是自己努力成果的显现,并为之而自豪,而快乐,并激励自己更有力地拍打出更高远的浪花。今天这一回,他们也不是单独下水的,他们的父亲和两个叔叔都在水里劳作呢。开始他们并不知道父辈们在水中忙乎什么,因为他们只顾自己疯玩的。后来,他们玩得精疲力竭了,也失去了一些趣味,就坐在水边上痴呆呆地看着自己的父亲和两个叔叔。只见父亲和叔叔一直将双手伸进水里,在水下活动着,似乎配合着腿脚在做什么运动。一会儿,他们看见了:父亲和两个叔叔随着“一、二!”的口号声,竟然从水底下捧出一根粗壮的长木头出来了。他们觉得这很神奇:从水底下摸出螺蛳、河蚌,用小丝网从水底下捞出鱼来,这些情形他们都看见过的;而从水底下捞出一根大木头来,他们还是第一次见到。他们眼看着父亲和两个叔叔合力把木头从沟底捧到岸上——父亲和叔叔都是只穿的一条短裤。直到从水边到岸上之后,他们的好奇心还没有完全消逝。他们不太敢问父亲,他们问母亲说:“这木头有什么用啊?怎么河底下还有木头的啊?”母亲告诉他们说:“河底下怎么会有木头呢?不还是几个月前河水低下去时,他们把木头埋下去的,你们不曾望见啊?——把这钉子槐埋到水底下,可以除掉臭味,还可以防止虫子蛀,这样才能起房子呢!你们是光顾着吃饭不懂事!”经母亲这么一解释和轻微的斥责,弟兄两个才明白了:这水里捞出来的木头是用作起房子的,有着大用场呢!
  农家人最大的工程——砌房子,终于开始了。原先的于家大家庭,是四间草房,连同屋后的“披儿”,是连在一块儿的整体,如今,就要把他们分成独立的四家了:于老头于老太及未婚的小儿子德根一家,其余的老大老二老三各一家。把连在一起的四间草房拆成独立的四家所需要的三根木柱及若干小木料,已经准备齐全;原有的大锅灶暂保持不动之外所需要增加的三台锅灶的砖头和石灰等,也已经基本准备足够。眼看着整体的四间草房,在一个多小时之后,就成了最东边孤立的一间房了,其余的三间,都已变成了零散的木头、竹椽子和倒塌的泥墙。“起房子三担米,拆房子一顿饭。”破坏旧世界容易,建设新世界却很困难。不过,破坏旧世界的容易,是相对于建设新世界而言的,更何况这不是毁灭性的破坏,这跟破四旧是有所区别的,这是为了重建而按部就班地拆卸,因此,在拆房子的过程中,于家所请来的匠人和农人,都尽量小心翼翼,不损坏一根木料,不损坏一根椽子。于广于明的父亲,从睁开眼睛起床开始收拾东西,到那西边的三间房完全拆除完毕的时候,一直不曾有空喝一口水或一口汤。长期油水不足的肠胃,好像特别能装进大量的食物。于老头和他的儿子们认为已经准备了大量的应该是足够的稀饭、馒头和咸菜,但匠人和农人们一顿吃下来,几乎一扫而空。如果再增加一些,也未必不能全部消灭掉。也许是因为出于礼仪,或出于一丝文雅之气,所以才在锅子底下残留了一点稀饭,在桌上的大腕里留下了孤零零的一个馒头。这时,老二元根在老大汉根的耳边轻轻说道:“你还说馒头准备得多呢,差点儿不够吃。”接着又低声道:“我和老三各吃了一个,稍微止一下饿,还有一个,你吃掉吧。”老大汉根也实在是饿了,听老二这么一说,也就没有丝毫的客气,就准备走前去拿来仅剩下的一颗馒头。可是,偏在这时候出现了意外:不知道于明从什么地方跑过来,看到桌上还有一个馒头,非常高兴动作利索地取了过去就啃。这时于明的二叔开口了:“于明,这个馒头是给你爸爸吃的,你爸爸还没有吃早饭呢!”于明好像没有听见二叔的话,也许他的关注点根本就不在是否多沾了别人的食物这方面。他一边跑着跳着,不几口,馒头已经完全从他的嘴里进入了他的胃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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