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于明在哥哥的帮助下站立起来。巴掌和身上的疼痛感仍在继续着，玩具被毁坏的痛惜感仍然充斥着他的身心。不过，与此同时，他对哥哥痛骂广远臭富农，而使广远顿时完全失去了活力和气焰，却感到不怎么理解：这一声“臭富农”竟然使广远瘫下去烂下去了，真好玩，原来对付广远可以使用这一招啊，还真不知道。这一招为什么能降住广远的呢？真不明白。其实，长于明两三岁的于广也不明白，他只是听成年人这样骂过广远父子的。——只要这么一骂，广远父子就会像断了脊梁骨似的瘫下去烂下去，就跟挨了一刀或中了一枪差不多。于广的痛骂广远，完全是无意中跟成年人学的，孩子的模仿能力超强，成年人不需要怀疑。潜移默化之中，或成年人的特意宣传和教化，都会影响孩子，甚至能代代传承。
　　被于广一声骂的广远，似乎自知是一个残疾人或一个畜类，嘴边再也没有蹦出一个字，低着头，黯然地离开了。
　　于明于广弟兄回到家，少不了受了父母亲的一顿数落。让弟兄两个感到有些奇怪的是，父母亲并没有过多责怪广远，也没有到广远家去论什么是非短长。后来的事实证明，于明的摔了一跤，并没有使身体受什么大碍，只是当时产生了一段剧烈的疼痛罢了。
　　直至损毁了最心爱玩具的十几天甚至几十天，于明有时还是记起那趣味无穷而且具有非凡功用的注射器。他甚至想：如果医生再坏掉一个注射器，正巧仍然被父亲发现，被父亲好话歹话的要过来，那该多好啊。他又暗暗的盼望了好久，可是这样的奇迹并没有发生。有时，错过一样东西，跟错过一件事错过一个人一样，一辈子是再也寻不回来了。想玩医生所用的注射器而不可得，于广于明只得退而求其次，继续玩耍那曾经陪伴他们很久的竹制的水枪。竹制的水枪虽然喷注粗壮，喷射得更远，但他们始终感到不及注射器那样有神奇的功效，也难以在其他玩伴面前炫耀。竹制的水枪算不得稀罕物，因此，自从损坏了注射器之后，他们的心中始终存有丝丝缕缕的遗憾，这样的遗憾并没能像云烟那样完全飘散开去，也许正像成人世界的“往事并不如烟”。
　　有一天下午，正在于广于明在生产队晒场边玩得有些寡味有些无聊的时候，忽然间大人们都向生产队队场这边攒集过来。人们陆陆续续的过来了，接着于明于广也看见自己的娘老子夹在人群中过来了。于明于广有几分担心被老子斥责，因为他们有时觉得自己便没有什么过错，而父母亲及成年人却认为他们犯了错。他们往往认为父母亲斥骂他们是一种莫名其妙，是让人摸不着头脑的事情。因此他们并没有靠近父母亲，免得受责骂而增添委屈。他们对成年人的集中感到有些新奇而莫名其妙，因此他们也没有远离人群而去向更开阔的远方。一会儿，人们似乎到聚齐了。生产队长走到了人们的前面。人群中总是发出嘁嘁喳喳的声音，生产队长用眼睛扫视了一下人群，对人群的不安静有几分不满意。于是开口道：“都给我把嘴闭起来好不好啊？”于是人群中声音似乎细微了一些，但并没有完全寂静下来。于是他又高喊道：“都把嘴巴停下来！手上的活儿也要停下来！把耳朵竖起来，好好听听国际国内形势！”这一声似乎起的作用更大一些。队长手拿着48K的小小的记录本，开始了他的关于国际国内的形势报告。他每说几句，就要看看他的记事本，记事本里粗略写着他在上级会议那儿记下的有关国际国内形势的要点。关于国际形势的部分，队长报告得较为简略。他要么微微仰着头，要么微微低着头看记事本。他高声说道：“要谈国家强大，美帝国主义是世界第一，我们北边的那个是第二，我们是老三。我们老三是天不怕，地不怕，除了老大老二就是老大！但我们要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敌人原子弹一爆炸，我们朝洞里一钻，炸个鸟啊！我们把粮食藏到洞里，跟老鼠一样的，在洞里有得吃！到适当的时候，我们从洞里爬出来，手握钢枪、大刀、长矛、木棍，向敌人冲去！……等熬到我们做老大了，也不称霸，把世界人民从火坑里解救出来……”
　　人群中有个叫田旺的后生，初中毕业后还读过两年农中——在当时侧重学农业技术的中学，大略相当于当时的高级中学，——属于当时生产队的一名大知识分子了。他对生产队的话产生了疑问，他坐在前面的第三排，离队长不太远，他插嘴道：“原子弹一爆炸，怎来得及朝洞里躲啊，怕跑不了两步，屌子就被烧焦了！”人群中有人“扑哧”一声笑了。
　　也许古今中外的政治家和思想家都有些不甚和谐一致的地方，生产队长对大知识分子的插嘴很有些感冒，但他还是忍住了没有发火。他朝田旺瞥了一眼，很有些瞧不起田旺的意思。他高声道：“有人没有听懂我的意思！我是说在原子弹爆炸之前我们就钻进洞里。”
　　田旺似乎很喜欢挑人话中的刺儿。他低声地说：“可是，可是谁能知道原子弹什么时候爆炸呢？”这话生产队长大概没有听到。队长又第十次或第十五次地望了望他的记录本，队长说到这里，已经有些亢奋了。可是一亢奋，话语反而被卡住了。他哼了一下，下面的话再也延续不下去了。于是他又低头看他的记事本，好像没看到什么名堂，于是向后翻动了一页。这下一页的内容可能既新鲜又丰富，让队长的形势报告得以滔滔不绝地流淌起来。
　　知识后生没敢再插话。队长继续作他的形势报告
　　这是个深奥的问题。连知识后生一时都蒙住了。看样子只有队长本人或解放战争史学家能够回答了，但当时的生产队哪可能有公开的或暗藏的史学家呢。即便在全国，也少有解放战争史学家，有了，也未必敢露头，未必敢不要脑袋而公布自己的研究成果。——队长看了看大家，然后轻蔑地瞥了一下田旺。他高声道：“我们老百姓，就是用那种推车推着粮食送往前线的！”这句话一说完，他就用手指着队场东北角落处的一辆独轮手推车。
　　会场一时变活了。人们扭过头向生产队长所指的方向望去。那里，生产队晒场的东北角落，确实摆放着一辆手推独轮车。虽然看上去很陈旧了，已经是年老色衰的模样，但它仍然参与了生产队粮草的运送。本来，人们已经多年不使用这种车了，但并不曾有全新的运输工具来代替它，公社社员们担泥，挑粪，送粮，做河工，全凭着双肩和一支扁担。因此，这种手推车似乎出人意外地在极少数人家被保存了下来，还不时的参与生产和建设。
　　队长见到人们齐刷刷地朝他手指着的方向看，很有几分感觉到了自己的号召力和指挥力，他从内心涌出了几分得意和兴奋：“对对对，就是这种式样的推车。当年，我们老百姓就是用这种样子的推车往前线运送弹药、粮食、衣裳和鞋子的！战士们在前线，用步枪瞄准敌人，向敌人冲锋。有的战士倒下去了，但轻伤的战士不下火线，全部消灭了敌人……”　
　　尽管队长费了好大的力气把问题似乎阐述得较为具体，但人们一时还是难以把握住，连大知识分子田旺也被卡住了。看着大家被自己的问题弄懵了，
　　尽管队长精神昂扬讲得铿锵有力，但田旺还是感觉有些不对劲儿：克己复礼，复礼，怎么就是复辟资本主义呢？好像不是这个意思吧？但一时吃不准确切的意思，又害怕过多的戳了队长的面子，因此他皱了皱眉头，轻轻咳嗽了一声，而后就不了了之了。
　　本来，在生产队长作形势报告的过程中，于广于明他们并没有真正听懂什么实际内容，他们也没有具备如此之长的集中注意力的能力。只是队长在指着晒场东北角停放的一辆独轮手推车，大家的眼光都投向那车子的时候，于明于广也跟着把眼光和精神都移向到那独轮手推车上了：因为，那辆独轮手推车就是他们大家庭的！前不久，他们的二叔元根还将他们推着走了远远的一段路程的。他们没有完全弄懂队长报告的意思，但他们似乎明白了这种手推车是有来头有意义的，因此心中倒也升起了一面骄傲的旗子，尽管这骄傲的心旗是那样的模模糊糊叫他们捉摸不定。他们不免朝自家的手推车又多看了几眼。不一会儿，他们竟移动了原来的位置，坐到了自家车子的旁边，还不时的用手抚摸着它。
　　他们并不知道队长结束报告的具体时间。他们感觉在队长报告临近结束的时候，他们看见了本生产队的那个叫广远的男孩竟然手推着一辆玩具手推车打他们前面的道路上经过，还卖弄、炫耀般地朝他们看了几眼。那玩具手推车自然也是独轮的，但有个很长的把柄我在广远的手上，广远推着它是那样的兴致勃勃，斜眼看他们的时候显露出傲慢的光也是确定无疑的。当时，于明心里就产生了一种冲动，他很想向广远借过那独轮车玩一会儿，推一段路，可惜广远却渐行渐远，一直走向生产队西边大水渠那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