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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名称:于家梦痕      作者:文化老狗      发布时间:2019-03-26 19:56:12      字数:4370

  房间的门口忽然黯了一些,随着脚步声响,有大人走进房来。躺在床上的于明因为不需要转身,便在于广之先就看见走进来的人是母亲。母亲径直走到于明面前,问道:“乖乖,你感觉怎么样?”说话的同时,将右手背置于于明的额头上试他的体温。她感觉孩子好像完全退烧了。她又问道:“你感觉还难过不?”于明回答道:“不难过。——我饿了,我想吃鸡蛋。”母亲说:“鸡蛋哪能吃啊,吃了鸡蛋拿什么换盐换酱油呢?妈妈给你摊博饼,好不?”“好!”于明兴奋地回答,真是刚刚病愈的人最希望吃东西,饥饿的人不挑选食物,简洁地说就是“饥不择食”。
  于明于广的母亲文花跟婆婆协商了一下,婆婆也认为在孩子生病痊愈后给孩子烤点博饼吃也是合情合理之事。尽管家里所存的口粮不太充裕,但照顾生病的孩子而烤点博饼,也可以说是特殊情况特殊处理吧。于是文花系上了围裙,用小葫芦做成的小瓢儿到面粉小缸里取了一瓢小麦面,将小麦面倒进一只大腕,放进适量的水搅和。文花的婆婆在锅灶门口负责烧锅,文花在等待放了少量植物油的锅子被烧烫到一定程度之后,用铁铲将植物油尽量涂满整个铁锅的里面,而后将搅拌均匀的水和面的混合物倒进锅里。随着“嗞喽”一声响,铁铲将水和面的混合物在锅里涂抹均匀。水汽蒸发,博饼基本形成,再加点油,加点蒜叶,……香气弥漫整个屋子,博饼完美地诞生。
  被饥饿和半饥饿所困的人们,见到美食往往止不住两眼放光,心生欲望。文花的婆婆看到由文花从锅里铲出来的饼后,赞扬说:“这饼摊得真不丑,蛮匀净的,油放得不多也不少。”听到赞扬的文花自然对自己的作品更满意,她撕了一小块给婆婆。婆婆说:“不要这么多,我尝一口,吃个味就够了。”婆婆将那一小块饼又撕还了大约一半放进碗里。婆婆对文花说:“你也尝一点你的手艺。”文花说:“我不尝了,要尝下次什么时候再摊几锅子就是了。”婆媳二人正说话间,于明的哥哥于广不知从屋外的什么地方走了进来,也许是博饼的香气招引进来的吧。于广一看,高兴极了:“摊薄饼啦!”说着就要用手到碗里取。他的母亲说:“你只能吃一点,主要是留给于明吃的,他已经不好过两天了,他也两天不曾进茶饭了,他肚子里特别缺油水,知道不?”说着,母亲撕了一块给于广,道:“你只能吃这么多,其余的全部给于明,知道不?”于广三口两口便吃了下去,一边答应着“好的”,一边用手捧过大碗,说:“我给于明送去。”母亲看着他兴致勃勃地给还躺在房里的于明送过去,随即又看见他离开房门口朝屋外走去了。不一会儿,于明在房间里大喊道:“妈妈,可有摊饼啦?我还要吃!——怎么给了我这么一点点啊?”
  听到于明喊声的母亲随即走进房间来,此时她发现于明早已把薄饼吃得精光了。她心里有点疑疑惑惑的,这孩子怎么吃这么快呀,饿疯了也不可能吃这么快呀!于明又开口道:“可有摊饼啦?怎么给了一点点我啊?”“什么一点点啊?一锅子摊饼,我们几个只动了一小半还不到,都给了你呀!其实也就是为你才摊饼的,因为你刚刚生了病的,要不然怎么舍得?”“不是的,不是的,于广只给了我一小块,我,我真的只吃了一点点。我还要……”“什么,你说于广只给了你一小块?”“是的,就这么大一点。”于明用两只手比划着,表明于广只给了他一小块。这时母亲突然想到,可能是于广中途截留了摊饼了,于广长于明两三岁,一向较精明,容易耍滑头,一定是他这么做了!母亲安慰于明说:“你先别急,让妈妈去看看。”她走到门口,极目远望,她望见了庄稼和道路,望见了远丘上的树木和草地,可就是望不见于广的人影,类似于“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事后终于查明了真相,正是于广利用送博饼给于明的“职务之便”,截留了大半的于明病愈后获优待的博饼。此事造成了不小的风波:于明哭着坚持要再摊一锅饼给他吃,可实际条件是不允许的;而文花的妯娌们因为婆婆优待了于明而很有些不乐意,只是忍着没有大吵大闹;于广因为“贪腐”而被爸爸妈妈训斥了一通,差点儿被拳打脚踢。
  病愈后的于明,脸蛋更显得灰黄而没有血色,并且增强了骨感。他仍然经常躺到水车车棚里去,那里有清风吹拂,虽然凉风曾让他感冒一场;那里可以遥望远方的天空,天空云朵是变幻莫测的,每天每时能呈现给他不同的相貌和姿容。在那里,他感到即便有恶鬼来了他也能对付,他把“你高我矮”的口诀又复习了几遍,他想像着恶鬼的头被卡在车棚顶而自己能逃之夭夭,他觉得一阵快意,微笑着。“又到这里来发什么呆呀,在笑什么?”旁边传来了他父亲的声音,父亲在他的面前站定,俯首看着他。于明有点惴惴的,他生怕自己犯了什么错而被父亲责骂。这样的事情在他自己和哥哥于广的身上已经发生过多次了:孩子认为十分正确且非常有趣的事而大人往往会认为大错特错,反之亦然。可这一回怕是个意外了,这一回似乎父子间有了共同的识见。当于明第二次或第三次歪着脑袋看他父亲的时候,父亲本来背着的右手忽然放到了身前,分明的手里拿着一个什么玩具。于明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只医生打针用的针筒子,玻璃的,亮晶晶的,可以抽进水,可以用力一推将玻璃筒子的水喷出去。这个东西只有医生才有——那时节的乡下,医生和护士的区别不仅小孩儿不懂得,成年人十之八九也是糊里糊涂的。医生,或许包含护士,是于明于广心中具有神圣神秘色彩的人物,能一针扎进人的屁股或臂膀让人疼得要命,人们有了病不见好转了往往就前往寻找医生,虽然不是每次都这样的。像前些时于明生病一两天,父母亲就没有急着找医生,因为伤风感冒之类的小病,人们常常以为犯不着找医生,不需要花钱而能治好的病,当然就无需找医生了。有时候连稀饭都喝不饱,谁肯轻易地把家里数量极少的珍贵鸡蛋拿去卖钱抓药啊。
  看到父亲手里的打针的筒子,于明高兴得差点儿跳起来:“哪来这个的呀?”他抑制不住笑着问父亲。
  父亲没有急于说出注射器的来历,而是反问道:“你要不要?你不要,我就给于广了。”
  “怎么不要?你给他,还不如早点给我呢!我也可以让他看看的。”于明有些急了,好像抢夺一般地从父亲手里取过注射器来。这是他出世以来得到的最好的玩具。儿童的喜欢玩具,应该是整个地球都一样的。除了有人硬是要把孩子的天性抹杀掉或扭曲掉或使其变异。
  拿到注射器的于明顿时感到自己变成了全新的人了。他感觉自己也成了医生一般的人。能一针刺下去,让人疼得要命;能拿着注射器去吓唬相仿年龄的同伴;能走到女孩儿面前将注射器做出要朝她手上戳的姿势,让女孩儿吓得要哭。他一只手握着外筒,一只手推动内塞,可惜里面没有水:如果里面有水,随着活塞的推动,定会喷得老远老远,那喷射的弧线是多么的美妙……他非常感激父亲今天给他带回了这么趣味无穷的礼物,他又仰头看了一下父亲,喜滋滋地问道:“哪来的?”
  父亲微笑着说:“你没看出来?前面装针头的地方已经坏了,医生已经不能用了。”
  于明向手里的注射器看了一下,他并没有看出明显的坏处。父亲指着他手握的另一端头说:“你瞧,这里不断了吗?不好装针头啦。不好装针头,还有啥屁用场啊!”于明低头看了看,方看出顶端确实断去一小截了,他心生出一点小小的遗憾。但这种小小的遗憾并没有影响他整个的情致,他依然浓烈地深爱着这出世以来的最为美妙的玩具。他不由自主地拉动着活塞,又推进去,想象着随着自己的推进而细细的水柱像丝线一样的飞向前方,再奇妙无比地洒向大地……他抬头四下里望望,父亲已经走到远方,只剩下一枚长长的黑点了。他想:现在该到水边去汲水,而后看真实的水线沿着针筒的前端喷出去。他走到河边一处坡度较缓的地方,他蹲下去,努力将针筒子的前端埋进河水里,而后再拉动活塞。果然,针筒内吸进一肚子的河水了。他举起筒子,朝着前方用力推进活塞,水柱喷到前方三四步远的河面上。那喷洒的弧线,那溅到河面的小水花,妙极妙极了。他又把头埋下去吸进了满筒子的水,抬头一看,一个男孩站在他面前看着他笑。他认识这个男孩。这个男孩比他大两三岁,名叫广远,家在他家的南边,蛮远的。他把注射器的喷射口对着广远,朝广远脸上一喷,喷了广远一脸,广远皱起了脸,而他快活得无以复加。他趁势把活塞又向前一推,一直推到顶端,水珠又喷射到了广远的下巴和颈项。广远受到这两次的攻击,觉得受到了欺侮,就唾的一口吐沫,正巧唾到了他两眼和鼻梁之间。他觉得自己受到的攻击比他攻击广远要严重得多。于是他便很是不服气,纵步向前想直接用拳脚狠揍广远。广远见势拔腿就跑,他奋力追赶。广远长他两岁,他不但没追上,反觉得要被广远甩远了。不过,他并没有服输,而是拼死力朝前追去。眼看着跟广远似乎拉近一点距离了,他忽然脚下被什么突出的坚硬的东西拌了一下,他被拌得栽了下去,嘴巴差点儿啃到泥土;而他的拿着注射器的右手正巧拍打在一块断砖上,注射器几乎粉身碎骨,只剩下手里握着的部分保留了一小段残体。他被摔得整个身体好像都疼僵了,一时再也不能爬起身,而右手也被碎玻璃刺破了几处,鲜血涌出来了。他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大声的痛哭,似乎成了所有儿童和妇女的得力武器。
  大声哭叫的于明,忽然感觉有人拉他的臂膀,也能感觉出拉他的目的是帮助他起身,可是他一时的却不能使力气配合帮助他的人。他扭头一看,才知道来人是自己的哥哥于广。这弟兄两个虽然时常产生矛盾和冲突,但在遇到急难的时候,特别是与外家族人产生对立对抗的时候,弟兄两个却能团结一致共同对外。这与我们苦难的民族倒有些相似:面对外族入侵,能够不计嫌怨共同抗敌,赶走外敌之后,却为各自的利益而兵戎相见,甚至血流成河。
  “怎的啦?”哥哥于广问道。于明边哭边说:“呜——,呜,他,他把涂沫唾到我脸上的!”
  站在几步之外的广远很是不服气于明专拣对自己有利的话说,他紧接着说:“不对!是他先把水喷到我脸上的,喷了两次,我只唾了他一次!”广远说的是事实,于明一时无言以对了,只呜呜的仍发出干哭声,不过声音比先前小多了。
  眼看着弟弟仍趴在地上起不来,又看到弟弟手上的鲜血,好像依然在流淌,于广丝毫没有弄清事情来龙去脉的耐心了,他直接痛骂了起来:“你臭富农!你父是臭富农分子!你臭富农还有什么理啊!”这致命的一骂让广远顿时失去了所有的思考能力,好像一条水蛇被扼住了脑袋后面的心脏,再也无力反抗了一般。是的,广远的父亲被定为富农分子,被批斗被打嘴巴被要求自打嘴巴不知多少次,广远虽然没有亲见,但却从父亲口中约略知道了这些事情。每当广远在外面受到欺侮感到屈辱回家告诉父母亲的时候,父母亲都会说:“孩子,咱家是富农,要让着点,要忍着点……凡事忍,再忍,就过去了。”广远开始也感到太不公平,这样太憋屈,但时间久了,也就这么活过来了。猪狗不会思想,因而生活得也幸福。
  一听到被骂臭富农,广远立刻像花儿一样蔫下去。他低着头,再也无话可说了。所有的活力、能力都灰飞烟灭。不过这次还好,于广只顾着扶于明起身,并关心地看看弟弟流着血的手,并心想着回家如何给于明包扎,倒也忘却了上前揍广远的嘴巴。只是扭头对广远说道:“臭富农,什么时候揍不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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