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作品名称:于家梦痕 作者:文化老狗 发布时间:2019-03-28 19:36:30 字数:4219
傍晚的时候,于广从学校放学回来,远远地就看见于明在开阔地带拉着风筝线使劲儿地奔跑。或许是因为那天风不大,或许是因为风筝制作上有缺陷,于明拉着由破袜子拆下来的丝线奔跑了好远,并且飞奔了几趟,都没能使那“草纸佬儿”飞上天。于明心里着实填满了失败感,心情糟透了;而于广这天情绪也低落到沟底:这天傍晚,班上大扫除基本完成的时候,于广忽然心生奇想,想做一件事儿。他站上一张课桌,将一把破旧扫帚放到了教室前门的顶上,想等一个叫张小兵或另一个叫马学兵的同学回教室时,一推教室门,扫帚砸中脑袋,而使同学们看个大笑话的,哪想到,张小兵和马学兵两个家伙好像在厕所拉屎的,好长时间都没有回教室;而班主任老师恰恰在张小兵马学兵之前来教室了。老师将半掩的教室门一推,破扫帚正砸中了老师的头,而后从老师的后背掉落到地上。老师完全被这一砸搞蒙了,开始完全不知道是咋回事,后来才领悟过来,有调皮鬼搞了恶作剧,让自己被破扫帚砸了,并且破扫帚上是沾满了肮脏的灰尘的。虽然不怎么疼痛,更没有受伤,但还是感觉受了侮辱,且如此捣蛋的学生是不能不严肃处置的!于是班主任询问大家是谁把破扫帚放到教室门顶上的,开始没人回答,后来老师分别叫了几个人到他办公室里单独询问,就有人供出于广了。于广被老师狠狠批评了一通,说这跟“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精神是背道而驰的,简直算得上现行坏分子,只是老师本着“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精神,才没有把于广算作坏分子。这天于广就是感觉窝囊糟糕透顶而走回到于明放风筝处的。于广想要从于明手里一把抢来风筝线让自己试试,而于明就是不服气自己不能将风筝放上天。于明仍要自己试几回,而于广却要夺过来,于是产生了争执。于广骂道:“你这死相,风筝死也不肯上天的!”于明也骂道:“本来倒要上天的,你来了我反而倒了霉!”于广又骂道:“你过不了我这么大,我也不想过你这么大了?好不?”这话显然是咒骂于明要死而于广本人是不会死的,因为于广早超越了于明的年龄了。于明仍不服气,说要把于广骂人的话告诉父亲。心情糟透的于广忽然看到于明是穿的自己的旧衣服,于是转换话题骂道:“你怎么好意思的,真是要羞得掉肉掉大肺了,还穿别人的衣服!有种的就脱下来,从此不穿别人的衣裳!”于广这一激,真把于明激坏了。他果真脱下了于广的旧棉袄,扔到地上,回家哭着叫妈妈给自己重做新衣裳,且发誓再也不穿于广的旧衣服了。父亲回来得知弟兄两个争吵的情形后,父亲给了于广几巴掌:“叫你哄哄他让他穿你的旧衣裳的!你却倒过来笑他,现在可好了,你拿钱拿布票儿买布给他做衣裳啊!你钱呢?你布票儿呢?”父亲一边骂着,一边又踢了于广两脚。这之后的数十天,乃至上百天,经过父母亲的慢慢劝解,于明才渐渐淡化了哥哥对他的嘲笑,又愿意继续穿哥哥的旧衣服。
自从于广于明的父亲汉根找对象结婚生子以来,于老头儿及汉根等人几乎一天也没有忘记扩建住房的理想。虽然屋后造了“披儿”,但住房条件并没有得到实质性的改善,于他们心中理想的状态仍然相去甚远。严重执着一念的人,或走投无路的人,有时候是可能铤而走险的。于广于明的父亲汉根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有一天,汉根和广全、广高几个汉子,头靠头的秘密地叽里咕噜了一阵,一个罪恶的计划就诞生了:贩卖兔崽子。对,确实是贩卖兔崽子。这里的“兔崽子”不是骂人的话,而是指实实在在的“兔小子”。贩卖兔子的崽儿当然属于投机倒把罪的一种。不过,在当时,自由市场并没有完完全全被禁绝,如果是自家养的兔子生崽儿了,多了一两只而实在养不起,运到市场上去出卖,也是不会被判罪的。这是实在话。几条汉子削尖脑袋钻政策和法律的空子:他们会尽量避开市场管理者的眼光的。万一被市场管理人员盘查到,他们当然会面作无可奈何状,并死口咬定:“自家养的兔子生下的崽儿,多了几只,把人吃的萝卜叶子都给它们吃,也不够。没办法,只能卖掉啊。”不过,如此的谎言如果在同一市场对同一伙市场管理人员讲述多次,投机倒把的馅儿就会暴露无遗了。等待他们的简直就是倾家荡产的惩罚了。用几条汉子自己的话说就是被罚得“灭门绝户”。
要扩建房子,需要买木料,还需要添加一些竹椽子,因为原来的椽子未必都能够继续承担责任;匠人要吃饭吃菜,匠人还需要工钱,黑市粮也是非买不可的。因为这种种实在事情的驱动、逼迫,冒些风险还是应该的,或者也可以说是不得不冒风险。
贩卖兔崽子。据干过这类营生的汉子悄悄传出来的消息,今年直盐镇的小兔子特别便宜,只有三毛五六分钱一斤,而泰通大河西边宁泰县的玉米镇的小兔子最多可以卖到五毛钱一斤,这个赚头还真是大大的。利益招引着汉根等汉子。凌晨近五点的时候,于广于明的父亲汉根,跟另一条叫广高的汉子一起,骑着没有响铃没有刹车没有护索板但双轮俱全的自行车,朝着直盐镇方向进发了。
希望和信心揣在怀里,惴惴不安也不时地在胸腔浮动,十二三里的田间土路,九弯十八拐的。两条汉子花了半个小时左右赶到目的地了。天色清亮了好多。初夏的时节,此时此刻,太阳还没有完全露脸,日光的淫威还远远没有发挥到极点。两条汉子各自穿着一件破旧的衬衫,一条肮脏的单裤,感觉正凉爽得适度。自由市场就在一条大土路的旁边,当然跟大土路并没有明确的分界线,如果认为大土路也隶属于自由市场,是市场的一部分,也不能算犯大错。市场范围并不宽广,但毕竟没有被完全取消,比绝对的军事化管理依然宽松些,正好像罐头被钻了一个小孔,还是可以呼吸点自由的空气的。这里属于高沙土地带,地上的泥土有些蓬松,遇雨不会粘稠,遇到阳光和大风即可能飘扬出尘灰。但当时还没有大量使用塑料袋,因此,飞扬的尘土中是没有出现塑料袋的身姿的。“这一带长的山芋和芋头最好吃!”农人们都这么说。
市场上以卖小猪的居多,其次才是白绵羊和小白兔。买卖小白兔的交易多半在市场的东北角进行,但只要买卖双方同意,走到市场外附近的某条道路旁或大树下,也是可以交易的,戴着市场管理标志红膀套儿的人也时常到市场外的某个地方去转悠,以防止有不法交易的进行。
两条汉子汉根和广高较顺利地和卖主谈妥了价钱,他们每人买了五只,结算的结果差不多是三毛八一斤。
他们把小白兔放置到车后的竹笼里,慢悠悠地推着缺少响铃和护索板等附件的自行车缓步前行。等到了市场管理员肉眼所看不见他们的时候,他们的右腿就越过车子的前杠坐上了车座,弓着腰,以他们力所能及的速度沿着一条宽阔的石子儿公路前进。这条公路是一条省道,是这一带很难得见的大马路,两条汉子顺顺畅畅地一直骑到了宁泰县的玉米镇。因为路途的遥远,两条汉子到达玉米镇市场附近的时候已经临近上午的十点了。车子在行驶的时候,他们感觉还是比较凉快的,但当车子停下之后,热气就从他们身体的内部和外部全方位地烘蒸他们,他们衬衫的后背也被汗水浸湿了一大片。他们没顾得上到河边补充水分,他们想尽早把兔崽子出手,换来一个高价钱。可是当他们来到市场的时候,市场买卖的高峰期已经过去了。买主远远没有他们所希望的那么多,而市场里的猪粪臭羊粪臭却比先前浓烈得多。不过,运气还算不背,只二十来分钟的时间,他们就每人出售了两只,每斤价钱是五毛。他们初尝甜果了。
这时,他们都确实口渴得不行了,就轮流着到河里用手捧水喝。汉根先到河里喝了水,接着上岸看住两辆车子和车后的兔崽子。广高脱掉旧布鞋后,把裤管捞起卷到了大腿根,感到河水仍有些冷。“还要过些天才能游水呢。”他想着,用手划去了水面上的浮尘杂物,也捧了几捧干净的河水喝了下去。他的双眼闲望了河面和对岸一会儿,河边对岸分散着两三个妇女好像在洗菜洗衣什么的。他想看看对岸妇女的脸蛋或胸脯,但河面较宽,看不甚分明。他只得慢腾腾地走上岸来。到岸上不一会儿,汉根就听到了他带哭腔的声音:“不好啦,我,我的兔子,好像都死了!”
汉根连忙跑到广高车子后座处细看:果然,小兔崽子已经没有了一丝气息。广高气得脸色发紫发灰,满脸无可名状的痛苦。这时,汉根连忙转向自己的车子看自己兔子的情况,小崽子迷茫着红红的眼睛,显出奄奄一息的模样。汉根心里一急,生怕自己的兔子即刻离世。但他这一急,急出了他父亲于老头曾经说过的话:“小兔子如果要死,就拎住它的后退,让它头朝下,使劲儿抖动抖动,然后放下来,它就还可以活一阵子了。”——看样子,汉根的老父亲年轻时也是干过贩卖小兔儿的勾当的,这成了他家世袭的职业了。可惜广高却不知道有这一招儿,广高的兔子就这么死掉了,让广高蒙受了损失,偷鸡不成反折了一把米。
广高又重重的长叹了一声,有气无力地对汉根说:“倒了八世的霉了,今年我可能要霉死了!我还在这里弄什么呢?我先回了。你等一会儿,我看够本你就卖掉吧。”汉根嗯了一声,算是应答。他朝四周附近看了几看,确定没有人注意自己的时候,他把笼子盖子掀起了一些,把手伸进笼子里,把三只小兔仔分别抓出来拎住后退使劲儿各抖动了二十来下。果然,被头朝下抖动过的小兔仔子好像精神了好多了。他把这件事情完成之后,广高已经离开了他好远,已经望不见广高的身影了。
“哎!你这师傅,你这小兔子是买的还是卖的呀?”人的询问声从汉根的背后传过来,几乎把汉根吓一跳。当他领会了询问人——一条矮矮的黑黑的中年汉子——的语意的时候,连忙转过身子来,连忙满脸带笑地说:“卖的呀!自家养的,没得萝卜叶儿草儿的给它们吃……”
“多少钱一斤呀?”
“哪里,自家养的,市面儿的价钱我也不怎么熟。这样吧,就算五毛五一斤好了。”
“哪里五毛五呀!至多五毛!要不是图算账方便,只能四毛八四毛七。”
“那,那,自家养的,也不谈什么亏本了,就五毛!”
就这样,很快称了斤两,算了账。汉根还硬是作出了低价出售不怎么满意的表情。待离开矮黑汉子几十步之后,他跨上了破旧自行车,飞似的朝着家的方向赶去。这时,他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狂喜了,更使劲儿踩动着旋转着脚踏子。他忽然觉得脚下一下子变得特别特别的轻松,待脚踏空转了两圈之后,他才意识到大概是车链子脱落了。等他不得不下车查看的时候,才发现,原来是车链子断了,已经有一尺来长的铁链子躺在了地上,宛如一条小小而黑黑的蛇。
没办法。如果是车链子有些松动而从齿轮上脱落下来,这个是有办法解决的,只不过要弄脏手指而已。现在是铁链子断了,这就非得请修车的专业人士来处理不可。汉根简直急出了一身汗。他向公路北边的一户人家打听,问附近有没有修车的。——而他来时并不曾多注意公路边的情况。一个看上去大约五十开外的汉子告诉他,有的,就在前面大约两里地的地方,朝南,就有个修车子的老头儿,那老头儿瘦小个子,弓着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