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里雾(二十八)
作品名称:五里雾 作者:雪峰枫竹影 发布时间:2019-03-25 18:42:49 字数:5015
谭香没想到,大弟弟说来就来了。
第二天中午,广播里播放着轻音乐,她在一边准备武宪华的一个稿子,两个弟弟一先一后进来了。谭香只顾了招呼弟弟们,忘了工作。说话间,穆标进来了。谭香这才突然想起接下来还有稿件要读,看看时间,就差三两分钟了,可是她还没熟悉完稿子。
“晚上播放行不,组长……”谭香不知所措,只好硬着头皮请求穆标。
穆标看了看她的两个弟弟,谭凯他认识;另一个也岁数不过二十三四岁,许是太阳晒的,脸很黑,表情却是很深沉的样子。见穆标看自己,他礼貌地点点头。“才下火车?”穆标问道,不等回答,就转身对谭香说,“那——就这样吧——晚饭时播放文字稿,中午就播几首歌曲得了。”“谭香谢过组长!”谭香高兴地说,穆标瞥一瞥话筒前的稿件,告辞出去了。
谭香的心情并没有因为穆标同意她的改变而放松下来,相反,随着穆标的离开,她的心反而提了起来。播音制度规章早就定好的,什么情况下,雷打不动,今天她却擅自决定,王书记真要怪罪下来,可怎么说了好?到时候,穆标也担待不起啊!
两个弟弟见姐姐脸色变得异常,诧异地问:“姐,怎么了?”“没啥。”谭香用手拢拢头发,镇定一下自己。打工的大弟弟回家一个多月了,不是从南方建筑工地,而黑砖窑!他不敢再出去找工作了,怕再让人给骗了,于是他也想来越秀。可是水泥厂是说进就能进的?但不进水泥厂,大弟弟又能去哪呢?外面世界充满色彩和诱惑,可也真的有太多无奈,这些她最清楚不过了。报上不是报道过,为了骗取几个赔偿,老乡竟然把老乡害死在井下……
刚才听了大弟弟的叙述,她很心疼,弟弟受了这些罪,还差点把命搭上;尤其让她毛骨悚然,为弟弟的逃脱过程感到惊心动魄和后怕。她暗自打定主意,但凡自己还有一点能力,就不能让弟弟再出外冒这个险了,他的媳妇和孩子在家也有个安心的日子。
谭香站起身,要往外走。两个弟弟一齐问道:“去哪儿,姐?”“给你们打饭。”“姐,我们不是和你说过嘛——我们吃过了。”小弟说。大弟弟接口说道:“姐,是小凯领我去的食堂,他还逼我多吃一个馒头呢!”谭香恍然,进来时他们就说过了。她局促地笑笑:“你们坐着,我去去就来。”几步出了屋,带上门,“登登”地走开了。
王书记办公室上着锁,他会在哪呢?最好是听不到广播的地方。她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时,荆守业从台阶下升了上来。谭香一见,恭敬地上前叫了一声:“荆厂长。”
“老远就见一个人站在这,是你呀!”荆守业很亲切的样子,问,“干啥呢,找他?”
谭香有病乱投医。再说上次为小弟的事,他也给出过主意,她一直对荆厂长印象不错,就把事情说了一遍;说到最后,她情绪激动,拉住荆厂长的手,焦急地说:“荆厂长,你再帮我想个办法嘛!”
“就为这,广播调整?这还算事啊!”荆守业把手从她的抓握里轻轻抽出,说,“恐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谭香被瞧破心思,羞赧地一笑,老实地点点头,简单叙述一下大弟弟的情况。
“难办哪!”荆守业摇摇头,说,“厂子是每天都在清人,可是你见过进几个吗?难哪!”那边有人在叫荆厂长,荆守业向她瞅一眼,说,“可是,你试试也许就行了呢?”掉头走去了。
谭香低头往回走,想着荆守业话里的意思,感觉有点耳热。可是大弟弟的话又在耳边回响了:从砖厂逃出来的四人,确定没有人追来了,都放声大哭,躺在地上半天不起来。他说一想起砖厂他就头皮发麻,他就心惊肉跳。那狼狗,那锁链,那木棒,无不带着残酷的血腥。几个月的苦工,非但分文未得,就是多余的衣服,也都让“好心”的老板娘收了起来。一个挤坏了锁骨的小伙子,硬被老板逼迫写下一个“欠条”,然后才被“慈悲”地“护送”出了工厂。人们看到那人被蒙上了眼睛,抬上一拉砖的车,那情景和电影上的情节一样。大弟弟说,噩梦折磨了自己好长时间,甚至好险弄断了媳妇的胳膊……谭香听得心悸,说啥也不能让弟弟再出去干了,实在不行,让他接替自己在厂子干,自己去找工作,或者,去找蔡英杰……
谭香很为自己的高尚而激动,她觉得这样才配做姐姐,这样才对得起死去的妈妈。
下午,大弟弟回去了,带着希望。谭香站在大门口,看着弟弟的身影在眼前渐渐变小,模糊,最后消失,谭香想哭,但终于忍住。回转身来,向厂区里面慢慢走来。
厂里临时工还在清退,自己如何安排弟弟?自己已经安排了一个弟弟,又有什么能耐再安置一个弟弟?自己从一个三班倒、工作乏味的化验员,毫无背景的她却轻而易举地成为一个优哉惬意的广播员,又有什么资格安排小弟入厂?当了广播员,工资又比赵楠时多了三十多元钱,这么美的事,别人谁还有?线云的侄女接替自己的化验工作,交接后,按照王书记指示的,自己带了她将近二十天,厂子给了一百二十元补助……她觉得自己得到的太多太多,怎么好再开口为大弟弟找工作?!
然而不找,大弟弟又怎么办呢?小辛的丈夫终于去维修车间了,一个萝卜一个坑,维修车间一个工人便被安排去推车了,又瘦又小的样子,简直让人害怕飞车会带了他跑下山去。大弟弟来了干啥?他又可能把谁顶掉?他娶了妻,生了女,自己还不能从母亲的角色中摆脱么?当然,有人能够找你,说明你还是个有用的人,或者在他心里你是个可以求托的人。自从母亲过世,她心里不知什么油然而生一种母性的光辉,这个家里人的一切需要,她都应该尽力满足,她觉得做这些都是她的责任。
谭香心中的豪气被再次激发。
这事只有去再求王书记,可是这一阵子因为浴池事件、跳舞事件和去不去夏平一事,自己和王书记很僵,别人看不出来,自己感觉却是真真的。她心里很讨厌王维仁,又特别惧怕王维仁,同时她又对他怀有感激。她也清楚,讨厌或许由于良知,惧怕却是由于世俗思想,而感激则纯因为朴素的农民意识。这种矛盾情感让她对王维仁既排斥,又迷恋。这几天,也不知他缓过来没有?自己呢,有什么改变么!
她自己问着自己,同时立刻就有了作案:自己没变。现在大弟弟来了,他的到来让她再一次陷入困惑和迷惘。她感觉自己正面临一个选择——不,一个抉择!
高炉浓烟呼呼地涌向天空,朝远处飘去,好像在启示她一个答案。
谭香狡黠地、苦涩地笑笑。
王维仁正在读着南书志的考察报告。他很肯定这篇报告的认识深度,它有理论性,预见性。理论向来是可以交流却难于操作的,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有什么不好呢?迟一些而已嘛!南书志身上有浓郁的学者声气,对事情不轻易表态,一旦说出自己的意见,往往叫人意外。就拿柏根问题来说,正是因为他的“稳重”,他王维仁才赢了关键的一步;也正是他的“稳重”,让李介直最需要支持和帮助的时候没有得到他的及时救助。现在他南书志好像很后悔当初的选择,哈哈,晚喽!王维仁安排他出去“考察”,就是为了躲避检查组,他怕他说出什么或知道什么。孔祺增他俩好像嗅出了什么,这让他很警觉——孔祺增交给检查组的是什么呢?他没敢主动打听。可他清楚一点,那个文件不会是一个致命的文件……
王维仁正支着脑袋闷想,门无声无息地开了,谭香穿了弹力裤,裹着红色羽绒服,走进屋来。“王书记,一事不烦二主,我又求你来了。”她开门见山地说,双眼顾盼生动,又带着讨好的神情望着他,似羞又怯地轻笑着。
王维仁仰靠椅背,很享受地打量着她,懒懒地问:“什么事?”
“我大弟弟,在外面混不下去了,他想……”到底是求人,谭香虽然抱定死活一身汗决心,但话说出时,仍然那么惴惴,那么羞怯。
“他想来这儿混,是不是?”王维仁脸上毫无表情,但声音却是那么冷漠,“咱们越秀水泥厂是收容院,还是慈善堂?”
“王书记你别生气,我知道,可是……”谭香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她用错了一个字——“混”!她原来感觉这个字很豪爽,很义气,很给人亲密无间的坦诚、贴心,现在让王书记反问给弄蒙了。
“可是,可是什么?你知道厂子人员现在都超编么?”王维仁把材料归拢起来,放到一边,看着谭香,“你倒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一而再、再而三地给我出难题。你弟弟来了,就改变播音内容和时间,凭啥啊?”
谭香低了头,半天,抬起来望定王维仁,说:“这个——我可以离厂,让大弟来顶替我……”
王维仁乐了,站起身,手扶桌子,一手指她:“喝,你脑袋瓜不笨啊!把工厂当成自己家了是吧?再说,你弟弟是会播音,还是会化验,嗯?”
谭香哀求地望着王维仁,美丽的眼睛此时是那么无助,令人怜悯,又让人产生居高临下的自豪。王维仁内心的骄傲得到满足,眼前的猎物让自己有了生杀予夺的畅快。“好办,两个难题,你先让我解决哪一个?”
谭香想了想,不明白他什么意思,喃喃道:“两个难题,我先……王书记,你就直接说吧!”
王维仁又坐回椅子,脸上现出笑意:“小谭呀小谭,我要你陪我去一趟夏平,就那么难?”
谭香内心一震,惊惧地瞄了他一眼,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没时间,也没……多余的钱,白去嘛!”
“时间,你有的是。”王维仁说,“钱嘛,我有的是!”王维仁拉开抽屉,拿出一沓钱,用手弹了弹,放到桌子上,“这些,你先拿去花。至于是借你,还是给你,随你便喽!”
谭香的汗毛竖了起来——王维仁的口吻,让她分明看见了黑帮老大的现实版啊!这就是水泥厂书记吗?瞥眼桌上,那是整齐的厚厚的十元钱,五百?一千?她又偷觑一眼王维仁,他正看着自己狞笑冷笑讥笑,此时的谭香觉得自己十足一个裸体的康斯坦丝站在了雨天里,可他是帕尔金吗?谭香又是一激灵,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明白自己正在接近一个陷阱,一个万劫不复的深渊。“如果接受了,意味着什么?如果不接受,又是什么结果?”她心里又是一阵痉挛。难道自己不该来这儿?不该来到越秀水泥厂?
谭香脸红红地,汗珠从鼻尖上沁了出来。她突然怨恨自己的母亲为什么让自己以女儿之身来到这个世界。有愿望,没本事;不想忍受贫穷,就得忍受轻蔑和羞辱!王维仁,他真的是一个乘人之危的邪恶卑鄙、阴险无赖的小人,一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天啊……
谭香想朝门外走,但是腿不听使唤,另一个声音在心里问:“出去了,还有机会吗?”弟弟的渴望的目光,父亲佝偻的身影又出现在她的脑子里。“也许,去一趟夏平并没什么——桂瑛不是经常跟王维仁、跟杨成彪出差吗?虽然……但是……”而且,这一回出差,还有采购员等,这么多人,怕什么?再说了,活人总不能让尿憋死,你有千条妙计,我有一定之规,这个“度”在自己手里,顾虑啥?
想到这儿,谭香的胆子壮了许多。她不再试图离开,却仍旧低着头,问:“王书记,去夏平还有谁?”
王维仁瞧透她心思似地一笑,说:“桂瑛,老詹……”
谭香惊喜地抬头看着王维仁:“桂瑛也去,是吗?”
“是啊!”王维仁向她保证道,“我不会做让你后悔的事的。”
谭香瞅了瞅桌上静静躺着的那沓钱,说:“王书记,我就跟你去一趟夏平。”
王维仁把钱拿起,向她递了过来,说:“拿去!”谭香嘻嘻一笑,说:“不用——我弟弟……”
王维仁有些怅惘说:“不急,去夏平回来再说。”想一想,抓过谭香的手,把钱一塞,“拿着!”
谭香用力抽出自己的手,坚决地说:“真的不用——回来就办?”
王维仁无奈地把钱放回抽屉,挤眉弄眼地说:“好吧,早晚都一样,我就替你先保管几天?”
谭香装作没看见,追问道:“回来就办我弟弟的事,行不,王书记?”
“好,我答应你。”王维仁爽快地说,“不过在夏平,你可要陪我玩好——这也是工作,明白?”
谭香红了脸,强忍着内心的羞愤说:“王书记,我回去了。”王维仁叫住低头就走的她,说:“那就准备一下,我们下周二走。记住,我不喜欢谁违背我的意愿。”谭香回头看了他一眼,对方凌厉的目光锥子一样盯着她,谭香愣了一霎,点点头,走了出去。
伙伴们对她即将去夏平表现出特别的羡慕,说她美透了,刚当上广播员没多久就出差——那可是公费旅行呵!谭香的糟糕心情才好转一些:看来,这真不是一件坏事,而且自己也不是曾热烈向往过出一次公差么!想到王维仁,她就有点颓然。她整个的感觉就像是旅途中,你必须带一只蛇,那种美丽的心情和享受,全被这条蛇破坏了。
伙伴中有一个清醒的,那便是桂瑛。与其他人的狂热不同,她始终一副不屑的神情。特别是看谭香也露出快意,她重重地“哼”了一声,说:“孤陋寡闻——一个夏平就让你这样高兴?”
谭香走到她身边,双手搭在她的肩上,十分诚恳地说:“桂姐,到时候还真得你照顾我呢!”桂瑛端详着她看,见她是认真的,微叹一下,说:“女人啊,同病相怜吧!”说得谭香一凛,桂瑛拍拍她手臂,“好,给你做个向导还行——别到那儿甩开我独自行动——丢了没处找。”谭香展顡笑了,桂瑛心里却升涌起一种悲哀和郁闷,她似乎看到了又一个自己。
眼下谭香要做的就是,设法告诉大弟弟,安心等待几天,有姐在,他不会再走打工的路。
谭香也不知道,前面等待自己的是什么。这情况下,只有一路走下去了——或者事情并不那么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