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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5章 阳光明媚

作品名称:局长的一生      作者:张贤春      发布时间:2019-03-30 23:23:09      字数:4816

  1.恭喜发财
  
  包章莲走进仲江宿舍时,仲江有些惶恐,他们虽然同住校园内,时间已有几年,从来都是仲江去她家,王林佳都很少来这里。
  “一个星期是辛娅来还是你去呀?”包章莲问,“我很少碰到她。”
  “她身体不大方便,多数时候是我星期六下午去,星期一回学校。”仲江微微一笑,“全得王校长关照,星期一早上没给我排课。”
  “该什么时候生?”包章莲问辛娅的预产期。
  “快了,还有个多月,刚好赶在暑假。”仲江有些害羞似的看着墙上的明星画。
  “那你明天又要进城喽?”章莲有些失望。
  “不。辛娅说她现在这个样子,做什么都不方便,特别是出去收报表,她向领导请了假。”仲江停了停,“你找她有事?我去喊她,她刚出去,到我姑婆家去了。”
  “不是,我来找你。”包章莲说,“你会不会照相?”
  仲江像没有回过神来似的,略停留了两三秒钟回答:“学过。用傻瓜机照过两三次。”
  “是这样的,明天县委力书记要到青龙坝去看木克仁。那个木克仁你认识不?”见仲江摇摇头,章莲继续说,“他家住木家寨。他收购山羊,也收牛羊皮,不但在本县收,还去沿河、德江、思南这些养羊养牛大县收,然后贩运到两湖两广和江浙,这两年可能是找了些钱。他和我说,想买辆汽车来请人开,直接运到外地,费用少些,还少在家中或途中耽搁,运达时山羊要鲜活得多,更不会在途中死亡了。可他老是问我,说有人说共产党的政策不稳,怕今后被打成投机倒把犯。我给他解释过好几回了,他总是半信半疑的。上个月我对他说,你如果还是不相信政策不会变,我把县委书记请到你家来给你说。他用怀疑的目光看着我……”
  章莲像忽然醒悟似的说:“你看,我说跑题了。我的意思是说,我们办公室会照相那人已请假回家,你明天和我一道去照两张相,行不行?”
  “可以。”仲江爽快地答应下来。他想,不说包章莲夫妇有恩于他,又从来没有帮他们办过什么事,就是从体验生活的角度讲,也应该抓住这次机会,何况许多年没有去青龙了,也想去看看。他笑着说:“就是怕照不好。”
  “不怕,照两张在那里存资料,又不是照艺术照。木克仁和书记在一起,或书记参观存栏的羊子时,你按几张就行了。”章莲接着说,“你反正会写,顺便帮我们搞个简报。”
  “这写简报和写文学作品是两回事,我试试。”仲江又问了些木克仁的家庭情况。
  从章莲口中得知,木克仁初中毕业回家结了婚,那年他十六岁,妻子大他四岁。他不安心做活路——还是一个孩子的他,其实也做不了什么活路——去湄潭县永兴茶场摘茶叶,回来时将工钱全部买了茶叶,到青龙场出售,赚了二十多元。后来他又给二道贩子收羊皮,鼓起勇气托熟人在信用社贷了五百元。他渐渐发现自己得的只是小头,还常常被二道贩子卡压:一次,二道贩子托他收山羊,讲好了价钱,交货时对方却称已经跌价,必须少付,不然不要。
  这笔生意虽然没有折,却是没日没夜起早摸黑翻山越岭走村串寨白跑了一个月,被愚弄的感觉在心里赌得发慌。一气之下,终止了与对方的合作,打听出销售渠道后,到农行双龙营业所贷了一万元。贷款也还顺利,不但不用开后门,银行还有放款任务呢,何况他以往的信誉不错。
  《县委书记访羊倌》这篇二千多字的通讯在《双龙工作简报》和《锦江报》登出来不久,省报以《县官访羊倌,恭喜发羊财》为题,将此文发在一版,只是字数少了三分之一,改成了特写;省人民广播电台也进行了广播。
  文章发表半月后,包章莲约仲江和辛娅去她家吃饭。章莲与他谈话,王林佳去了厨房,辛娅被章莲的儿子王贝贝拉着走跳棋。包章莲兴奋地回顾了那天陪力书记看望木克仁的情景,再次称赞仲江是“黄泥巴栽红苕——看不出”,没想到写新闻也行。仲江嘴上说着“哪里哪里,瞎猫抓死老鼠——撞上的”,还是难掩溢于言表的喜悦之情。
  章莲说:“木克仁将他陪同力书记看圈中山羊那张照片,到省城放大拿回来挂在堂屋的香盒左边;力书记题写的‘恭喜发羊财’几个大字,也用镜框框了挂在香盒右边。他还说要拿照片钱给你哩,我对他说区里已经报销。”呷一口茶后又继续说,“今天晚上约你来是告诉你件喜事,力书记看了这篇报道很高兴,他问了你的基本情况,想把你调到县委办去。”
  仲江稍一犹豫就回答:“不去!”
  包章莲睁大眼睛惊讶地问:“别人是白天打着灯笼都找不着,你还送上门来了不去?在那些部门工作几年出来,怎么也是个副区级领导。”
  “我不喜欢坐班,一天八个小时坐得屁股痛。这还是小事,慢慢就会适应。去写他们那些公文没有多少自由,为赶讲话稿时常加班不说,不舒服的是,上面说天气冷了,你得赶快说想打喷嚏;上面说三加二等于六,你得说二加三等于五的人简直不可理喻不可救药。不如我现在,想写什么就写什么,想写多长就写多长,想用散文形式表达,不会有人来质问你为什么不写成诗歌?还有,跟着领导上山下乡,开会座谈,连个星期天也没有,何苦呢?”说完笑起来。
  “你真是王林佳的信徒!”包章莲笑着说。“不去算了,有些话不要乱说,不要犯资产阶级自由化哟。”章莲刚说完,两人都“噗嗤”的一声笑了起来。
  辛娅转过头来说:“你不要把话说死了,我们总不能长期当牛郎织女吧?”
  “要调也调去教书!”仲江看了辛娅一眼。“至少有两个假期在家帮忙照看小孩嘛。”
  “照看小孩?太阳从西边起来了差不多!”
  “阿姨,你肚子里装的是哪样呀?”王贝贝冷不丁冒了一句,一双明亮的眼睛在辛娅的脸上和圆圆凸起的肚子间来回。
  屋内忽然静寂下来,辛娅的脸也倏地红到脖颈,过了几秒,章莲回答说:“是毛毛(男娃娃)。”
  “妈妈,阿姨把毛毛放在肚子里,是怕麻烦吗,怎么不抱着?”王贝贝把目光转向他母亲。
  进来喊吃饭的王林佳一听,和大家一起爽朗地笑起来,只有王贝贝不知所以地望着大家。
  
  2.阳光明媚
  
  颜仲江是毕业重点班的班主任和语文老师,暑假开始,他安排好学生的补课事宜,向王林佳请假——辛娅的预产期近了。
  为了生产安全,仲江随辛娅来到县城,住进他们租住的房子里。他们这一室一厅一厨只有四十平方米的宿舍,是二楼一底砖房的第三层。虽然没有卫生间,却也算得上城中较好的房间。多数县领导的住房,也就六十来平方米,单位老局长住的房子,还是民国初年修的砖木结构房呢,里间墙上用报纸和白纸糊了两层,外墙却破烂不堪。
  他们单位无房可分,因结婚只好由单位出租金三百元,他们自付一百元租了这套住房,租期一年。房间的陈设,有结婚前仲江新制的木制三开柜、碗柜、书柜、转角柜、条柜、电视柜和方桌、方凳,婚后添置的十四英寸黑白电视机和双喇叭收录机、电饭锅、电炒锅和方桌形钢板煤炉。
  辛娅临产期就这两天,仲江连续带口信给母亲,要已放假的妹妹江霞来帮忙,到了临产前的一天,却不见一个影子。晚上,按医生要求多活动的吩咐,像往常一样,仲江陪伴腆着鹅黄底色上布满暗花睡衣的辛娅上街遛达一会儿儿,走进电影院看了半场电影。
  回来打开电视机,仅有的几个频道,都布满了雪花。仲江将按钮旋了几转,将天线转了几个来回,荧光屏还是老样。他笑着对辛娅说:“转播台的睡瞌睡去了。”将电视啪的一声关掉后,把一盒磁带插进录音机,一个稚嫩的声音就唱了起来:“摇啊摇,摇到了外婆桥,外婆说我是个好宝宝……”。
  “要把你儿子培养成音乐家!”在卧室折叠小孩尿布的辛娅笑着说。自从用B超检查胎位时鉴别出是男孩后,辛娅在仲江面前就以功臣自居,感觉高出了一大截,常常以“为你们颜家续了香火”耍娇。
  “专家说,三个月的胎儿对外界就有反应;进行胎教,对小孩今后的成长有好处。”仲江走进卧室帮忙将折叠好的尿布和奶瓶放进椅子形驮背子背篼里。
  “去煮点鸡蛋面,我有点饿。”辛娅一只手撑在腰上,一只手抚摸着圆鼓鼓凸起像要掉到地上般的肚子说。
  仲江心想她从来没有宵夜的习惯,正想说晚上吃多了不好的话,迟疑地望一眼辛娅,还是走进厨房,插上电炒锅。没想到辛娅连吃了两碗,剩下的半碗,被仲江吃了下去,他说:“免得又占一个碗。”
  临近晚上十二时,从四处打开的门窗挤进来的风,将暑热带走了许多。刚上床的辛娅,感觉肚子有些痛起来,下体开始来红,忙喊仲江赶快背上背篼去医院。到达县医院时,她对仲江说,办好手续后上街去买个西瓜来吃。谁知刚在妇产科铺好床铺,她就吊着他的脖子,哎哟妈呀地喊痛得受不了。医生将她带到产房检查,说还没成,要她在走廊上多走动走动。
  疼痛间隔时间越来越短,不一会儿儿辛娅就催仲江去喊医生来看看快生没有,每次医生都是回答说还没有,后来催得不行,检查确实还没有,就说她“太娇气了”。她却是痛得哭喊着:“妈啊,哎哟,你怎么不来看我啊?”不一会儿儿,她又在仲江的肩膀和胸膛抓打着,“都是你!都是你!哎哟,妈呀,我不生了。”
  “将来不生了,可以考虑;现在,没有可能。”心里想发笑的仲江这样想道,却也焦急不堪。
  上午上班的医生已开始接班,此时的辛娅已全身无力。接班的医生是方圆的妻子邢秋,她一边说“宫口开得不大”,一边责怪他们准备不充分,“没有生过小孩也听说过嘛,连糖水都要问其他人要”,随后开处方喊仲江去交钱取药,准备输催产素。
  输上催产素的辛娅,疼痛再没有出现间隙,像是挑着粪水上山的农人,越来越难受,豆大的汗珠在苍白的脸上滚着,齐肩短发在额头和脸颊,一绺绺零乱地铺开。一秒一滴的液体,滴进她的体内,仲江也感觉到,这像绞索,一寸一寸地勒进他们生命的脖颈。
  除去其他住院的病人那里讨要糖水外,仲江的双手常被辛娅无助的双手使劲捏着,一直到邢秋和护士将她扶到产床上。在辛娅一阵撕肝裂肺的喊痛中,传来了婴儿的啼哭声,辛娅也昏了过去。
  “辛娅,辛娅!”仲江呼喊着,转过头焦急地问,“邢医生,她怎么了?”
  “不要紧,她是虚脱加上紧张和激动造成暂时性休克。”邢秋安排一名护士将小孩包好放到辛娅住院的床上,另一名护士给辛娅打了一针事先准备好的强心针,她边缝合被撕裂的宫口边开玩笑问,“颜老师,你一天给辛娅吃些什么好的呀,这小孩长得又白又胖,你看,都缝了五针。”
  辛娅睁开眼睛,用微弱的声音问握着她左手扶着她头部的仲江:“是哪样?”仲江还未反应过来,邢秋边取手套边回答:“是条水牯崽(公水牛崽),八斤一两。”辛娅听到后,苍白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仲江不但要给辛娅煮吃的——虽然吃不了多少,还要抱起常常啼哭的小孩哄他入睡。头顶烈日,身披热浪,上坡下坎,来回步行在医院和宿舍这一公里多的街道上,感到整过骨架要散一般,后悔当初没有买辆自行车。当天下午,他去统计局打电话,那手摇话机摇了许久才接通青龙乡政府,所托的熟人应该已将消息告诉他父母,可第三天下午都还没有人来,他心里非常生气。他将辛娅的晚饭和蛋汤送到医院后,妹妹和母亲才来到医院。仲江的母亲刚进门,他就连声质问:“为什么现在才来?为哪样带几次信都不来?”
  古成兰说:“哪个想就这么准呢?活路多得起绞绞,等今天赶场天买点蛋顺便带下来。”她的声音小得像做错事的小孩。
  吃饭后,母亲到医院陪护辛娅,妹妹在家洗尿布,仲江说他两天三夜没有睡觉了很想睡瞌睡:“昨天晚上在脚盆里洗澡,洗着洗着就睡着了。”他来到房东家提母亲从家里背来的背篼时,发现里面除了几升糯米一百来个鸡蛋一只公鸡外,还有用布帕包着的一捆砍头去尾的苞谷杆。此情此景,他想起了文友贤春那首《甜甜的玉米秸》:
  
  我的童年
  是甜甜的玉米秸
  每当金秋时节
  母亲从山中带回
  许多我欢笑的玉米秸
  甜甜的
  
  那时我以为
  所有的玉米秸都是甜的
  而今才知道
  母亲早已把苦涩尝试
  
  他尝着母亲带来的苞谷杆,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香甜,也品尝了刚才对待母亲那种神情所带来的内疚,深该体会着“养子方知父母恩”的内涵。
  孩子出世后一切正常。按生儿子要请客的规矩,颜仲江买来西瓜、苹果,让妇产科的医护人员“吃不完兜着走”。但不知什么原因,辛娅自生产后总喊腹部疼痛,就像有什么东西往下坠一样,宫口一直流黑血,值班的医生都说“正常”,有医生还说她“太娇气了”。
  疼痛一天比一天增加,吃不下多少饭,也喝不了多少汤,奶水也没有发来多少,仲江不得不买来奶粉补充。第七天邢秋给辛娅拆线,仲江帮忙把辛娅扶到手术室。当邢秋刚拆完,一团乌黑的东西从宫口涌出来,随即流出许多黑水,只听邢秋喊了一声“完啦”,手哆嗦着,脸变得纸白。此时,辛娅已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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