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一段时间的相处，我渐渐了解，这个有着军人情怀的年轻人，骨子里，还自带了一份风流雅致。他喜欢山，喜欢水，喜欢青草地，以及青草地上盛开的花儿，还有虫鸣、鸟语......他把这一切，与他的钢枪大炮一起，融进了他的生命里。他告诉我说“如果可以，他其实挺想做一名老师的。只可惜，年轻时候不懂事，没把握住机会”......
　　他的话，勾起了我对往昔的痛苦回忆，叹了口气，对他道：“你还好，还有机会可以把握……”忍不住，我把小时候的过往，第一次，在一个陌生人面前袒露了不少。有些话，我甚至连在马文生面前都没有提及过。
　　林建认真听着，表情越来越凝重，只是，他看向我的目光，越来越柔和。
　　第二天一早，我刚走进病房，林建便突然对我道：“刘护工，我可以叫你‘草’么？”
　　我笑了笑，道：“随你，艾草也可以。”
　　他道：“还是叫‘草’吧，这样更顺口，也更随和、亲切。毕竟，我们认识的日子也不短了......”
　　“是啊，算下来，不知不觉都快两月了。”我也轻松愉悦地道。
　　林建：“还记得刚认识你的时候，你趴了我床头的椅子边睡着了……”
　　“哪有？你乱讲！”我忍不住笑着打断他道，“那都第二天的事了。”
　　“可对我来讲，那就是我们的初相识。”林建依然固执道，“那天我醒过来，一眼便看到你。清晨的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射到脸上，你浑然不觉，还睡得那么香……”
　　我有些尴尬，连忙解释道：“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实在是困了，忍不住。”
　　“我知道，”林建目光清澈地看着我，“知道辛苦你了，所以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你，不忍打扰。你知道吗？你梦里露出的笑容，像天使的翅膀，带着我的心也一起快乐飞翔。那一刻，我都忘了我自己还有伤在身……”
　　他的话让我有些脸红，心跳加速，想——逃避开去。我不自在地道：“对不起，开水房水开了，你躺下休息吧，我打水去。”说完，我拿起角落里的开水瓶就走。
　　走出病房门外，摸了摸自己的脸，才感觉它有些发烧。
　　
　　后来，林建还告诉我：他忘不了那个清晨，当然，我写的那一首首小诗，也如一汪泉水般，一直在他心里“叮咚”着；而促使他向我表白的，则是那天我的向他敞开心扉。他再没有想到，看似外表单纯的我，居然有着如此心酸的过往，使他忍不住想要去呵护.......
　　他问我有什么意见？
　　我能有什么意见，从他跟我说的那一刻起，我的心就被快乐填得满满的，都快溢出来了。我红着脸点点头，算是默许了我俩的关系。
　　就这样，我和林建恋爱了。我的心里充满了欢乐，每天最开心的事，便是去他的病房，迎接他的笑脸；那笑容灿烂，如一缕缕阳光，直射进我心田。
　　现在，我们更多时间呆在一起，吃饭、读书看报、写诗，也一起玩填字游戏。凭借着“护工”的特殊身份，我们俩之间的“关系”，没引起任何人怀疑。所以，大大方方的，在有阳光的日子，我会推了他去楼下的青草地，让他近距离地接触阳光和花朵。他喜欢的美人蕉，也还在静静开放着。
　　林建告诉我：他的奶奶，最喜欢这些花儿了，在那个贫瘠的年代，没什么名贵的花，可那些闲花野草，也照被她奶奶移植了院子里，被照顾得好好的。
　　每每说到这里，林建的嘴边便泛起一股朦胧笑意。我知道，他的思绪又飞了，隔着千山万水，飞回到他奶奶身边了。可惜的是，他奶奶身体不好，他连自己住院的事都不敢让她知道，更别说让她来医院照顾他了。
　　看他沉默，我轻轻推了他上楼，示意他该休息了。
　　
　　时间过得好快，很快，林建的伤便好得差不多了。他已经递了报告上去，表明了想尽快回归部队的意思。我心里五味杂陈。一方面，我知道这是早晚的事，他是现预军人，伤好了，自然该回归部队；可另一方面，我心里又忐忑不安，我害怕时间、空间的距离，还有一些不确定的因素，会淡化或者动摇我们俩之间，没经历过风雨的爱情。不是我对林建不信任，实在是自成长以来，许多我自以为是曾经拥有的东西，到最后，却发现它们并不属于我，或者说，都离我远去……
　　林建倒是挺坦然的，他向我保证，到了部队，他一安顿好，就会给我来信。我俩的事情，他也会找时机报告给部队，争取安排我到“部队服装厂”或者“饮料厂”工作，做个随军家属的。他叫我不要胡思乱想，要对我俩之间的爱情有信心。在他的心里，我们俩之间是经历了风雨的，这些日子的倾心相伴，已经铭刻进了他的脑海里，永远都不会忘记。
　　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找了马大哥，向他请教。
　　马大哥苦笑：“草，在现实面前，我自己都一败涂地，又怎么敢在你面前，再遑论爱情？”
　　他给我看他新做的一首诗：
　　当所有的所有弃我而去，
　　我孤如寒鸦
　　飞入无人的时空
　　当所有的拥有纷沓而来时
　　我竟毫无章法而又惊慌的逃离
　　
　　于是
　　我整理自己的心绪
　　延伸成薄如蝉翼的诗情
　　我很可能就是那只湿翅膀的鸟
　　无奈地站立于雾的枝头
　　只有驿动的心久久不能平静于风中
　　
　　“唉！”我叹了口气，把诗默默还了给他。
　　我是知道一点他最近的故事的：有个女学员，常常喜欢找马大哥一起讨论诗词；我还听说，这个女学员家境挺不错的……
　　看样子，他还没有走出阴影。
　　过不多久，林建就伤好出院回部队了，临走，他留给我一个笔记本，打开第一页，上面写着一首诗：
　　爱你
　　把你的身影织成一页放飞的风筝
　　把你的笑脸
　　点缀成一片美丽的风景
　　把你的丝丝点点
　　串成一串飘动的缠绵
　　把你的泪滴
　　当成是温柔的部分
　　
　　不管来世
　　还是今生
　　我要让你相信
　　我会爱你
　　爱你
　　直到永远
　　
　　看完，我泪流满面，想了想，动手写了给他的第一封信：
　　
　　生命里的温柔
　　
　　把我的身影
　　织成一页放飞的风筝
　　把我的笑脸
　　点缀成一片美丽的风景
　　把我的丝丝点点
　　串成一串飘动的缠绵
　　把我的泪滴
　　尘封住苦涩的憧憬
　　
　　无论来世
　　还是今生
　　我都会让你相信
　　我就是你
　　生命里最温柔的部分！
　　写完，我拿个信封装好，抽个空去邮局给林建寄了过去。
　　
　　林建走后，日子似乎重新恢复到从前，上班、吃饭、睡觉，没什么不一样.只有我自己才知道，心底的那一份落寞，就像阴雨天，潮湿在到处漫延。好在医院里的工作，对我来说已经驾轻就熟，不用费太多的力气，我并可以做得很好。所以，人背后，我可以可着心思地去想他；路过特护病房，会不由自主往里面看上一眼，就仿佛林建还住在里面；踏过草坪，那一蓬蓬美人蕉，怒放的生命，像极了林建的那一张张笑脸……
　　我现在最喜欢做的事，不是抱着书籍，而是一躺在床上，不由自主拿起的便是那本日记，“把你的身影，织成一页放飞的风筝；把你的笑脸，点做最美丽的风景......”一字一句，千遍万遍，我读了个透，还是欲罢不能......
　　马大哥问我：“草，你确定你恋爱过么？”
　　“当然恋爱过。”我想了想，肯定回答道。
　　马大哥笑：“那你知道爱的感觉么？”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马大哥大笑：“果然是恋爱中的女孩子！”笑毕，他说我道，“我就不明白了，你既然这么想他，干嘛不去找他？”
　　“找他干嘛？”我白了一眼马大哥，“我有我的事要做，他有他的事要做。再说了，我答应过，要安静等他消息的。”
　　“你就这么信任他？不怕他变心？”
　　“当然怕。”我想了想，坦然回答道，“可我不能因为怕，就失去理智，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我还是分得清的。”
　　“草，这就是我最欣赏你的地方！”马大哥赞赏道，“永远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永远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
　　“不，马大哥，”我苦笑，“我也有过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时候，一时冲动，甚至是一种感觉，都会影响到我。”
　　“每个人都会有那种过程，可悲的是，不以年龄的增长结束，有时反而变得变本加厉......”
　　话题开始变得沉重起来，我流转话头，对马大哥笑笑，道：“谈谈你写的新诗吧，《孤如寒鸦》——你这是在缅怀过去？”
　　“这跟过去没什么关系。”马大哥收敛了笑容，正色道，“我只是觉得，来北川这些年，我究竟收获了什么？孤独！除了孤独，我找不到其他的。这是一个陌生的城市所在，无论我再怎么努力，可结果却总是让我沮丧不已……”马大哥的声音渐渐低沉了下去。看着他阴郁的脸，我的心也变得无比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