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里雾(二十九)
作品名称:五里雾 作者:雪峰枫竹影 发布时间:2019-03-28 11:04:46 字数:4880
日历掀过了三页,这天,星期二。
谭香兴奋得几乎一夜未眠。五点刚过,她就捅醒了上铺的桂瑛。桂瑛很不满意,边磨磨蹭蹭地穿衣服,边嘟哝道:“从夏平回来后,你还是在广播室睡吧——想死不等天亮……”
“你是不是早醒了?”谭香擦着脸,轻声问道。
“没有呀,”桂瑛扔下胸罩,“给我放到盆里,回来洗。”看着灯光,喃喃道,“这么刺眼……”
“那为什么哼呀嗐哟地叫唤,床还直劲儿响?”谭香尽力低声说,抑制住自己不笑出来。
“睡觉嘛!”桂瑛从床上跪起身,整理着衣服。看着熟睡中的乔月嫒等,说,“别说话,看她们睡得多香。”
“做梦呢吧?”谭香把毛巾挂在床头,又替刘君盖盖被子,说,“好像在约会哦。”
桂瑛随便把被子一叠,往边上一堆,下了床:“天还没亮啊!”
桂瑛才洗完脸,楼下传来两下短促的汽笛声。谭香跑过去撩开窗帘向下一看,黯淡的灯光里,停着一辆甲壳虫一样的面包车。谭香拎起小兜就走,桂瑛手忙脚乱地找到自己的小包,也随后跟了出来。忽然想到灯还没闭,忙着返回,关掉电灯,小心地带上门,下楼去了。
车里坐着王维仁、供销科长詹庚臣和采购员勾连军,见她们到来,司机替她们打开了车门。
轻轻地马达声里,面包车平稳地转个小弯,朝着工厂门口开下去。
听到喇叭声,门卫出来,除了拦阻索,面包车便驶离灯光区,隐没在几颗星星闪烁的清晨的暗夜里。
王维仁坐在副驾驶的座位上,勾连军和詹科长坐在一起,谭香和桂瑛坐在一起。
车灯的光柱警觉而恰到好处地扫描着路面,面包车轻快地滑向山下。
王维仁和司机沉默不语,好像马达就是他们的心声。桂瑛在精心地化妆,谭香一脸兴奋地张望外面,时而发出惊叹:还在熟睡中的乡村和人们,还在熟睡中的小鸟和大地,你们好吗?她心里对着静谧的世界大声高喊着。
小勾看了看外面,景色模模糊糊,从车窗缝处,透进丝丝凉意。他裹紧大衣,对詹庚臣说:“詹科长,你的名字挺讲究啊!”
詹庚臣正打瞌睡,闻听小勾说话,含含糊糊地应道:“哦,什么讲究……”
“嗯,挺有意思的。”小勾卖弄地看看两个姑娘,说道,“我给你批一个八字。你这个姓的谐音就是占——占卜的占。理解意思可以当作占有讲。”看詹科长睁开了眼睛,乜斜着小勾。他更来劲了,接着说下去,“第二个字,意为长庚,日落前出现在西天;也叫启明,在清晨的东方。你有东西啊,哈!”听着他的胡诌,詹科长也乐了,很感兴趣地问第三个字。小勾越发来了精神,眉飞色舞地说,“这‘臣’嘛,一是‘晨’的谐音,补充和强调前途正好;二是说明你这个人的品质忠诚而且谦虚。这不就是你的风格吗?”逗得一车人哄然而笑……
他们的车大概已经走出了很远,外面的景致越见得明朗起来。谭香抑制不住新奇的心情,探头探脑地对外张望。詹庚臣笑道:“小谭,头一次出远门吧?”
谭香微红了脸,兴奋地说:“这路真长,真多,好像永远没有尽头似的。”
车里人又笑了。桂瑛掐了她一下,低声说:“别让人从肛门一下子看到嗓子眼儿,姑娘家,含蓄点。”谭香疑惑地瞪了她一眼,掉开头。
詹庚臣掉转身,对她们说:“我市有11条省级和国家级公路,县级乡级更多了——有二百多条,它们纵横连接我市160多个乡镇,2000多个自然村,里程累计……”詹庚臣话没说完,小勾打断了他:“我市公路里程在全省第一。”
二十分钟后,汽车进入津绥县城,在十字街走转盘向北,出城区,向东,又向北。
好像一下子,车辆多了起来,大大小小,各种各样,在公路上竞跑。谭香自语道:“它们是从哪儿来,又向哪儿去的呢?”
小勾俏皮地逗她说:“跟我们的车一样,从来的地方来,到去的地方去。”
谭香瞪了他一眼:“等于没说嘛!”大家都笑了。詹庚臣用身子碰了碰小勾:“讲禅哪——据资料记载,建国初,天化市有汽车30多辆,别的机动车是零!现在呢,光汽车就二万多辆,拖拉机一万多台,至于出租车,仅天化市区就五百多辆……”
“这些……”小勾才要说什么,桂瑛打断了他,嘲讽说:“这些都是你们采购来的,是吧?”
小勾挠挠头,说:“嘿嘿,不是这意思——但起码是我的同行们采购的吧?”
“你的同行?”桂瑛似乎漫不经心地扫一眼王维仁的背影,说,“你的同行也有走私的吧?借着方便,偷税漏税的多了。特别是采购员,没有几个干净的!”
小勾不急不恼,只是嘻嘻的笑,说:“别打击一大片,借我一个胆,也不敢拿高堂老母和两间半土房子来赌。”包括王维仁在内,众人都会心地笑了。
车过六王塔、八王庙,从鹿仙河上跨过,经铁庄、虹桥,进入了鹿仙河镇。正赶上集日,道路上人流如织,熙熙攘攘,川流不息。面包车在人流中缓慢移动,一边温柔地鸣着响笛。终于低声一个轰鸣,车子加速了。晃过一个广告墙、电线杆,汽车沿铁路线急驶。
谭香都不辨东西了,桂瑛告诉她,车子在向东南行驶。半个多小时后,车子又进入越河市,然后仍然穿心而过,转向正南方向。谭香回望着这个城市,心里头涌起一阵热浪:蔡英杰,他就是在这个城市学习啊!但她自己也奇怪,为什么自己竟然没有一点想要去看看他的意思?这样想着,心里不由得升涌起一股莫名的悲凉。
谭香看看表,已经上午十点了。她不知还要走多久,她总以为过了一个村,一个镇,一个城市,前面就应该是他们的目的地了。然而不,前面还是山野或村庄,或者城市……一个省都这么大,那么一个国呢?中国有960多万平方公里,这是什么概念啊?她心思产生一种骄傲和崇拜。
车爬上一个大岭,谭香探头外看,妈啊!多少个弯啊?!脚下正有几辆车在盘山道上缓缓而上,然后隐没在崖壁下,一会儿再出现。她张大嘴巴,叫道:“这么高哇!”
下岭时,谭香的感觉就是坐飞机——虽然她并没坐过飞机,又快又自悠,好美!
车过清阳河,渐显平原景象。从满旗山北上,到台泉,抵东寺。车突然停下了,王维仁回头道:“就在这儿吃午饭吧。”谭香从刚才的平原景象的兴奋中安静下来,随人们下了车。脚站到地上的一瞬,她想到了水泥厂,“陶慧佳她们可能也下班了吧?”低头看看表,已经是下午一点半了,“她们又在班上了。”有点疲惫,她轻轻地踢踢腿脚,挥挥胳膊,眼睛四外看着。这里地处平原,极目无山,而且也比家乡暖和多了,这些都让她觉得好新奇。
詹庚臣最后下车,带好车门,随着众人进了一个临街饭馆。服务员的口音那么柔美,好像故意拖着长音。“他们骂人都好听吧?”谭香看着她们来回走动,痴痴地想到。
“前面是刘家河吧?”王维仁把服务员递上来的菜单又随手递给司机,说,“小狄点菜。”
“对,刘家河。”詹庚臣说,“上面有个老铁桥,七八十年了。”
小狄点了一道菜,把菜单递给詹科长,詹科长随手递给桂瑛;桂瑛点了两道菜,然后递给旁边的谭香。谭香慌乱地在菜单上瞄了一眼,推给了小勾,小勾点了一道菜。
王维仁要过服务员记下的菜单条,看看谭香,说:“小谭,你必须点一个——詹科长也是。”
谭香有点不好意思地嘻嘻一笑:“我不会点——随便什么都行。”
桂瑛拿手过菜单,说:“我替小谭点一个——雁落沙滩。”
桂瑛点的菜名让谭香想起了刚才的话题,问:“王书记,你们说的刘家河就是一首歌里唱的那个?”
“嗯,是的呀。”王维仁接过小勾递给的香烟,说,“它是我省最大的河流,正源是少西河——怎么样,你给大家唱唱?”见谭香脸红的样子,他示意大家不要起哄了,接着说,“这刘家河主要是由西刘家河跟东刘家河汇聚而成,全长三千多里,向东南注入大海……”
说话间,服务员送上了餐具,谭香为大家分布好,桂瑛要了一个口杯——三两白酒。
“小勾,你也走南闯北地,这地理山川,你知道多少,讲讲呗?”谭香不无羡慕地看了王维仁一眼,问采购员道。
正要去对小菜下手的小勾,停下筷子,挠挠头,不好意思地说:“嘿嘿,说来让你笑话——都拌饭吃了。”
“总得知道点地理历史吧?”桂瑛抿了一口酒,嘲讽地说,“哦,别说你就是饭桶一个呀!”
小勾狡黠地扫视一下饭桌上面,说:“饭桶和酒袋子是一家,我不亏。”冲众人眨眨眼示意一下,“不是有酒囊饭袋一说吗?”原来人们多是要了饮料,小狄甚至饮料也没要,只有桂瑛要的是白酒。在大家的笑声里,桂瑛显得不太自然,说:“损色,德性!谁跟你并列……”
午饭过后,已是下午两点多钟。
离开饭店,他们重新上路,十分钟后,他们来到一座大桥上。这是个铁桥,好长好长。下面是一个宽幅银练,极舒畅地向上、向下延展开去,目力所及处,有一些活动的黑点。詹科长告诉谭香,那是滑冰或捕鱼的人。这让她想起小时候和伙伴们一块玩冰车、打冰尜的情景。她的心里涌起些许遗憾,暗自感叹时间的无情,永远失去了童少年的欢乐。她马上又被这条大河惊呆:它太宽了,足足有歇狼河几十倍吧?歇狼河上的八孔桥才三百三十多米,她都感觉太长了,而这里的桥面包车跑了好几分钟还没到头!
下午四点刚过,他们进入了夏平市区。
谭香的疲惫感一扫而光,眼睛不够用一样前看后看,左看右看,嘴里不断发出孩子般的惊叫。好像还没进入中心区,但两旁的楼厦已是鳞次栉比,像巨人一样迎接着他们。它们的装饰更是花花绿绿,五花八门,灯箱、电子屏、霓虹灯的色彩与各种牌匾、广告相辉映,益加有梦幻味道;再加上不断传来的音响、车笛声,更让人觉得好像置身于另一个星球了,喧嚣和熙攘,色彩和变幻,使初涉繁华的谭香也有点躁动不安了。
街面上车如流,人如潮——正是下班的高峰。稠密拥挤的人们和车辆,嘈杂繁多的喇叭声,真叫人以为全世界的人一下子都聚集在了这里。谭香还有一个伟大的发现:夏平人穿衣就是冬天也极其讲究,看她们的身段,你不相信她们穿了棉衣。她们不穿棉衣吗?她偷偷地打量一眼自己,立刻有些自惭形秽——简直一个大红萝卜!这样想时,一抬头,一个穿着裙子的女人从他们的车前抢过,飘飘地到马路对面了。谭香再低头看看自己臃肿的样子,那一个愁闷啊!这数九寒天的,夏平人不论男女,看起来都那么气派潇洒、矫健轻捷。桂瑛告诉她,夏平人穿的是高弹力紧身衣裤,这种棉绒服装既保暖、无污染,又能显现出人的身形,城里很流行的。谭香诧异地盯着她看,桂瑛白她一眼,说:“看什么?我和你一样——就是瘦点儿嘛!”
街道两旁有叫卖声,他们的车更慢了,不时有一趟有轨电车天马行空似地从他们旁边驶过。谭香忽然看到一个旧院的门楣上绘着奇形怪状图,像字又不是汉字。王维仁告诉她,那是回文,夏平五百多万人口中,有二十多个少数民族。
行至一个车站广场前,王维仁指着前面,说:“从这个火车站上车,可以直达新屯——市区北面。”
“新屯?”谭香惊讶地问,“就是周将军被炸的那个地方?”
王维仁点点头。谭香轻声“哦”道:“日本人杀死周将军,可替共产党报仇了,是不是?”
王维仁疑惑地回了一头,瞅瞅,见她不是在开玩笑,皱着眉摇摇头:低能儿一个!嘴上说道:“话不能这样说,毕竟周将军也是中国人,他生前对日本的态度,我们还是欣赏的……”
“就是啊,小谭。”詹科长接过话音,说,“我们和日本,是民族矛盾;我们和周将军,是阶级矛盾。看问题,做事情,要抓住主要矛盾;那么,当民族矛盾和阶级矛盾同时出现时,哪个是主要矛盾,哪一个又是次要矛盾呢……”
“就和居家过日子一样,”小勾快言快语地道,“兄弟俩有别扭,但外人这时候插了一脚,你说咋办吧?”
谭香恍然,说:“你这么讲我明白。”看了看詹科长,不屑地哼了一声,“咱文化浅……”
人们又哈哈地笑了起来。
王维仁心中升起一种厌恶和鄙夷:这个看起来很靓丽丰满的女人,竟然如此浮漂浅薄,不知起码的历史地理。他不明白自己以前为什么对她那么敬重,甚至表现得有些下贱。食堂、化验室、广播室……生活片段纷纷在脑海里浮现。他暗骂自己对她太过客气,太过忍让。要知道,在水泥厂,他还从来没跟哪个女人这么宽容而有耐心过。没有知识,没有思想的女人,对她有什么可尊重的呢?怕她什么!他感到谭香戏耍了自己,调动她的工作,安排她的弟弟们,这在以前谁可以?就是他自己,顾虑于人们的议论,也不敢随意安排亲弟弟的工作,入厂多年了,还不就是一个锅炉工吗?可为了眼前这个貌美心空的尤物,自己曾寤寐思服,为了这个徒有其表的女人,他曾放了多长的线,多大的饵啊!本来可以像小辛和线云那样,粗暴地占有嘛,省去多少麻烦和环节!
王维仁十分懊丧和恼恨,他不再说话。
路边是一家挨一家的饭馆、酒店,每一家门口都有一个姑娘向来往车辆频繁招手致意,机器人一样。
当面包车终于缓缓在一个小广场上停下时,已到了万家灯火的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