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回医院时，在电梯口碰见个女人。刚从里面出来，一袭湖绿色衣裙，高挑身材，皮肤白皙，风姿不凡。我不由多看了俩眼。这一看，就感觉那里不对劲，等她过去，我才醒悟过来；原来，在她的唇部那里，有着一圈浅浅白印——不出差错，该是修补过的兔唇痕迹，不是面对面，还真容易被人忽略。我心一动，犹豫了几秒，反转身追了过去。
　　在医院食堂，我追上了她，冒昧地开口道：“对不起，打扰您了。”
　　她正在排队，右手上拿了一个餐盘，见我问，警惕地道：“什么事？”
　　“是这样的，”我看了看周围排队的人群，歉意地道，“能借一步说话吗？”我指了指食堂靠里两张空着的餐椅，“能到那儿坐坐吗？我想耽搁你几分钟，有几句话想问你。”
　　她狐疑地打量了我身上的工作服几眼，点了点头。
　　“有什么事，你说吧。”一落座，她就谨慎问道。
　　“是这样的，”我艰难开口，“冒昧问一句，你的嘴唇——以前是不是动过手术的?”
　　“嗯，没错。”她眉毛开始挑起来，“你问这个做什么？”
　　“您别误会，”我急忙解释道，“我没恶意的，我有个亲戚，他跟你情况一样，也是唇部出了问题。”我歉意一笑，“自小腹里带出的.......”
　　“像我们这样的，基本都是腹里带出的。”她轻描淡写道。
　　“那您是什么时候做的手术？我看效果不错，好像有些年份了。”
　　“六岁吧，差不多了。”
　　“这么早啊？”我有些失望。
　　“早什么？唇部修补手术当然越早越好了。”她皱了一下眉，“你那个亲戚多大了？”
　　“虚岁23。”
　　“这么大了？”她惊讶道，“那还问什么，赶紧去做。”
　　“知道了。”我站起身，目送她离开。看着她自信的笑容，我做了个决定——我要请一次长假，回柳林镇一趟。
　　医院里的假条很好批。因为我不是正式员工，加上这两年一直呆在医院，都没怎么请过假的，所以来去，还是给了我些便宜。
　　我拿了假条，回宿舍迅速整理行装，三两套换洗的衣物，林建送我的笔记本，再就是存折。我不想带更多东西，此次回去我是有着明确目标的，一旦达成，我就会回来的。
　　
　　行程很顺利，中途转了两趟车，费时两天，到柳林镇时，已经是晚上七点多了。三年多的时间过去了，柳林镇基本没什么变化，甚至连街道的灯光都一如从前，昏暗得根本让人辨不清路。好在柳林镇的一切我都烂熟于心，不用照明，我也找得到回豆腐铺的路。
　　我回到了家，站在家门前，“刘记豆腐铺”的招牌字还在，还是那么熟悉的朱红色字，有点脏，也有点腻，可就是那么的让人感到温馨。我走上前去，用手轻轻抚摸着，耳畔仿佛又传来“小妹、小妹”的叫声........
　　门“吱呀”一声开了，随即，门口闪现出林阿姨熟悉的身影，她手上还端了一瓢黄豆。她站在那里，距离我那么近，不过两三米的距离，可是，她嘴里还是在问：“谁呀？”
　　“是我，阿姨。”我的声音很轻。
　　“咣当”一声，阿姨手里的瓢掉落了，黄豆滚得满地都是；随即，她掩着嘴跑了进去。
　　我呆呆站了几秒，叹口气，拾起瓢，默默蹲地上拾捡散落地面的黄豆。
　　这时，又一个人影闪了出来，不用看，我也知道是小军。只是，他的样子变了，跟以前比，身子是变得壮阔多了，看见我，他愣了一下，嘴里机械地说了一句：“小妹？”
　　“是我，哥。”我站了起来，默默地看着他。
　　“你怎么回来了？”
　　“这是我的家啊！”我微笑，提了行李，慢慢向他近了几步，近到他能很清晰地看见我的脸。
　　他的眼睛潮湿了。随即，抬起手掌迅速地抹了一下，咧开嘴，对我笑了笑，嘴里埋怨道：“怎么回来也不说一声，我也好去接你。”说完，他接过我手中的包，推开门，示意我进去。
　　我走了进去，小院里一片寂静，水井边，一盏昏黄的灯照着，四周冷飕飕的。
　　阿姨房间的门大开着，叔叔的咳嗽声是一声连着一声，我听见他在问：“是小军吗？小军......”我赶紧回答：“是我，叔叔，我是草，我回来了。”一边说着，一边三两步的跨了进去。
　　叔叔房间的床上躺着，初秋的天气，他身上居然还盖着棉被。我走过去，叫了声“叔叔”，嘴里便“嗯嘤”得说不出话来。叔叔已经哭出声来了，他老泪纵横，一边哭，一边紧紧拉住我的手，埋怨我道：“草，好孩子，你跑那儿去了？这些年找不着你，我们都以为你死了......”
　　“叔叔.......”我也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脑子里一片空白，我就只知道哭。
　　过了好一会，我才控制住自己，取了床头的毛巾，递了给叔叔擦脸。这时，小军端热水过来。我伸手接过，喝过一口，才勉强平静了下心绪。我打量了一下四周，发现阿姨不在，我便问小军：“阿姨呢？”
　　小军努了努嘴：“在外面哭哩。”
　　我叹了口气，捧了水杯不说话。
　　叔叔：“孩子，不要生你阿姨的气。你不知道，当年你那一走，差点就要了你阿姨的命。开始还硬撑着，后来小军带回来你的消息，说已经不在人世，她便再也撑不住了，整整三天，不吃也不喝，也不说话，谁叫也不理......我们都急坏了，家里已经走了一个你，再走一个，可怎么得了.....”说着说着，叔叔的眼泪又下来了。
　　“好了，爸，你老说这些干什么？草也累了，你先让她歇着，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小军皱了眉，提着空了的开水瓶，示意我出来。我只好拢了拢叔叔的被子，再给他的杯子里加了些热水，安慰了几句，就跟着小军出来了。
　　小军：“还没吃饭吧？我去厨房给你做。”
　　“好，那我来烧火。”
　　我跟着小军来到厨房，意外地，发现阿姨在烧火。我叫了声“阿姨”。她“嗯”了一声，指了指旁边的椅子，说了句“你坐”，随即又对小军说，“去胡伯伯家看看还有没有卖剩下的肉，要有，挑个半斤瘦的带回来。草不喜欢吃肥的，要没有，带几个鸡蛋回来，我给她煮碗面。”
　　我说：“不用了，阿姨，我吃清汤面就好。”
　　“你坐你的，就不用操心了。”阿姨头都没抬，顺手又往灶膛里添了一把柴。这语气，虽然时隔三年多没听，但再次听来，还是分外熟悉。我只好依言坐下，看着小军提了个篮子出去。
　　气氛有点尴尬，沉默了几秒，我正准备开口，阿姨先说话了：“这些年，你去哪儿了？也不知道写个信回来，你知道我们一家人是怎么过的.....”
　　“阿姨……”我张口结舌，不知道该如何凑词。我能说什么呢？难道要告诉她，我是死里逃生，差点就回不来了？可是，当年是谁逼我走的呢？三年前的一幕重新出现了在我的眼前，尘封的记忆的门被再次打开——我突然失了胃口，不想吃任何东西了。我站起来，匆匆对阿姨说了一句，“阿姨，我累了，想回房休息”。便离开了。
　　柳林镇子小，一点消息便传得沸沸扬扬，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第二天，早起帮小军卖豆腐，摊前便多了许多无谓的人，有买豆腐的，也有不买的，光看热闹。小军问我“要不要休息”，我知道他的意思，但我摇摇头，拒绝了，只说是“已经休息够了”，小军只好随了我。本来嘛，有什么好怕的？青天白日，我又不是“鬼”，还怕她们看飞了我的魂魄不成？
　　
　　直到肖延平的出现，我才知道，什么叫做“见鬼”。
　　他站我豆腐摊前，直瞪瞪地盯着我，也不说话，绷着个脸，就像谁惹了他一样。碍于情面，我开口叫了他一声，没反应，接下来，我就不知道怎么办了；只好装作忙碌的样子，拿小刀在那里给豆腐划格子。
　　他突然又说话了，口气硬绷绷的，他说：“你还回来干嘛！”
　　我一愣，再想不到他开口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居然是这个。“他以为他是谁？”
　　我抬起头，看着他，冷冷道：“这是我的家啊，难道我不该回？”
　　“你就是不该回，这里也不是你的家！”他的声音有点大，清晰得足以让周围人听见，我知道小军就在旁边。
　　我直视着他的脸，道：“肖延平，你是买豆腐呢？还是千张？”
　　他没吭声，半晌才说了一句：“豆腐，一斤。”
　　“一斤是吧，”我麻利地拾起一块豆腐，过了称给他，“那，一斤豆腐，七毛钱。”
　　他伸手接过，从口袋里摸出几毛零钱，一边递给我，一边说：“找个时间，咱们俩谈谈。”
　　“谈谈？谈什么？理想、还是人生？”我讥讽道，“你现在做老师了？”
　　“没错，我是做老师了，还是班主任。”
　　“呵，”他的回答，激得我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道，“肖老师，该上课了，上课的铃声早响了。”
　　“我知道，我是请了假出来的，因为有学生告诉我说‘你回了’。”
　　他这么一说，我心就软了。缓和了一下脸色，对他道：“你说吧，去哪儿谈？”
　　“清水堰吧，我觉得那里比较合适。”
　　“清水堰？”我一愣，也心里一动，那里勾起了我的些许回忆.....
　　他抬手看了看表：“我现在先回去上课，一小时后，你在清水堰等我，不见不散。”说完了，他抬脚就走，也不等我答复。
　　
　　小军：“小妹，你真要去啊？”
　　“嗯，要去。”
　　“还是别去了吧？你刚回，许多事情还不清楚。”
　　“那不正好，”我回头看着小军，“看看他玩什么把戏。”
　　“小妹.......”小军张口结舌，似乎想告诉我什么。这时，来客人了，他只好先招呼客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