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2)第2151-2160天

　　1962年7月15日星期日雨（2151天）
　　午间喂马的时候，我一个人在草料棚里读《人血不是水》。达洛尼向革命军事委员会自首回来，和他的妻子在一起的时候，使我感动。不知怎么，悲伤起来，我会不会有那种深切的爱情呢？
　　大约是：一个人只要与爱情交上了朋友，快乐和悲伤就会同时到他心里来做客了。追求幸福的幻想，承担义务的严肃思考，都可以强烈地牵动着人的感情，更何况想到那刺痛人心的伤失和别离。
　　她的信只在字里行间流露出来一种情绪，而且不是直接说出来，只能说是不能肯定下来的一种答复。如果说得过于明白了，使我轻信了，我会觉得爱情得到的是这么容易，因而也可能丧失得容易。比较起来，不幸的事情，还是早一点来的好。教训得来的早，聪明和智慧也会早些得到。
　　昨晚我们的土豆又被人偷了。吴振业拿着棒子猫在地里，忽然站起来，举棒直奔邓荫科大叫：“王八蛋，我砸死你！”邓荫科摇着棉衣招架一下，掉头就跑。吃午饭的时候，我对老邓说：“讲讲你的英雄业绩吧！”
　　“根据‘敌进我退’的原则，我逃得不比别人慢。”他说。
　　“为几个土豆，不值得丧命！”赵传喜说。他跑得最快。
　　晚上，吴振业布置把所有的道口都把上了。果然抓到一对偷麦子的。有一个人挨了夏炎的扁担，扔下麻袋逃跑了。
　　
　　1962年7月16日星期一阴后雨（2152天）
　　最后一班打更的是刁永祥，我告诉他：“每隔半小时添一货草。”
　　“少添勤喂不是吗？”他好像是明白的内行。
　　“添多了牲口就把草拱到外边了。”
　　“这是一个原因。更重要的是，牲口的鼻息挺重，自己把草熏出味儿来，它就不爱吃了。”我顺口说，“你知道得比我还多呢。”
　　“嘿！整社的时候，我还搞过十条呢，你忘了吗？”我想起来了：去年我曾跟他一起到昌图县去整风整社。
　　早晨起来的时候，他告诉我：“我给你喂得差不多了。我添一货草，等它吃得只剩下草节，我稀稀地撒上一层料水，很快又吃光了。”
　　病马他给牵出来，拴在车辕上喂。他说：“马不像牛，槽子不能放到地上喂，就像人，站着吃饭不舒服。”
　　我到精料桶里一看，马料剩的不多了，就说：“马料你喂了不少呢。”
　　“不多……据说老车老板子不仅不偷牲口料，还把自己的口粮拿给牲口吃呢。”他不管能不能联系上的事儿，也不管你愿不愿听，总是喋喋不休地讲。因此得了个绰号——刁老普，意思是话多、且总是普遍真理。
　　“昨夜没睡好吧？怎么还不睡觉去呢？”我提醒他。
　　他说：“我得到地里去看看他们的警惕性如何。”
　　他把白裤子换下来，下地去了。回来的时候，我问他：“你演了出什么戏？”
　　“我悄悄地摸了过去，到了跟前，我就蹲下了；看青的看我蹲下了，他也蹲下了。我又往前摸，他也往我这边摸，抽冷站起来，提着棒子大叫：‘你往哪里跑！’我忙站起来把两手一伸，叫道：‘别打呀！我是刁永祥！’回头一看，前后围了四五个人，我被包围了！”
　　他对小偷的政策是：先揍他一顿，再进行教育，最后连土豆都给他，使他感动。
　　我坐在草料棚里，对着墙上的上油灯看《人血不是水》。吴振业站在厨房门口，对着毛毛细雨出神。
　　“小盖！窗上的雨没湿土豆吗？”他问我。
　　“没有。”
　　我一看，窗户没上玻璃，他怕往里潲雨。
　　漆黑的夜色中传来一声呼喊，像过路的人求救似的。细一听，原来是小佟叫。我应了一声，就进屋去了。吴振业说：“你去看看。”我顶着雨猫着腰出去了，又到屋里叫上了钟宝良，叫他拿棒子跟上，一面走一面呼应着，到东地一看，原来是生产队的看瓜人在叫。
　　午后我和DC到河里洗澡，怕女同志去看见，故意对着窩棚喊：“谁来洗澡唉！”实际他是叫女同志别过来。我向他讲起LZX（辽宁作协评论室的）到辽大搞对象的事。他借培养评论新人常往中文系女生群里跑。他问：“搞成了吗？”“搞成了，还是一位挺漂亮的姑娘。”我说。他叹息了一声。这一声应是心灵的弦响，像道出心里的遗憾似的。
　　《人血不是水》读完。肖洛霍夫的冷静观察，写出生活的实际样子来，有时絮絮叨叨的，有时过于刻薄，少了对人物的爱。斯捷尔玛赫这部作品写出了他对生活的浓厚情感，读后令人叹息、喜悦和深思，不知不觉和人物的命运共鸣起来。
　　
　　1962年7月17日星期二晴雨（2153天）
　　郑桢的弟弟来了，家属的孩子叫着他的名字跑过去，围前围后，笑嘻嘻地欢迎这位新朋友。他叫郑彪。背着行李走了一身汗，十分庄重地对待欢迎他的人，也不笑，显出懂事的大人样子来。
　　酉酉给我带来了唐庆雄的信。
　　小河又涨水了，进城的人脱了裤子才淌过去的。
　　
　　1962年7月18日星期三雨（2154天）
　　吴振业想把大青马送到生产队去放牧，我下午牵着去试试。大青马走路很困难，我说：“送到马戏团去能演一出好节目。”
　　“牛看里，马看外，驴骡看下揣！”酉酉把自己用来的看牲口饱不饱的知识说了出来。
　　“早晨行云走，正午晒死狗。”到农场来的人学了不少看天的知识。还有牲口喂养的要领——“草膘料劲水精神”，等等。
　　
　　1962年7月19日星期四晴（2155天）
　　社里来人收土豆，把皙瑛的信带来了。因为高兴得不得了，还没领会信的全部内容，我就写了回信。只要我处理得好，我会得到她的爱情的。因为她说：幸福是属于坚强有志气的人。不然，这指的是经得起考验的爱情。
　　
　　1962年7月20日星期五阴晴雨（2156天）
　　我又读了她的信，觉得我的信没能回答她的许多问题。读信时就像喝了酒一样，来不及很好体会信的内容。今天重读了。原来信的内容很丰富。她说我把她写得不真实，但我是用我的眼睛来看她的。她说我什么话都对她讲，我信里没写到这点。她关心我的生活，我却没能更好地关心她的生活。
　　
　　1962年7月21日星期六晴（2157天）
　　我的理想是忠诚的爱情，她不会对我隐瞒着什么吧？如果是那样，男子气是不会答应我的。
　　病马交给郑彪了。我叫他去放。下雨的时候，我告诉他牵回来，托人带给他麻袋和衣服。午间读了《八月》电影剧本。生活里最重要的东西不是爱情。出路是在工作中、劳动中。
　　
　　1962年7月22日星期日阴后晴（2158天）
　　我们的狗叼了邻居的小鸡。老太婆和儿子们全体动员，把狗撵到沟里，又撵到苞米地里，看见了。儿子在地边张望着，等老太婆跑过来，腿已酸了，唉哟一声，原来把脚崴了。她看儿子不动声色在那里瞎看，急眼了，骂道：“鬼崽子！站在那儿挺尸呀？赶快撵啊！”
　　狗从地里钻出来，叼着小鸡，小步跑着，不断掉回过头来张望。老太太跟了上来，一瘸一拐的，对儿子喊：“快把狗打死，叼了我两只鸡了！”
　　儿子说：“找狗干什么？狗叼鸡你不会找人吗？人家能不给你赔吗？”
　　场长和管理员都出来了。郑桢站在门口，不动声色地说：“我们给她赔一只吧！”
　　我问：“鸡还有气儿吗？”
　　“哪有气儿了？咬了多少时候啦！”老太太皱着眉头。她穿得很整齐，只挽着一只裤脚，眼里积累不少焦躁和气恼，使人觉得，她准备好了要吵一架。
　　场长说：“我们把狗拴起来了，这么粗的绳子都咬断了。”
　　“别说是我们呀，咬谁家的人家也不能答应啊！“她实在磨不过邻居的人情，表情是讲理的。
　　待了不大工夫，邻居的男人来了，手里托着两条锁链，说：“这两条锁链给你们锁狗吧！”
　　这位男邻居长着大黑脸，胡子像荒地上的绒草，黑黄间作，很客气的样子，心机不小。那两只大脚落在地上又稳又重，走路发出“啪哒啪哒”的声音。他叫家里人都回去。场长把他让进屋。他对场长说：“我出去窜门儿，回来就听人说，鸡叫狗叼吃了。我说轧邻轧居的，你吵吵什么呀？这是锁老母猪的锁链子，头头有个转轴，它扭也扭不断。”
　　“我们吴场长买锁链去了。”王场长应付着。
　　“你们菜种上了？”他转了话题。
　　“叫雨给搅黄了。”王场长说。
　　“你们的大青萝卜可真长得好。”
　　“是好种，可是今年打的籽儿不好。”
　　“嘿，你们怎么不搭架呢，打籽的萝卜茎是软的，菜栽子长多高，都得用秫稭架起来，那么一拢，就不倒了。”
　　“我们不懂啊！”
　　“我那时看到了，总想告诉你们。后尾忙，就忘了。”
　　“……”
　　“种籽原来是从哪里来的？”
　　“农学院，社里的农业编辑认识他们的人。”
　　“我寻思你们种剩的，匀给我几两。”
　　“可以的。”
　　赔了鸡钱，搭了一包萝卜籽，这事就完了。
　　王秋从城里回来了。吃晚饭的时候，我问王光：“喂马的换不换？”
　　王光说：“还是你喂吧，你不就是怕没有休假吗？”
　　“不是，我对你有意见。”
　　“对我？”他很吃惊。
　　“是的。你总给我加任务，叫我照料病马，叫我挑洗脸水，又叫我不休息去装粪，不使大铁桶拉水，还说我不发挥协作风格。要是任务定下来，我只能多干，不能少干。”
　　“我也没说你不发挥风格呀！我只说叫小盖发挥风格才干，不说发挥风格就不干……”
　　我低下头来。他不想彻底交换意见，我的兴趣也不大了。
　　晚上吴振业来了，顶着细雨走路，裤脚和肩头都湿了。王光把土豆损失的情况对他说了。原来是几段有趣的故事——
　　先是几个孩子来了，后来来了大人和妇女，挎筐的，拎麻袋的，不大工夫就上来一二百人。刚来的时候，我们还没起完呢，你们不能翻漏。
　　孩子们露出不满的神色，不说话，仍然在地头上挖。人越来越多。小赵到窝棚里喊道：“坏了，都上来了，堵不住了。”
　　“我去看看，还反了呢！”邓荫科来了勇敢。他上来就问，“谁叫你们来控土豆？”
　　“你们都起完了，怎么不让挖？”一个小孩说。
　　老邓瞪起眼睛：“我们没起完！”
　　“你们种我们的地，还不分给我们点儿？”一位妇女找出了理由。
　　“我看你像个外国人！”一个孩子看见这个北大新闻系毕业的这老兄，戴着印尼式草帽，露出几绺卷曲的头发、架着一副眼镜的样子，就奚落他。
　　老邓认真起来:“你说我像哪国人？”
　　“像个美国鬼！”
　　“像个眼睛蛇！”
　　孩子们笑嘻嘻地往地里走。老邓瞪着两眼，束手无策。
　　吴振业不愧是部队营教导员出身，听完王光的汇报，说：“要追究责任，我们应当是主要的，那天都起出来，起多少算多少就好了。”
　　“那天和犁杖翻一遍就好了。”有人插话。
　　“别扯了！”有人反驳，“哪有那工夫？”
　　“弄一把快枪来！”邓荫科说。看来他受的教训还不够。
　　老吴说：“哼！好人不怕，坏人想,你想弄他也弄不着，快别整那个累赘了！以义取人吧！”他接着说，“开会的时候，就是要求护秋保收，你就看住我这一块，别的我不管，借道儿走也行。”
　　躺在床上，我想了许多问题。我们生活这个时代，和天斗争，应当是幸福的。可能我们的享受要少些，但后代会比我们好些，比如那些孩子们；周旗因为上不了学，到这里来干活了，喂狗，放猪，玩驴，以后还有这些失学的儿童吗?
　　午后下雨。我因为收到了庆霞的信，写封回信。我出去往草厦里抱草的时候，看周旗把干了几天的硬馒头砸给狗吃。郑彪也在那儿。原来他没去放马，跟周旗放猪去了。我问他：“你愿意放马吗？”
　　他说：“我愿意放猪。”一面回答，一面挖土，知道自己有过错了。那马拴了一下午没放，饿的慌。我说：“放猪有人了。”
　　“……”
　　“其实，放马跟放猪是一样的，只是不能跟周旗在一起。你们可以午间一起玩呀，骑驴、抓鱼都行。”
　　周旗瞪着小眼睛，傻迷迷地瞅着郑彪，说：“你犯错误了，快检讨！”
　　郑彪还是不说话。我追问：“放不放？”
　　“你放吧！”周旗劝道，把最后一块馒头送给了黄狗，却被黑狗抢走了。他站起来打它一下，说：“馋嘴巴子，你以后再欺负小黄，看我不揍你！”站起来拉着郑彪，说，“走，咱俩都放马！”
　　我找了两条麻袋，给两个孩子披上。周旗拉着驴和马，郑彪骑着驴。回来的时候，两个孩子都淋湿了。原来他俩没用麻袋遮雨,而是割了两麻袋草，驮回来了。有草吃，牲口就不用放了。
　　吴振业这人挺务实。别人说麦子焐了，可以把麦穗铡下来，拿到城里去打。“想得实际一点吧，哪有那么多的麻袋？去年说土豆秧可以搞青储，放到地里两天就烂了，想得容易做的难。”他说。
　　从城里买来了房瓦，汽车进不来，与生产队商量，他们把大车借给了我们。生产队的干部们从地里回来，到院子里就找吴场长。他从仓库里出来，沾了一手六六六粉，一面洗手，一面向干部们打招呼。
　　“啊，来看看你啦，你还谢门不见。”刘组长说，是个瘦瘦的人。吴场长拿出香烟，每人一只，说：“我收拾仓库呢。”
　　“要落残疾啊！”会计坐在砖堆上，吐出一股烟。
　　吴场长调侃道：“腿这两天细了点儿，看来有希望。”说着，伸手捏了捏马腿。
　　“怎么不往队里送？送到大牲口群里攒青草，叫它吃去呗。”刘组长说。
　　“唔——”老吴吐出一嘴烟，答话，“原来打算送来的，你看这个怂样，别人踢它它都不会躲！”
　　“牲口嘛，折腾着比娇惯着强噢。送去了，队里人比你们会伺候就是了。”
　　“再养一个月看看，有个学生在这儿牵着放呢。”
　　到吃饭的时候，这些人才回去。这时，郑桢给社员称苞米。他们是用豆饼换的，一斤二两苞米顶一斤豆饼。共换去三十二斤三两。
　　“称高了一点！”有人说。
　　吴振业走过来说：“那么认真干啥？再放上一棒！”
　　“没有吃的哟，净吃豆腐滓烂茄叶儿。”社员说，“你听见村里流传的顺口溜吗——大偷大摸，手表自行车；小偷小摸，有吃有喝；不偷不摸，饿死不多①。”
　　①不多，活该的意思，方言。
　　
　　1962年7月23日星期一阴（2159天）
　　丢了土豆，丢了粪，马没草，和邻居打架，把年轻的场长王光熬遭的病倒了。我给皙瑛写信的时候，他叫我看他的手，是受了风湿，伸不开了。吴振业来了，他松了一口气，躺在炕上看小说。他爱人经常到这儿来，一来郑桢就搬到大宿舍去睡，让两口子住一起。收工的时候，也要一起回来。他爱人在地头种了几颗苞米，每次来都拿点好吃的东西，报纸里装的糖三角，罐头盒里装的腐乳。
　　晚上，看青的人总看地里有一个人在动。于是他们就蹲下了，看着那人总是扭着胳膊原地踏步，几个人就布置围攻。夏炎叫别人向前冲，自己提着棒子撒后。正要用棒子打，才发现原来是棵摇晃着的苞米棵儿。
　　劳力缺乏是个大矛盾。
　　
　　1962年7月24日星期二晴后雨（2160天）
　　接皙瑛的信，心里平静。
　　割草的小赵和黄在中没有把草取回来，我叫ZBL找人取回。我说小赵：光割草不能算完成任务。他们是和雨夺草呢。ZBL不大满意地骑着驴去把草取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