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我再也没心思卖豆腐，跟小军说了声，便一个人慢悠悠走到了清水堰，坐下来，看了会风景。田野里稻子都熟了，金灿灿地黄得喜人；不远处的草丛里，鹧鸪鸟在钻来钻去。我来了兴致，追上去想看个究竟。谁知道鸟没看着，倒发现了一个坟。凭着记忆，我觉着这里以前应该是没有坟的，现在平白多出来一个，到底是谁呢？我有些不安，准备退回去，可眼神不经意地在墓碑上扫了一眼，这一扫，我就再也挪不开脚步——墓碑上，赫然刻着的是我的名字！我吓了一大跳：“青天白日的，真见鬼了？”
　　不由自主的我凑拢了过去，抚摸着墓碑上“刘艾草”三个大字，心里一片茫然。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虽然从昨天回来，阿姨和叔叔的嘴里，已经不下过数次说过我“不在”，可这么真实地出现在我面前，还是让人难以理解。
　　“这么说来，我真的死了？”
　　突然感到一阵的滑稽！一种悲从中来的情绪......
　　我蹲在墓碑前，久久不语。
　　
　　“你既然看见了，我也就不说什么了。”不知什么时候，肖延平已经来了，他站了我背后，手里捧着一捧花。
　　我没有说话。
　　他蹲了下来，把花放了墓碑前，凝视良久，才开口道：“你知道坟墓是谁替你起的吗？”
　　“是谁？”
　　“是小军。你走后，他去市里面找过你，后来又去了你的家乡。他没有把你找回来，找回来的，只是你的一包衣物。所以，他就替你起了个衣冠冢。”肖延平缓缓说着，语调平静，像对着不相干的人，诉说着不相干的事。“他对你还是有心的，镇子上人都不同意，因为你们是外来的，在这里并没有地。后来，他去找了镇长，不知道说了些什么，镇长就同意了，还批了这块地。虽然孤僻，可毕竟是安顿了下来，不用再做孤魂野鬼了。”
　　“是小军埋的我？”我愣愣的。
　　“是啊，不然你以为还有谁？”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我打听过了，你那个继父，说你已经是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是自寻的死路，跟他们没关系。”
　　“那我妈呢？”
　　“你妈？大概从你八岁起，在她的心目中，你就是不存在的吧。”
　　我的眼泪出来了，再也忍不住，对着自己的“坟墓”嚎啕大哭。肖延平一边蹲着，静静地不说话。等我哭够了，哭得差不多了，能听见他说话了，他才开口说道：“你现在准备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走还是留？”他转过头看着我，“既然已经知道了，就没留下的必要吧？我看得出，你在外面过得还不错，至少比这里要好！”
　　“你想多了，我这次回来，是有事情要处理。”我平静了一下心绪，缓缓说道，“等事情办完了，我就走的。”看着他依然英气勃勃的脸，我又加上了几句，“你放心，我再也不是以前的我了，我已经长大了，能照顾自己，管理好自己的事情了。”
　　“那就好，你这么一说，我就放心多了。”直到这时候，肖延平的脸上才露出了一丝笑容。这也感染了我，擦了擦眼泪，我笑着对他道：“别再说我了，说说你吧。怎么样？听人说你已经有女朋友了？”
　　“没错，是有了，大学时候谈的。”
　　“大学时候？”我一愣，“不是高中时候么？”
　　“你想多了，”他看了我一眼，“那是我同学，她家庭条件比较优越，哪里看得上我这从农村出来的。”
　　“自己菲薄自己啊？你知道你有多优秀的。”我笑
　　“是吗？我还以为你不知道呢。”他也笑。
　　“知道又怎么样？不知道又怎么样？我们俩注定是两条平行线，永远都不会有相交的那一天。”我心里一阵苦涩。
　　“是啊，错过的已经错过，无论再怎么努力，都已经物是人非了。”听得出，他语气里有一丝落寞。
　　“知道吗？你上高中那会，我去找过你的。”我流转话题，语气故意轻松道。
　　“我当然知道，高三那年嘛，我还看到你了；傻乎乎的，大冷天的，也不知道多穿一点，哆哆嗦嗦的站在那里，手上还捧着你哥的一只臭鞋。”
　　“太过分了！”我对着他叫，“看见我也不跟我招呼一声？你知道当时我有多难受吗？我可是特意去看你的。”
　　“谁叫你不挑时候，偏偏挑她在的时候？”肖延平笑，“当时我还生着你的气，逮着机会，自然是不会放过的。”
　　“太过分了！胡说八道还这么有理！”
　　“行了、行了，算我错行吗？”肖延平还是笑，“过后我也去找过你的，可惜你和你哥已经不在了。”
　　“是吗？”我狐疑地道，“我怎么觉着你说的话不那么真实可信呢？”
　　“是真的。一送她回了教室，我就跑出去找你，我有种直觉，觉着你就是专程去找我的。我还带了钱，准备请你和你哥吃饭的。”
　　“是吗？”我嘴里说着，心里却已经相信了，“那好吧，那我们就算和解了。”
　　想起上午的事情，我有些歉意：“对不起啊，上午对你那态度，我还以为......”我说不下去了，“咯咯”笑。
　　“笑个屁！”肖延平白了我一眼，“以为我神经错乱，狗抓耗子，多管闲事，是吧？”
　　“不止这个。”我还是笑。
　　“自作聪明！”肖延平再次白了我一眼，“放心，年底我就结婚，绝不会再缠上你的。”
　　我笑：“我也有喜欢的人了。”
　　“是吗？说来听听。”
　　“嗯，他是个军人，是我在北川时，医院里认识的......”我心情好多了，像见了老朋友般，一五一十的把心底的话兜了出来。末了，我还对他吟了林建写给我的那首诗。
　　肖延平不屑道：“这也叫诗啊？肉麻兮兮的，亏还是个军人写的。”
　　“不许你说！”
　　“不说就不说。”他抬手看了看表，“我要回去了，再不回去，下节课就赶不上了。”
　　“嗯，我也该回去了，昨晚没睡好，到现在头还是晕的。”
　　“好吧，一起走。”
　　走了两步，回过头再看了坟墓两眼：“这个怎么办？”
　　“留下吧，当个里程碑也好。过去的已经死了，现在的还得继续。”
　　“好，就听你的。”我折回去，从墓碑前拿起那束花，“真有你的，明知道是个空坟，还送什么花来的。”
　　“拿过来气你的，”肖延平看着我揉碎的那些花，看着花瓣散落，“一半也纪念我们曾经的过去。”
　　回到家，我特意走到小军身边，郑重地对他说：“哥，谢谢你！”
　　小军莫名其妙：“谢什么？”
　　“谢你把我带回家呀。”
　　“你不会中邪了吧？”小军看了我一眼，“快去吃饭，厨房里给你留了。”
　　“嗯。”我答应着，步子轻快地走了进去。
　　晚上，我拿出存折，当着叔叔和小军的面，郑重地把存折交给了阿姨。
　　阿姨：“你自己留着，交给我做什么？”
　　我说：“阿姨，钱不多，放我这儿也没什么用。你拿着，找个好点的医院，早点带哥去把手术做了。”
　　小军：“我不要，你的钱你自己留着，我要用，会自己挣的。”
　　我：“哥，回来之前我咨询过了，像这种情况，越早动手术越好，你是真的再拖不起了。”
　　小军：“我已经习惯了，再改变，也改变不了什么。”
　　“怎么改变不了？你不试试，又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小军恼怒地冲我嚷，“你不要再管我了！”说完，他拉开门，摔门而去。
　　屋子里一阵沉默。过了好久，叔叔：“草，你是个好孩子，叔叔知道你的一片心意，我代小军心领了。可小军说得有理，我们不能再拖累你了。这次回来，看得出，没有我们，你能过得更好......”说到这里，叔叔伸手又抹了一把泪，“我这个病，眼见是好不了了，拖累了这个家，也拖累了小军......”叔叔停顿了一下，“能怎么办呢？我一时死又死不了，小军就是办好了，他又能到哪儿去？还不是个做豆腐的......”
　　“叔叔，你快别这样说，你的病，我会想办法的，我会按月把多余的钱打回来给你治病的；我也会去找院领导，争取再找多份活来做，最好能把你接到北京。”我看着叔叔说，“你不要灰心，现在医学这么发达，肯定能治好你的病的。只是这钱，我想还是先让哥来用，毕竟，你这是长性病；而哥，他是再也拖不起，他还要找对象......”
　　叔叔：“可这么一来，你怎么办？你也这么大了，有自己的日子要过，不能任由我们拖累着。”
　　我：“我没事，我好得很，我的事我自己会当心的。”
　　叔叔：“可......”
　　叔叔还要说什么，被阿姨拦住了：“好了，不要再说了。”她举起存折，对我说，“草，阿姨明白你的意思，阿姨也不推辞了。这钱，就算是我们先借你的，阿姨收下了。等有朝一日你需要用钱的时候，阿姨再还你。”她对我笑了笑，“明天，明天我就去联系......”
　　小军回来，发了一顿脾气，还冲了阿姨嚷：“还？说得轻巧，你拿什么还！咱凭什么用草的钱......”
　　叔叔最后在房间里摔了药碗，扬言着再也不喝药，才压住了小军的火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